1755年，里斯本爆发了一次大地震，死伤无数。

法国教会却解释说，这是上帝对里斯本人民的罪恶的惩罚。

彼时，正在隐居的伏尔泰听说后，愤怒不已，写了两首诗，驳斥这种盲目天真的乐观主义：

啊，悲惨的生灵，伤心的世界！

啊！人类恐惧的集合！

永恒浩繁而无谓的受苦！

你这愚笨的圣人，呼喊着“一切都是美满的”

······

难道你要说，“这是永恒的法律？”

遵照着上帝自由与良善的选择？

人们有啥错？他们就努力生活，为何要遭受这样的苦难？

没有人回答他。

几个月后，英法战争爆发，受苦的又是老实人，恰逢此时，伏尔泰看到卢梭的公开评论：

在灾难面前，人类才是需要被谴责的对象。

伏尔泰的怒火，压也压不住，他拿起笔，奋笔疾书，三天后，《老实人》这篇充满讽刺的小说就写完了。

起初，伏尔泰拒绝出版，在他看来，“这种小玩意儿不值得出版”，但事实证明，这个“不值得出版”的小玩意，却成了伏尔泰最广为流传的作品。

作家福楼拜喜爱得不行，直言：

他的短篇小说是我的精美调味品。我读过二十遍《老实人》。

因为热爱，福楼拜还亲自翻译了《老实人》：

我把此书译成了英文，而且还不时重读。

毛姆则说：

“我每次动笔写小说前一定会重看《老实人》。”

在《老实人》里，伏尔泰用他幽默讽刺的笔触，描绘了一个单纯善良的老实人，在一次又一次地经历社会毒打之后，终于明白，人活得太老实了，是很容易吃亏的。

从前，在威斯发里，有一个有钱有势的男爵，男爵用来看家的狗，随时可以组成一个狩猎大队，马夫就是现成的领队，那里的教士，就是男爵府上的大司祭。

这位有钱有势的男爵，还有一个漂亮的妹妹，喜欢上邻近的一位安分善良的乡绅，两人一见钟情，有了孩子。

但由于乡绅的家谱只能追溯到71代，其余的家谱因为年深日久，失传了，她就坚决不肯嫁给那位可怜的绅士。

她的孩子戆第特，在男爵的府上生活。

这位年轻人心地善良，颇识是非，头脑简单，一看就很老实，因此，人家都叫他老实人。

老实人从小聆听老师邦葛罗斯的教诲，邦葛罗斯学问高深，能巧妙地证明天下事有果必有因。

在邦葛罗斯看来，在这完美的世界上，男爵府是最完美的府邸，重达350斤的男爵夫人，是天底下最好的男爵夫人。

他反复教育老实人说：

显而易见，事无大小，皆系定数；万物既皆有归宿，此归宿自必为最美满的归宿。

按照这种逻辑，人们长了鼻子，是方便戴眼镜，于是就有了眼镜；人长两条腿，是为了穿长裤，于是就有了长裤；猪生来就是给人吃的，所以人终年吃猪肉。

随后就可以得出，在这世界上，已经发生的一切，都是万物最好的归宿。

对于老师说的，老实人一百二十分地相信，一点都不怀疑。

男爵的女儿居内贡，漂亮无比，人人看了都喜欢，老实人也很喜欢，一个偶然的机会，居内贡的手帕掉在地上，老实人捡了起来递给居内贡，她无心地拉着他的手，老实人也天真地吻着她的手。

不巧的是，这一幕被男爵看见了。

于是，老实人被赶出了男爵府，走出去了，他才发现，太老实了，遭到的总是社会的毒打。

人只有走出去了，真正见到了这个世界的残酷和美好，才发现自己曾经坚持的很多东西，就是一个笑话。

被赶出男爵府，老实人如同失去了地上的乐园。

他茫无目的，望着天空，一边哭一边走，走了好久，晚上饿着肚子，没有住处，就睡在田里，不幸的是，还遇到了大雪。

第二天，他又冷又饿，挣扎着走向附近的村子。

然而，他一个钱也没有，只能一脸愁容地站在酒店门口。

这时，有两个人走过来，邀请他一起吃饭，因为老实人身材高大，长相也不错。

面对邀请，老实人可爱又谦逊地说，我没有钱。

那两人说：

凭你这副品貌才具，哪有破钞之理！

而且，他们不仅请老实人吃饭，还要给他钱，美其名曰：

患难相助，人之天职。

老实人听了，想到他老师邦葛罗斯的话，不由得感慨：

我看明白了，世界真是安排得再好没有。

然而，他终究太老实，真以为有这种突如其来的好意。

吃完饭，他们给老实人上了脚镣，带去军营，开始操练。

第一天因为操练不好，挨了30军棍。

第二天略有进步，挨了20军棍。

第三天10军棍。

大家都觉得他是天才。

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老实人想出去走走，他如闲庭信步，随心所欲，满以为随心所欲调动双腿，是人和动物共有的权利。

走了七八里地，就被四个大汉抓了回去，关进监狱。

按照法律规定，他可以从两样残酷的惩罚里选择一种，但老实人声明自己意志自由，他什么也不选。

但他不选，别人就强迫他选。

在他生命垂危之际，国王恰好经过，问了老实人所犯何罪，知道他是一个青年哲学家，就将他赦免了。

刚出狼穴，又入户口，战争爆发后，如同生命收割机一样，残酷地收割着人命。

这一切难道也都是最好的安排？

他曾经毫不怀疑地接受老师灌输给他的一切，可是他刚走进社会，就接连遭受毒打。

然而，这才是人生的真实，世界没有那么美好，很多事情未必是最好的安排，所以人才需要努力改变。

见识了战争的残酷，老实人决定，换个地方，去推敲因果关系。

他逃跑了，可是身上没有钱，又没有吃的，他决定去向那些好心的绅士化缘，可人家说，再这样讨饭，就将他送进感化院。

老实人还在想：

天下事有果必有因；一切皆如连锁，安排得再妥当没有。我必须从居内贡小姐那边被赶出来，必须挨鞭子。我必须讨面包，讨到我能自己挣面包为止。这都是必然之事。

要不是一个好心的年轻人救了他，给他吃的和住的，他估计就真的成了叫花子。

后来有一天，他在街上看到一个又脏又臭又吓人的叫花子，他凑近一看，竟是自己的老师邦葛罗斯。

师徒相见，互诉衷肠，老实人问起自己最关心最在意的伯爵小姐居内贡，邦葛罗斯说，她死了。

战争爆发后，敌军占领了伯爵府，伯爵家破人亡，伯爵小姐被先奸后杀。

老实人直接被这样残酷的消息打击晕了。

醒来后，他问老师：

这是什么因？什么果？什么根据？

邦葛罗斯说：

在十全十美的世界上，这是无可避免的事，必不可少的要素。

邦葛罗斯的身体恢复后，他们去里斯本，可是刚到里斯本，就遇到了地震。

地震后，里斯本一片狼藉，无数人丧生，到处都是碎砖碎瓦，邦葛罗斯说：

那是定数。

他继续说：

人的堕落和受罚，在好得不能再好的世界上，原是必不可少的事。

总之，一切都是合理的，人只需要接受。

地震后，人们打算烧死几个人进行某种宏大的祭祀，老实人师徒便是其中两人。

最后，老实人被打了一顿屁股，邦葛罗斯被吊死，老实人悲哀地说：

最好的世界尚且如此，别的世界还了得？

事实上，哪有什么最好的世界，众生不过是各有各的苦。

再换个角度说，那个世界又不是最好的？它就这样存在着，任人歪曲和误解，风依旧吹，云依旧散。

此时的老实人，开始对自己相信的一切，有些怀疑。

然而，这个世界打了他几大棍子，也要给他一些甜头。

老实人在一个老妇人的引导下，见到了最心爱的女孩居内贡，她死里逃生，当初被一剑穿胸，却大难不死。

当初，居内贡被一个上尉救了，她给他洗衣做饭，伺候他，三个月后，居内贡被卖给了一个犹太人。

犹太人垂涎居内贡的美色，但居内贡誓死反抗，犹太人反而更加珍惜。

后来，一个异教裁判所的大法官也看中了居内贡，便和犹太人共享，星期一、三、六归犹太人，其余日子归大法官。

可是老实人出现后，居内贡想让犹太人分一天时间给老实人，这让犹太人大怒，抽出随身携带的大刀，就想杀死老实人，被大法官撞见了，老实人一不做二不休，连大法官一起杀了。

然后，他们一起逃走了。

可是居内贡的美貌，又被一个好色如命的总督看上了，总督问老实人，她是不是他的老婆。

可是老实人实在太老实了，连撒谎都不会，虽然谎话有时候很通行，又能带来许多方便，但他还是老实地说：

她已经答应下嫁小人，还要请总督大人屈尊主持婚礼？

总督大人听了，打发老实人离开，转身就告诉居内贡，要娶她，第二天结婚。

居内贡不想嫁，可是随行的老婆子说，嫁给总督，吃香的喝辣的，你如今什么也没有，就只有一点姿色，还曾被强奸过，后又失身于犹太人和大法官，吃了那么多苦，该尝尝甜头了。

她还告诉居内贡，杀死犹太人和大法官的，不是她，是老实人，要一直逃跑的，是老实人。

老婆子坏得很，说服了居内贡嫁给总督，转身又告诉老实人，赶紧逃吧，要不然就要被抓起来了。

老实人悲伤流泪，但还是逃了。

居内贡再他心里，他一直藏着，渴望着与居内贡重逢。

网上有句话说：

聪明人充满疑惑，傻子们坚定不已。

其实有时候想想，一个人能坚定不移地相信一个东西，不管其对错，不管为此受了多少苦，都坚定不已，不管是不是愚昧，至少他在相信的时候，心中还会有一丝安慰。

老实人独自逃走后，又遇到了居内贡死里逃生的哥哥。

老实人说他想娶居内贡，这让那位傲慢的哥哥大怒，居内贡是七十二代贵族之后，老实人就是一私生子，根本配不上居内贡。

老实人无力地抗争着，七十二代家谱有什么用，是我将他从犹太人和大法官手里救出来的。

老实人又搬出老实邦葛罗斯讲过的大道理：

世界上人人平等。

居内贡的哥哥大怒，举剑朝老实人脸上拍去，结果老实人防卫过度，一剑刺穿其胸膛。

他再次逃之夭夭。

在路上，老实人看到两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浑身光溜溜的，被两个猴子追着跑，老实人举起枪，杀了两只猴子，这才发现好心做坏事，原来那两只猴子，是两个姑娘的情人。

他只能带着随从赶紧逃走，但却被当地居民大耳人当成敌人抓住了，好在随从有颇多经历，会说一些大耳人的话，最终解释清楚误会，捡回一条命。

随后，他们又到了黄金国，这里遍地黄金，处处都是珠宝，而这里的人对此不屑一顾。

老实人捡了许多黄金、碧玉、珠宝，然后不住地感叹：

这儿的天地跟我们的完全不同！这大概是尽善尽美的乐土了，因为无论如何，世界上至少应该有这样一块地方。不管邦葛罗斯怎么说，我总觉得威斯发里样样不行。

但老实人还是选择离开，因为居内贡不在这里。

他带着黄金国的人们送给他的一百头绵羊，浑身驮着黄金珠宝，离开了黄金国。

在路上，绵羊不断失去，第一百天，只剩了两头绵羊，老实人说：

尘世的财富多么脆弱；只有德行和重见居内贡小姐的快乐才可靠。

他又见到了许多惨无人道的悲惨事情，想到老师曾经说的那些乐观的话，老实人决定：

得啦得啦，我不再相信你的乐天主义了。

他经历了许多，才明白人要活得乐观，但不能盲目乐观。

诺奖获得者彼得·汉德克有句话说：

这个世界，悲观不被允许，乐观又太愚蠢。

盲目的乐观，有些时候，是一种悲哀。

离开黄金国后，老实人就一直在寻找居内贡。

他遇见一个学者，他们结伴而行。

老实人问：

干嘛要有这个世界？

学者说：

为了气死我们。

老实人给学者讲两个故事爱上猴子的故事，然后问：

你不觉得奇怪吗？

学者说：

怪事见得多了，就什么都不以为怪了。

老实人又问：

你可相信人一向就互相残杀，象现在这样的吗？

一向就是扯谎，欺诈，反复无常，忘恩负义，强取豪夺，懦弱，轻薄，卑鄙，妒羡，馋痨，酗酒，吝啬，贪婪，残忍，毁镑，淫欲无度，执迷不悟，虚伪，愚妄的吗？”

学者反问他：

“你想鹞子看到鸽子是否一向都吃的？”

老实人点头。

学者说：

“既然鹞性不改，为什么希望人性会改呢？”

可老实人觉得，人和动物不一样，因为人的意志可以自由选择。

老实人不断寻找居内贡，身上的钱财不断被人骗走，但他心里只有居内贡，钱财不重要。

他重新遇见了居内贡的哥哥和老师邦葛罗斯，他们都大难不死，但成了奴隶，老实人替他们赎身，还他们自由，最后，他终于在君士坦丁堡找到了居内贡，她也成了奴隶，他给她赎身，给他自由。

尽管此时的居内贡，人变得很丑，性格还很刁蛮，但老实人还是和她结了婚。

婚后，老实人和自己的老师邦葛罗斯、学者住在一起，他除了一块田，一无所有。

经历了那么多，老实人明白了，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盲目的乐观毫无用处，悲观也没有意义，唯有努力工作，才能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

老实人还是老实人，但他已经不是过去的老实人了，他不再盲目地相信别人说的东西，而是开始相信自己的力量。

人，唯有自己去创造生活，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

两百多年前，伏尔泰花了三天时间，写了这个充满讽刺意味的小说。

那时候，科学还在萌芽之中，很多人还坚定地相信，世间的一切，都是神的安排，人只能接受，无法改变。

而许多居心不良的人，又在散发一些不良的思想，不断给人洗脑，让人相信这个由神安排好一切的世界，既然神是那么的神圣，那么他安排的一切，都必然是合理的。

伏尔泰号称“启蒙之光”，他就是想让人觉醒自己的理性，去思考这个世界施加于人的一切因果，而不是盲目地接受，否定个人的力量。

人必须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必须自己创造自己的人生。

他笔下的老实人，天真善良，一开始对某些东西深信不疑，这让他吃了许多亏，最后他才明白，唯有努力工作，创造生活，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

时至今日，很多人都知道，要努力工作，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无所不能的神已经从人们的生活中退出。

然而，另一种被人造出来的“神”，却又横行世间，这种神，就是某些强大至极的价值观，就是荣格所说的“集体无意识”。

人们积极努力，看似自己主宰了自己的人生，其实也还是被他们心中的某些观念所主宰。

所以，人真正的觉醒到底是什么？

黑塞告诉我们，觉醒的人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成为自己。

他所说的那个自己，大概就是褪去所有迷雾，一个最真实自然的、不被任何其他东西影响的自己吧？

这个世界总会又各种各样强大无比的东西，可能不知不觉中就影响了我们，在这世间树立起神话，然后这个神话就会用他无比强悍的能力，影响我们的人生选择。

也许，唯有一个人意识到自己是弱小的，随时会被一些东西带走，因此，要时时回望自己的灵魂，和灵魂对话，聆听内心最真实的声音，然后努力摒除外在的影响，贴着自己的声音走，用自己的双手，去创造自己想要的生活。

惟当如此，我们才能真正做自己生活的主人，而不是被生活推着走。

文|不有趣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