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恩·贝克是我个人最喜欢的导演之一。
从2015年的《橘色》起,媒体便“清一色”地以本片最大的噱头进行宣传:
“仅靠iPhone 5s和8美元的摄影APP(Filmic Pro)完成的电影”。
贝克后来解释道,使用iPhone一方面可以降低预算,另一方面无需从洛杉矶市政厅购买拍摄许可。
如今,苹果每年9月的发布会中,“iPhone能够拍电影”已成为最大的影像卖点。
奥斯卡最佳导演丹尼·博伊尔的《惊变28年》将成为第一部全程采用iPhone 15 Pro Max拍摄的大制作商业片。
就这点而言,贝克不仅颇具前瞻性,且近乎是iPhone的最佳代言人之一。
(财大气粗的苹果当年并没有批准贝克的赞助请求)
自《橘色》后,贝克又执导了《佛罗里达乐园》和《红色火箭》。
当我得知贝克的新作《阿诺拉》斩获第77届戛纳电影节至高奖项——金棕榈后,如同看到喜爱的球星赢得金球奖般,欣悦之情溢于言表。
然而,大奖带来的知名度令《阿诺拉》面临愈发庞杂的争议。
诸如“史上最差金棕榈”、“公关团队的又一次肮脏胜利”、“戛纳不再纯粹”等论调不绝于耳。
从某种程度上讲,《阿诺拉》和欧格斯·兰斯莫斯执导的《可怜的东西》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在展开对《阿诺拉》的陈述前,先来回答一个问题:
谁是肖恩·贝克?
01
每一位对“性工作者”感兴趣的男性,都应该去看看肖恩·贝克的电影。
《橘色》讲跨性别者与深柜人士,《佛罗里达乐园》讲“失足母亲”,《红色火箭》讲AV男优。
《阿诺拉》更不必多提,直接从“劝娼从良”快进至“娶回家过年”。
有趣的是,这和很多“国男”对“按摩店技师”或“网络女主播”的“幻想”不谋而合。
或许无论“美国梦”还是“XX梦”,总有被迫生活在它阴影下的人吧。
女性崛起的社会氛围下,你很难再找到除贝克外将“揶揄”底层伪装与展露大尺度场景妥善捏合进现实主义风格的男导演。
对于边缘人群命运的持续不懈的关注,不仅让贝克的作品成为一抹异色,更彰显着这位社会系独立影人的良心。
作为戛纳嫡系,贝克在本届评委会主席格蕾塔·葛韦格(《芭比》导演)的宣读下接过金棕榈,可谓实至名归。
那么,贝克缘何对“性”如此关注,仅靠生理冲动可不够。
如果按照国内对“劣迹艺人”的评判标准。
贝克是一位彻头彻尾需要被“严厉”封杀的创作者。
他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20多岁时沉迷“Drug”无法自拔。
但电影着实拯救了他。
当然,我们不能忽略他的家庭背景。
贝克于1971年2月26日出生在美国新泽西州的一个幸福家庭。
母亲是教师,父亲是律师,曾帮他打赢官司。
贝克对电影的热爱始于童年。
五岁起,母亲就带他去当地图书馆观看环球影业「怪物宇宙」的片段。
《科学怪人》(1931)的结尾令他印象深刻。
离开图书馆后,他梦想成为一名电影制作者。
(《科学怪人》亦是《阿诺拉》里“Igor”的命名源头)
成长过程中,以乔治·卢卡斯的《星球大战》和史蒂文·斯皮尔伯格为代表的“新好莱坞浪潮”对他影响深远。
但真正让他对电影创作观念产生根本性转变的,是他在纽约大学的学习经历。
曼哈顿的四年,贝克的视野从主流电影及好莱坞大片转向世界影坛,开始接触更多的现实主义电影与导演。
(此处省略“报菜名”环节,详情可搜索“肖恩·贝克选CC”)
这段经历重塑了他的电影观,使他从潜在的类型片作者转变为独立电影导演。
商业片与“奶头乐”固然重要,每个人都有逃避现实的需求。
但那并不是电影的全貌,它还可以挑战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或再造我们对人类的信仰。
有时你会觉得这世界糟糕透顶,想“艹翻一切”。
然后你看到了一部影片,可能会重新跟同胞共情。
这是一项了不起的壮举,亦是电影存在的价值。
我心所向,唯有电影。
“嗑药生涯”加上“善解人意的天性”,贝克开始主动将镜头对准边缘人群。
他的首部故事片《四字单词》,围绕美国青年的外表、观点、态度和语言展开。
到了《外卖》,记录非法移民经历;《百老汇王子》,聚焦街头小贩的生活。
2010年,贝克负责为MTV真人秀节目《大明猩沃伦》编写短片。
这档真人秀邀请了许多成人电影演员客串,作为主创之一的贝克得以在后台近距离接触这些从业者的真实状态。
尽管节目仅播出一季便被取消,但贝克意识到,身处纽约,你几乎不需要剧本,事情就会自然发生。
每个人进入性行业的原因不尽相同,复杂的经历背后,体现着无穷的能动性。
贝克的《待绽蔷薇》开启了他对性工作者的深入探究。
此后,他的作品在叙事性和娱乐性上逐步攀升。
他并没有选择“明星”来扮演那些团体的成员,而是由现实里的他们饰演自己,并在此过程中达成非同寻常的真实性。
到了《阿诺拉》,贝克拿到了他职业生涯内最高的一笔预算(600万美元),这一切终“修成正果”。
贝克表示要将金棕榈“献给所有在过去、现在和未来努力工作的性工作者”。
他希望通过自己一部又一部的影片去消除“围绕性工作的耻辱感”。
贝克的下一部作品,依旧会涉及到一名性工作者。
02
《阿诺拉》的故事,源于俄国寡头。
不过寡头放在东方仍然成立。
影片的“俄版甜茶”与“沪少/X三代”并无本质区别。
设想一位赴美留学多年,住在家父大宅的“少年”。
平日他除了打FPS网游就是同朋友们鬼混。
随着学业完结,父母告知他即刻回国,继承家业。
但纽约的繁华怎舍得远离,拉斯维加斯的纸醉金迷更非“简中世界”能匹敌。
于是他决定再放纵一把,找到会讲“普通话”的艳舞女郎——“阿诺拉”。
从宅男动漫到成人电影,在经历夜夜笙歌,“大脑”完全被“小脑”支配后。
少年决定向阿诺拉求婚,因为他能想到的拿绿卡成为美国人的途径就是与本地人联姻。
阿诺拉极其乐意,毕竟哪怕仅有1%的可能性,在落地窗前睡到自然醒总比被郊区地铁的嘈杂声吵醒来得惬意。
更何况,她深知少年的“兴奋点”。
但少年的父母听闻此讯息后勃然大怒,面子受损是小事,被“吃瓜群众”曝光乃大事。
阿诺拉的“童话”尚未开始,便被“神秘的东方力量”无情击碎……
自《寄生虫》赢得金棕榈和奥斯卡后,任何带着左翼立场的创作者,都会默认一件事:
“上与下”的阶级鸿沟已无法逾越。
而“中”的消失,只是时间问题。
性工作群体自带的“香艳幻影”容易让人忽略《阿诺拉》的第二幕“找人段落”。
坦率地讲,阿诺拉是否从事此项事业,并不会影响整个故事的走向。
纵使被贴上“厌女”、“剥削”、“老套”等标签,也无法掩盖它是一部符合时下背景且充满黑色幽默的“救风尘”作品。
《阿诺拉》之前,你甚至不晓得“阿诺拉”(Anora)该怎么拼。
看完电影后,无人不会记住“阿诺拉”,它完全可以成为一个符号。
03
最后让我们来聊聊《阿诺拉》的片尾以及贝克荒诞中夹杂着苦涩的“性描写”。
为防止剧透,这场戏可简化成“大尺度时刻”。
不少评论都认为,结局将影片提升了不止一个层次。
其实,熟悉贝克电影的观众并不会感到“震惊”,这是他一以贯之的手法。
从阿诺拉初次见到Igor(伊戈尔),在他的脖子上留下咬痕后,肉体紧密接触产生的情愫便埋下伏笔。
值得一提的是,饰演Igor的男演员尤拉·鲍里索夫被影迷戏称为“俄版高斯林”。
贝克的影片常以冲突和启示性的混乱场景达到高潮,演员们会即兴发挥,将焦虑与迷惘注入表演之中。
这些被“甜甜圈”外衣包裹的底层无力与无奈,可以是被当面泼尿,也可以是冲进迪士尼乐园,更可以单纯伴着“Bye Bye Bye”裸奔。
下图为《阿诺拉》片尾的剧本。
它与影片呈现的画面存在偏差。
差异既源于阿诺拉的饰演者麦琪·麦迪森的临场发挥,比如她流下了一滴意料之外的眼泪。
也源于贝克私人的见解:
“我确实认为这个镜头是关于她,但不是给予她力量,而是让她重获在这段旅程失去的力量。
这就像是一种本能,不,掌控一切的是我。”
观众依然保有解读的权利。
人们可以独立地感受《阿诺拉》,并带走他们想要的。
麦琪·麦迪森绝对称得上是2024年最伟大的演员之一。
贝克最初关注麦琪始于昆汀·塔伦蒂诺执导的《好莱坞往事》。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好莱坞往事》的选角梦幻至极。
在结束《红色火箭》的相关工作后,贝克着手准备《阿诺拉》。
而他优先考虑的,就是谁演阿诺拉。
后来,他和妻子萨曼塔·权看了《惊声尖叫5》。
两人一走出影院,立刻给麦琪的经纪人打了电话。
经过会面,在接下来的一年内,贝克为麦琪量身定制了《阿诺拉》的剧本。
麦琪不负众望,从钢管舞课到“女郎营业话术”,她完美地融入了角色。
贝克对执导“性爱镜头”已十分娴熟,《阿诺拉》的片场甚至没有设置亲密关系协调员。
亲密关系协调员(Intimacy Coordinator)是演员与制作团队之间的联络人,负责在涉及裸露、模拟性行为和其他高度暴露的场景中,确保演员的舒适度和安全。
贝克的妻子萨曼塔会亲自表演“鼓掌”姿势,以展示他们希望演员做什么。
麦琪并没有感到不适,她同贝克已建立约一年的舒适关系,片场人数的减少使她能更专注地投入表演。
诚然,这条幕后引发了不小的纷争,“谈性色变”从未过时,尤其是在“米兔”运动及“取消”文化盛行的当下。
银幕上的麦琪·麦迪森既性感又粗鲁,虽可怜却不可恨。
银幕外的她则是一个熟练掌握马术、热爱烘焙,远离社交媒体的安静女孩。
肖恩·贝克秉持着纯粹的电影原教旨主义,为影院而生。
在那些不愿被大众注视,破败、朴素的角落里,贝克总能发现属于他们的光芒。
那些最黯淡的日子,也仍旧有鲜活的色彩。
正如《阿诺拉》的开场曲目《Greatest Day》所传达的。
你只需去找寻并体会那无处不在的美。
同情之前,请先从人的层面去了解边缘群体。
贝克的电影并非说教,而是以一种不同于普通观众以往所见的方式去描绘这个主题。
性工作也是工作,性工作者理应得到尊重,性工作应当合法,而不是受到任何形式的监管。
因为这是他们自己的身体,他们有权决定如何利用它来谋生,做想做之事。
《阿诺拉》是2024年最新鲜、最大胆的电影之一。
我希望它可以问鼎奥斯卡最佳。
不要因高墙耸立就放弃看见的能力。
(阿诺拉收到的那枚钻戒,市值约16万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