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王朝没落之时，公主们往往过得比王子们更加不幸。
被教导的如同菟丝花一般的女孩儿，在战乱中流离失所，被迫离开家园，被迫嫁人，然后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德惠翁主，朝鲜李氏王朝最后一位翁主，她幸运的出生，却在痛苦中逐渐癫狂。
壹 生不逢时
德惠翁主出生于1912年，也就是朝鲜被日本吞并两年后。
朝鲜李氏王朝末年，壬午兵变、甲申政变、朝俄密约事件、乙未事变接踵而来，曾经权势滔天的明成皇后被日本人公然杀死，高宗李熙努力在经济和军事上推行改革却未得到应有之成效。随着1910年的《日韩合并条约》签订，高宗被迫退位，朝鲜沦为日本殖民地。
高宗李熙
郁结心中的高宗在日军监视下迁居于德寿宫，每天长吁短叹，夜不能寐。却没想到此时福宁堂贵人梁氏竟然为他诞下一个女儿。尽管身份不高，却因为高宗60岁生下的幼女，非常受宠。高宗甚至命人将小女儿的住所搬到自己的寝宫旁，以便随时可以见到她。
即便这样受到宠爱，在高宗去世前，小姑娘都没有名字，她被称为“福宁堂阿只”（阿只即朝鲜语小孩之意）。
德惠翁主
一方面日本殖民当局以德惠为庶女的理由，本着一夫一妻制原则，不承认她是李氏王族成员；另一方面高宗李熙一生有9子4女，5子3女都在襁褓中夭折，对于小女儿的名字，高宗觉得还是晚些再起名比较安全。
直到进学时需要名字，这才匆匆定下了“德惠”二字。而在朝鲜，中宫嫡出的女孩儿才能被称为公主，嫔妃所生庶女一概被称为翁主，德惠翁主的名字由此而来。
德惠翁主
对于小女儿德惠，高宗视若珍宝。他这一生之中可以做主的事情并不多，少年时朝政被父亲一手把持，中年时皇后强势，生性懦弱的他也不愿争锋，人到晚年干脆成了日本傀儡……愤懑和痛苦让他憋足了心思补偿在小女儿身上，就像是补偿那个多年郁郁不得志的自己。
高宗在德寿宫内专门为德惠翁主设置了一所幼稚园，又在朝鲜贵族家选了7-8个女孩儿“陪玩”，早已经没有实权的高宗无所事事，以看在幼稚园里玩耍的德惠翁主来消磨时光。
高宗李熙
故而在年幼的德惠心中，父亲从来都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父，而是温柔慈和的父亲。
谁又能想到，高宗满满一颗老父亲的慈爱之心，却成为他的催命符。
60多岁的高宗日趋老迈，他的儿子李垠被日本人以“学习”为名送去了日本，还不顾他的反对为李垠娶了一位日本皇室出身的妻子。他很怕女儿也会遭受同样的命运，还担心自己岁月无多，无法看着女儿长大。于是高宗开始秘密安排女儿的亲事，想要将孩子托付给忠心的侍从金璜镇。
高宗李熙
高宗问道：“你有几个儿子？”
金璜镇回答：“臣只有一女。”
高宗又问他是否有子侄，金璜镇回答，有5个。高宗面露喜色，他坦然告诉金璜镇，自己想把女儿德惠交付给金家。于是金璜镇偷偷将家中年纪最合适的侄儿金章汉带进宫给高宗相看。高宗非常满意，但秘密择婿之事被日本人察觉，几天后高宗忽然暴毙，享年68岁。
时年未满8岁的德惠翁主的悲剧人生正式开启。
贰 去国离家
父亲死后，德惠的日子仿佛从高空坠落。
现在“掌权”的是朝鲜国最后一位君主纯宗李坧，也就是德惠的同父异母哥哥。李坧与幼妹年龄相差了30余岁，本来就没有多少兄妹情，再加上他曾经被下毒暗害，身体非常虚弱。以目前的朝鲜形势，他自顾尚且不暇，又怎么想得起他那年幼的妹妹呢？
纯宗李坧
年幼失护的德惠翁主仿佛一叶孤舟，在母亲和乳母的庇护下勉强度日。早慧的小姑娘从宫人口中听到了不少闲言碎语，比如父亲的死。讣告上宣称父亲死于脑溢血，但宫人们都说是被日本人喂了毒药。德惠恨毒了日本人，却也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只能日日以泪洗面，思念亡父，本来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日渐消沉。
9岁，德惠进入小学读书，13岁时，日本官员通知纯宗夫妇，要将德惠送往日本。
德惠翁主与高宗李熙合影
弟弟李垠10岁就被送去日本，他日语比朝鲜语说得还要好，学习日本文化，还早早娶了一个日本皇族女子为妻，这是整个朝鲜李氏皇族的耻辱。纯宗不愿意送德惠离开，他借口妹妹还小，想拖延一段时间，让她在结束基础教育后再去日本，但日本人没有同意。
纯宗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看着13岁的德惠在与母亲抱头痛哭了一场后登上了去往日本的轮船。
小学时的德惠翁主
李垠的日本妻子李芳子去迎接小姑子，却没想到眼前的小姑娘个子不高，脸上稚气未脱，却有着一双忧伤的眼睛。她亲热地去牵德惠的手，却被小姑娘转身避了过去。李芳子勉强撑起笑脸，努力想与德惠攀谈，但德惠却低着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问十句，勉强回答一句。
李垠夫妇原想让妹妹与他们同住，以便有所照应。但这个请求遭到日本方面一口回绝。日本人给德惠安排了一个日本寄宿家庭，安排日本贵族学校就读。曾经有一些旅日朝鲜人想要接近翁主，却被阻拦在德惠生活圈子之外。她只能接触日本人，只能与日本人做朋友，但这些都是德惠绝不愿意做的。
李垠和妻子李芳子
本来就少言寡语的德惠越发沉默起来，她没有朋友可以倾诉，也没有人真的关心她。德惠曾被命令要主动向日本的皇女问好，她坚决拒绝，说道：“我是大韩帝国的皇女，为什么要行礼？”
自此，她更加被日本皇族、华族的同学孤立，而这还不算完，1926年，李垠夫妇被要求远游欧洲，德惠前往码头送行。看着在轮船上不停挥手让她千万保重的兄长，德惠顿时泪如雨下，天大地大，只剩她自己一人。
叁 精神崩溃
哥哥李垠离开这年，长兄纯宗去世。
德惠接到噩耗后更加消沉，她提出要回国吊唁，但未得到日本人的允许。德惠更不愿意开口了，她在学校和寄宿家庭都一言不发，仿佛融入了树影之中。
德惠翁主在日本寄养家庭
1929年，德惠的母亲福宁堂贵人梁氏去世。日本人似乎觉得不让女儿送母亲最后一程太不人道，便允许德惠返回朝鲜奔丧。德惠匆匆返回朝鲜，但或许日本人觉得这样的恩典已经足够，他们不允许德惠在母亲的丧礼上穿着朝鲜传统服装，反而要求她穿着日式服饰出席，这对德惠来说是个天大的打击。不能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就连为母亲服丧都不行吗？
德惠的母亲福宁堂贵人梁氏
15天后，德惠被送返日本，当李垠夫妇再见到她时，看到的是个仿佛已经行将就木的老人。德惠本就削瘦的面容几近脱相，面色惨白，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生气。她整天不吃不喝，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有时候还会像一抹游魂一般在院子中走来走去。
医生们得出结论，德惠患了 “早发性痴呆”，俗称精神分裂，已经无法继续学业。日本人派医生多次诊断，得出的结论大致相同，便不再禁锢德惠的行动，让她在李垠位于大矶的别墅里疗养。
朝鲜李氏在东京的宅邸
李垠自己便是从这种遭遇中过来的，10岁来到日本，生活虽然有保障，但精神上饱受欺凌。他十分怜惜妹妹，不断延医问药为她治疗。然而，就在德惠病情最为严重的1930年，日本当局为她选定了一位丈夫——宗武志。
李垠大为愤怒，在他看来妹妹现在需要的是治病而不是一个日本丈夫！但他的兄长尚且在日本人手中苟且偷生，他的愤怒又有什么用呢？日本当局对李垠的抗议充耳不闻，有条不紊地开始安排起德惠翁主的婚事。
宗志武
单从外在条件来说，宗志武也算良配。他是日本对马岛末代藩主宗重正的亲侄兼养孙，头上戴着一个伯爵头衔，比德惠翁主大四岁，当时正在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系就读。宗志武本人身材高挑，长得一表人才，知书达理，喜欢诗歌，除了家道中落之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然而，一个日本落魄贵族和一个不愿嫁给“仇人”的朝鲜人，这段婚姻注定无法幸福。
德惠翁主与宗志武的婚礼
本来德惠的病情在治疗下已经有所好转，开始认得清人了，也能自主进食。但当她听说这桩婚事的时候立刻犯病，一连四天水米不进，呆坐流泪至天明。
但与哥哥一样，德惠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吉日一到她还是被簇拥着披上婚纱，嫁入了宗家。
肆 婚后岁月
对于这段婚姻，朝鲜民众群情激奋。他们听说翁主公主被迫嫁给了一个驼背的矮人，这又激起了一波反日浪潮。
但除却身份的对立，两人相比较起来，反而是宗志武更加知识渊博，英俊文雅。
德惠翁主
结婚的最初，两人还是过上了一段琴瑟和合的日子。宗志武是个温柔的男子，喜欢写诗，新婚的时候送给他羞怯可爱的妻子很多首诗，但是，美好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很久。
首先，这桩婚姻对德惠来说就是一种羞辱。德惠非常明白，日本人就是想借着这桩婚姻让她彻底融入日本社会，他们想让她屈服，想同化她，这令她十分抵触。
德惠翁主与丈夫宗志武
其次，对马岛处于朝鲜和日本之间，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朝鲜曾要求过对马岛的主权，但一直没有成功。对于对马岛人民来说，他们对德惠的感情十分复杂。爱戴谈不上，恨也谈不上，疏远中带着些排斥。
对马岛所处的地理位置
最后，为德惠治疗精神疾病的治疗费用非常高，这对已经没落的宗家是个不小的负担。即便日本皇室因为这桩婚姻对宗家发放了补贴，却也只是勉勉强强够给德惠看病之用。
隔着国仇家恨，又有现实问题横亘其中，两人的温情只存在短短几年，随着德惠生下女儿正惠后旧病复发，感情基础薄弱的两人越走越远。
德惠翁主
1933年，德惠就因为日益严重的精神问题不得不进入医院治疗，她患上了失语症，丧失了交流能力，这也让她错失了女儿的成长岁月。精神稍好，德惠便要回家，她要女儿正惠学习朝鲜语，她希望女儿被抚养成一个朝鲜人而不是日本人。
在年幼的正惠看来，母亲是个倔强又古怪的“疯女人”。她固执地要求自己在她面前只能讲朝鲜语，给她穿戴朝鲜服饰。但在当年的日本，朝鲜血统是低贱的，正惠受尽了贵族们的嘲笑。她有个疯母亲，还是半个朝鲜人……正惠觉得自己被夹在朝鲜和日本之间无路可逃。
德惠翁主唯一的女儿正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正惠怨恨起了母亲，恨母亲固执，恨母亲有精神疾病，恨母亲是个朝鲜人。凭什么，凭什么当女儿需要母亲的时候，她躺在医院里连自己女儿都认不出来；凭什么当女儿已经不再需要她的时候反倒对自己的生活指指点点？
女儿的痛苦和怨怼德惠不得而知，她固执地要求女儿顺从，固执的守着朝鲜李氏王族最后的尊严。
伍 复国与家破
1945年，日本天皇宣布投降，解放的日子终于到来。
德惠兴奋地大喊大叫，却没看到她的丈夫宗志武面上一片死寂。日本战败投降，除了皇族嫡支，其他旁支、华族都没了封号被贬为平民。宗志武头上的伯爵头衔没了，娶德惠的补贴也没了，他现在已经无力支付妻子高昂的治疗费用。
德惠翁主
多年以来，妻子的病情时好时坏，她对日本的怨恨，对故土的思念早就磨平了两人之间不多的情感。当宗志武还有头衔的时候，不得不按照皇室的安排与德惠生活在一起。现在，头衔没了，补贴也没了，世界变了。宗志武仿佛甩掉了一个包袱一样，将德惠送入东京都立松泽医院后一走了之。
1953年，宗志武与德惠离婚，然后离开了曾经的领地对马岛，找了一个日本女人很快再婚。德惠在巨大打击下继续在医院进进出出，好在她还有最后一根支柱，便是女儿正惠。
李垠和妻子李芳子
正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她学习很好，进入早稻田大学文学系，并于1955年结婚。虽然自己不幸福，但能看到女儿幸福，这就是德惠心中最后一点安慰。
然而命运没有放过她，1956年的一天，正惠忽然失踪了。她婚后的日子并没有德惠想象中的幸福，身份上的错位纠缠了她整个前半生，与丈夫不合则令她心灰意冷。正惠只留下了一封写着“在山里自杀”的遗书后就离家出走，自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很久很久以后，德惠不得不接受女儿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她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德惠翁主与哥哥李垠
从父亲的掌上明珠，到彻底陷入疯狂的女人，德惠用了44年。
二战结束后，李垠和妹妹由王族变成了平民，被定义为“在日韩国人”。因为总统李承晚担心李氏王朝后裔回国对新政府构成威胁，所以迟迟不许李垠和德惠回国。李朝王室在日本的财产被政府没收，日本皇室曾经给的补贴也被收回，李垠和德惠的日子变得异常艰难。
作为李朝最后的男丁，李垠还受到各方瞩目，而德惠却好像被所有人遗忘了。
朝鲜李氏最后的太子李垠
一直到了1962年初，高宗偷偷定下的“女婿”金章汉才经过多方努力，帮助德惠翁主返回韩国。
在经过38年漫长又艰苦的流亡生活后，德惠终于重返故乡。
陆 物是人非事事休
生活和灵魂的磋磨下，年仅50岁的德惠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看上去已经像个年届70，满头白发，牙齿脱落的老妪。曾为李氏王朝服务了一辈子的宫女们来接机，德惠年幼时的乳母卞福童也在其中。德惠忍不住与乳母抱头痛哭。
德惠翁主返回汉城
但这已经是旧王朝全部残余，当德惠走出机场的时候却发现，国家变了，房屋、道路早就没有了旧时模样。她的朋友和家人都已经四散天涯，一切早已经物是人非。
公民德惠被送入了首尔国立大学医院，她在那里待了十年，直到精神分裂症好转，这才被允许离开。而哥哥李垠的日子并不比她好过，直到1963年，才躺在担架上回到祖国，1970年，73岁的李垠病逝首尔。
德惠翁主与乳母卞福童
德惠翁主在结束医治后，就搬到昌德宫乐善斋与兄长纯宗的遗孀尹大妃同住。后来英亲王李垠的妻子李芳子也搬来同住，三个女人一起在这里度过了各自飘摇人生最后的时光。
李垠的妻子李芳子（左一）与德惠翁主
1989年，76岁的德惠在昌德宫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朝鲜李氏王朝最后一个公主结束了她的人生。
德惠的最后一句话是：“即使在我的祖国，我也想念我的祖国。”作为一个流亡公主，38年后回到韩国，她到家了，但这个家中已经不再有她的位置。
在国破家亡之后是应该随波逐流，将过去的荣耀和头衔抛之脑后，哪怕被人辱骂也努力过好剩下的人生？
还是坚持自己的皇室身份，不屈服于压迫和羞辱？
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