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隐居梦碎谢安猝然病逝 兄昏弟庸东晋乌烟瘴气
谢安离开建康的时候,孝武帝司马曜亲自在西池(位于建康城皇家园林西苑内)设宴为谢安饯行,席间还互相敬酒赋诗。之后,谢安一直住在广陵郡步丘县(今江苏省扬州市境内),那座新筑的小城内。
逃离建康后的谢安,如同一只回归山林的小鸟,尽管依旧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却已经没有任何心思再谋其政。谢安只想尽快过上当年出山之前在东山隐居的日子,为此特意把家眷全都带上,还命人建造一艘能出海的船只。谢安准备在新城稍加安顿后就向朝廷申请辞去一切职务,然后带着家人沿江而下,走海路前往东山,再次隐居。
谢安骨子里终究还是个文人。
可是,就在谢安憧憬着自己二度隐居的悠闲日子时,意外偏偏就发生了。
谢安到了新城没几个月就病了,而且病得非常严重。隐居东山已经完全不可能了,谢安还必须尽快返回京城,安排后事。
公元385年八月,离开京城仅仅四个月后,谢安上表朝廷,请求返回建康,同时要求各路北伐军停止进攻,征召儿子谢琰班师回朝,安排龙骧将军朱序驻守洛阳,前锋都督谢玄镇守徐州。
司马曜下诏同意,并派侍中前去慰问。
返回建康的时候,车队路过西州门,谢安自感病情加重,时日无多,忍不住对身边的亲人说:“当年桓温在世时,我经常担心遭遇不测,忽然有一天做了个梦,梦见我坐着桓温的马车一直走了十六里,直到看见一只白鸡后才停下来。现在想起此事,坐桓温的车就意味着代替桓温的位置,走了十六里,就意味着过了十六年,而我做这个梦至今正好十六年。白鸡主酉,如今岁星在酉,这是凶兆。如此看来,我这病是好不起来了!”
西州门,即西州城的门,西州城是当时建康城内的一座小城,也是扬州治所,即扬州刺史的办公所在地。谢安是扬州刺史,在建康时就一直居住在西州城内。西州城因位于台城(即皇城)西边,又是州治所,所以得名西州城,位于今南京市秦淮区朝天宫西望仙桥一带。后来谢安病逝,司马道子任扬州刺史,将治所迁到了自己的府邸,即东府,后来又逐渐把东府扩建为东府城。
西州城的城门本来很普通,可就因为这次谢安过西州门时感慨了一番,后来谢安的外甥羊昙有一次喝醉酒,不知不觉来到西州门,忽然想起舅舅谢安,悲伤不已,就在西州门大哭一场。从此,西州门便有了悼念亡人的典故,后人往往用“西州”或者“西州门”来纪念亡人。
谢安的判断一般都比较准,包括对自己死的预言。
几天后,公元385年八月,丁酉日,谢安病逝,时年六十六岁。
司马曜下诏,参照大司马桓温的标准为谢安办了一个隆重的葬礼,赐东园秘器,朝服等,还给了一百万钱,一千匹布,五百斤蜡。司马曜还连续三天前往谢安的灵堂悼念,并追赠谢安为太傅、庐陵郡公。庐陵郡公后来由谢安长子谢瑶继承。
谢安墓原位于建康城南九里的梅岭冈,后来在南朝陈时期,始兴王陈叔陵为葬其母彭贵人而霸占了谢安的墓地,谢氏族人被迫将谢安迁葬于浙江省湖州市长兴县的三鸦岗。
谢安自公元360年东山再起,出任大司马桓温的司马。桓温病逝前,谢安和王彪之联手阻止了桓温获得九锡大礼。公元373年,桓温病逝后,谢安执掌朝政大权。
在谢安掌权的十余年里,东晋波澜不惊,这在史书里体现的非常明显。因为波澜不惊,能记载的文字就特别少,在孝武帝司马曜的传记里,这段时间,有时候一年只有几十字的记载。
波澜不惊的背后,其实意味着安安稳稳。
东晋,这个从建立时起就权臣当道,内斗横行,稍有不慎就矛盾激化,各方势力大动干戈的朝代,能安安稳稳渡过十几年,这难道不是谢安的功劳吗?当然,还有挽狂澜于既倒的淝水之战,还有这次还在进行中的北伐,都是谢安的功绩。
谢安从不结党营私,对子弟亲族也没有刻意提拔,对权力没有太多欲望,对司马曜刻意分他的权也视若无睹,对皇位更是从未觊觎。谢安是东晋最不像权臣的权臣。
谢安的死,意味着东晋没有外姓权臣了,除了当初晋明帝司马绍在位时曾短暂掌权外,这是东晋又一段没有外姓权臣的时期。之所以强调外姓,是因为权臣也可以姓司马。
孝武帝司马曜十岁时作为傀儡被桓温扶植上台,直到十几年后的今年,终于可以不用看别人脸色了,终于可以肆无忌惮的当家做主了。
司马曜兴奋至极,大笔一挥,首先封弟弟司马道子为扬州刺史、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集军政大权于一身。
东晋的大权终于回归司马氏。
可是,这对东晋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谢安这次北伐虽然收复了巴蜀以及黄河以南地区,但主要原因是时机选的好,正值北方大乱,群龙无首,并非东晋自身实力强大。今后,一旦北方渡过混乱期,留下的强力政权势必南下,到那时,东晋皇族谁有能力挺身而出,横刀立马?
再者,没有了强势的权臣即意味着群龙无首,而东晋门阀林立,山头众多,如何平衡各方势力,如何让东晋在各方势力的把持下仍然像谢安在世时那样风平浪静?
司马家族有这个能力吗?
真要是到了内外交困的时候,难道要靠嗜酒如命的司马道子来解决吗?何况还有那位同样嗜酒如命,只会溜须拍马的王国宝在祸乱朝纲呢。
东晋的将来究竟会怎样,咱们继续往下看。
桓石民虽然能力平平,但在荆州任上也曾抵御住前秦苻丕和翟魏翟辽的南下侵扰。不过,桓石民很快就于公元389年病逝,之后,孝武帝司马曜任命王国宝的弟弟王忱(音chén)接任荆州刺史。
王忱和王国宝虽是亲兄弟,但两人性格迥异,完全不是一类人。王忱以才气著称,年轻时与王恭、王珣(王导孙子)等人齐名。
苻坚的侄子苻郎在谢玄攻打青州时投降,被封为员外散骑侍郎。因为苻朗很有才华,在南方也颇有名声,因而得到谢安、司马道子等人的优待。王忱也曾专程前去拜访苻朗,却被苻郎以生病为由拒绝见面。
事后,有人问苻郎,到了南方后是否见过王忱,苻郎却反问:“王忱是谁?是不是就是那个人面狗心和狗面人心兄弟俩?”
王忱相貌丑陋但有才华,所以苻郎称之为狗面人心,王国宝外表俊逸却内心丑陋,所以苻郎称其为人面狗心。成语“人面狗心”即出自此处。王国宝听说苻朗以“人面狗心”侮辱自己,怀恨在心,后来设计诬陷并杀害苻朗。这个苻朗也是,寄人篱下还不知收敛,不收拾你收拾谁呢。
桓石虔到豫州刺史任上没几天就接到母亲病逝的消息,只得离职守丧,由朱序代行豫州刺史。
公元386年正月,丁零人翟辽败给后燕慕容垂后,南下投奔了东晋黎阳太守滕恬之,随后又杀滕恬之自立,在黎阳建立翟魏政权。东晋泰山太守张愿随即投降翟辽。
翟辽后来率军攻打谯城(今安徽省亳州市境内),被朱序击退。接着,翟辽又派儿子翟钊攻打颖川、陈郡等地,再次被朱序击退。
桓石虔在母丧结束后被朝廷恢复为豫州刺史,朱序改任为兖、青二州刺史,代替谢玄镇守彭城,谢玄改镇淮阴(今江苏淮安淮阴区)。朱序到任后不久谢玄就病逝,朱序又移镇淮阴。
公元388年,桓石虔复职不久即在豫州刺史任上病逝。朝廷又改任朱序为雍州刺史,都督司、雍、梁、秦四州军事,驻守洛阳。之前因战败被免职的刘牢之被重新启用,代替朱序镇守淮阴。
朱序之所以代替谢玄镇守彭城,是因当时谢玄都督徐、兖、青、司、冀、幽、并七州军事。后来发生的滕恬之被杀,黎阳失守,泰山太守张愿投敌等事件,使得晋军十分被动,谢玄认为是自己处置失当,上表请辞,司马曜未许,只是令其暂且退守淮阴。
谢玄撤到淮阴后没几天也生病了,于是再次请求辞去所有职务。司马曜仍未同意,只是又让谢玄改镇东阳城(今江苏省淮安市盱眙县马坝镇东阳村)。
移驻东阳的路上,谢玄病情急剧恶化,司马曜专门派来的御医也束手无策。但是,即便如此司马曜也未答应谢玄请辞的要求,只是让谢玄回京口养病,后又改任谢玄为散骑常侍、左将军、会稽内史。
谢玄只好又拖着病体离开京口,前往会稽郡赴任。
公元388年正月,谢玄病逝于会稽内史任上,时年四十六岁,死后被追赠为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谢玄,字幼度,原豫州刺史谢奕之子,谢安的侄子。
谢玄文武兼备,最大的功绩就是将前辈郗鉴所创的北府兵发扬光大,在淝水之战中一战成名,培养了刘牢之、刘敬宣、孟昶、刘毅、何无忌、孙无终、刘裕等一大批北府兵将领,这些人未来都将叱诧风云。
南朝刘宋时期著名的诗人谢灵运就是谢玄的孙子,谢灵运从小聪慧过人,深受谢玄宠爱,谢玄死时,谢灵运只有三岁。
谢玄病逝后不久,公元388年十二月,谢安的弟弟、卫将军谢石也病逝了。
公元388年二月,前秦驻守广固的平原太守辟闾浑以青州之地投降东晋,被任命为幽州刺史,此后一直驻守广固城,直到公元399年南燕慕容德北上青州时,辟闾浑兵败被杀。
刘牢之因在五桥泽之战中全军覆没,后被召回朝廷,解职闲居。谢玄生病后,司马曜重新启用刘牢之,恢复了刘牢之的龙骧将军之职,接替朱序镇守淮阴,后移驻彭城,兼任彭城太守。
刘牢之驻守彭城期间,先后在鄄城和滑台击败翟魏军,逼迫原泰山太守张愿再次归降东晋。
公元391年六月,西燕慕容永南下攻打洛阳,朱序率河南太守杨佺期、南阳太守赵睦等人迎战,大胜。朱序乘胜追击,一直追到上党,后因翟钊攻打洛阳方才撤军。回师洛阳后,朱序又在石门大败翟钊。
朱序是东晋猛将,可惜年事已高,加上连年征战,身体状况极差。朱序曾多次上表朝廷,请求辞官养病,均被拒绝。公元392年十月,朱序再次上表请求辞官被拒后,未再顾及朝廷,私自离职回家。后来廷尉建议治朱序的罪,未获朝廷同意。几个月后,公元393年,朱序病逝,被追赠为左将军、散骑常侍。
以上说了这么多,内容可能有点乱,简单总结一下。
谢安的病逝,使得孝武帝司马曜在二十四岁这年真正执掌大权,之后,司马曜重用弟弟、琅琊王司马道子。司马家族在东晋建立八十年之后,终于站到了权力中心。
谢安病逝后的几年里,在朱序、谢玄、刘牢之、杨佺期这些名将奋勇拼搏下,除被翟魏占据黎阳、滑台、泰山等地外,总体保住了谢安时期的北伐成果,甚至因为辟闾浑的投降,东晋领土北达青州,保持在黄河沿线。
总结完毕,继续说东晋。
因为拓跋珪在执政后期停止了四处征战的步伐,继任的明元帝拓跋嗣又需要埋头苦干,修补父亲丢给自己的烂摊子,这使得北魏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在处理内政,没有精力开疆拓土。而北方的另一个大国后秦,因为既要防御北魏,又要对付蒸蒸日上的死敌胡夏,也腾不出精力东进或者南下。
于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外部环境下,尽管谢安、桓石虔、桓石民、谢玄、谢石、朱序这批老将相继病逝,但东晋却一直没有遭受外敌入侵,哪怕后来出现王恭、桓玄之乱,北方边境一直比较安定。
事实上,东晋和北方政权再次刀兵相见,是多年后刘裕掌权时期发动的北伐战争。
那好,既然暂时没有外部威胁,那内政上呢?孝武帝司马曜和宰相司马道子做得如何?
四个字评价:一塌糊涂。
或许是出于首次掌权的新鲜劲,司马曜最初两年还能亲力亲为,每日认真批阅奏章,与大臣商议朝政大事。可好景不长,新鲜劲过去之后,司马曜发现掌权后实在太累,一点也不好玩,还不如当年做傀儡。
于是,自公元389年开始,司马曜便“溺于酒色,殆为长夜之饮”(《晋书.帝纪第九.司马曜传》)。司马曜大手一挥,把朝政大事全权委托给弟弟司马道子,自己当了甩手掌柜。
可是,司马道子同样是个不干正事的老酒鬼,除了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哪会处理什么朝政,于是重用宠臣王国宝,让王国宝成为东晋的实权人物。
司马道子先是任命王国宝为自己的秘书丞,代自己处理要务,随后又升王国宝为琅邪内史、辅国将军,继而又升为侍中。
不学无术的王国宝在小人得志后开始肆无忌惮,“官以贿迁,政刑谬乱”(《晋书.列传第三十四.司马道子传》)。当官的只有给王国宝贿赂才能升迁,法令制度全成一纸空文。,如何断案完全凭王国宝个人好恶。朝野上下很快就被弄得乌烟瘴气,苻郎就是在这个时候被王国宝找借口杀害的。
司马道子根本不管这些,反正都交给王国宝了,自己只管侍奉好皇帝司马曜就行了,整日配置司马曜在宫中饮宴。“日夕与帝以酣歌为事”(《资治通鉴.卷十七》)。
除了嗜酒,兄弟俩还有一个共同爱好,就是信佛。这不光体现在大兴寺庙上,也体现在两人独特的性趣爱好上。兄弟俩身边宠幸了很多“姏姆僧尼”(《资治通鉴.卷十七》),也就是老年妇女和僧尼。口味实在太重,无法言表。姏姆(音mánmǔ),意为老年妇人。
兄弟俩穷奢极欲,大兴楼堂馆所,先后重修宗庙,大规模扩建东府城(司马道子府邸),新建东宫、清暑殿、永安宫等等。
上行下效。主子如此,那些被宠幸的姏姆僧尼们自然也学得有模有样,私下争弄权柄,公然行贿,结党营私......朝廷被这帮小人祸祸成什么样,不用闭眼都能想象出来。
尚书令陆纳曾站在皇宫外,望着宫内楼阙大声感慨:“好好的一个家,你们这两小儿是打算不要了吗?”“好家居,纤儿欲撞坏之邪”(《晋书.列传第四十七.陆纳传》)。陆纳出身吴郡陆氏,东吴名将陆逊的曾孙辈。
左卫将军许营实在看不下去,斗胆写了一篇奏疏上表朝廷。这篇奏疏虽然有点长,但字里行间能深切感受到当时的社会状况,因此全文翻译如下:
“无论是台城还是各官衙府第,还有守卫京城的禁卫军,这些机构里很多官员和武将都是不知生父只能取母姓的人(指地位极低的人),这些人从来没有经过乡郡各级考察和举荐,现在却堂而皇之全都成了官员,有些甚至还身处要职。
那些僧尼老妇,一个个竞相受贿,让他们的亲朋好友入朝为官,这些人根本不知教化,不明法令,不知如何管理百姓。明明无罪的人却被滥施暴行,有罪的人却逍遥法外,抢劫盗窃公然横行,百姓不堪其苦。
陛下此前也曾下诏让群臣献计献策,可等到大家把意见都汇上去后,最终却没有一条能够施行。我们都知道佛是清远玄虚之神,但现在这帮僧尼虽然穿着佛衣,却连基本的五条戒律都不能遵守,如何又能懂得佛家的精妙玄虚?很多官员受到这帮僧尼的歪风蛊惑,一边争相敬拜佛祖,一边却挖空心思渔利百姓。如此侵夺财物,怎能说是佛家布施之道呢?”
许营在奏疏中说得情真意切,可奏疏递交后却不出意料的石沉大海。
好吧,既然改不了,那就让它继续乱下去,最后总会有人来收拾残局。不过,先不用等别人来收拾,司马曜和司马道子这兄弟俩自己就开始内讧了。
2、兄弟反目皇相之争再起 怀才不遇桓玄归隐南郡
因为孝武帝司马曜不问政事,使得弟弟司马道子权倾朝野,久而久之,文武百官只知有司马道子,不知有皇帝。
司马曜只是昏庸,却并不傻,渐渐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不对啊,明明自己当家做主了啊?
后来,王国宝拉拢了一批大臣联名上表,请求司马曜加封司马道子为丞相、扬州牧,并赐假黄钺等特殊礼仪。司马曜大怒,当场拒绝。
中书侍郎范宁和徐邈对司马道子和王国宝惑乱朝纲深为不满,屡次上书痛斥二人,恳求司马曜拨乱反正。尤其范宁,极为痛恨王国宝不学无术只会阿谀奉承却身居高位,劝司马曜废黜王国宝。
王国宝得知后非常担心,便找好友、司马道子的另一个宠臣袁悦之商议对策。
袁悦之喜欢读《战国策》,善言谈,也算有才,曾被谢玄看中,做过谢玄的参军,后因丁忧辞职。复出后改投司马道子门下,为司马道子所宠。袁悦之曾多次劝司马道子,要像王敦和桓温那样控制住皇帝,做到真正的独揽大权。
王国宝知道袁悦之有个宠幸的老尼姑,名叫妙音,而妙音又和司马曜的宠妃陈淑媛关系要好,于是通过袁悦之买通了妙音,让妙音再通过陈淑媛去做司马曜的思想工作。
淑媛是后宫妃嫔的封号,不是名字。陈淑媛名叫陈归女,原为教坊歌女,身份低微,后应召入宫,因貌美而受到司马曜宠幸。
司马曜的皇后名叫王法慧,出身太原王氏,是原尚书左仆射王蕴之女,王法慧有个哥哥叫王恭,现为中书令。王法慧没有生育并且很早就去世了,而陈淑媛受宠后为司马曜连生了两个儿子,司马德宗和司马德文,司马德宗已于公元387年被立为太子。
陈淑媛就给司马曜吹起了枕头风:“国宝为人恭谨忠顺,陛下应当视为亲信,好好利用一番。”
司马曜此时已对司马道子不满,一听此话,料定有人请托,追问后方知是袁悦之。司马曜的大舅子王恭此前已多次密报,说袁悦之屡劝司马道子控制皇帝独揽大权。
于是,司马曜大怒,几天后找个理由就把袁悦之杀了。
但是,司马曜也仅仅只是杀了袁悦之,因为顾及司马道子而没有对王国宝下手。司马曜一直没和司马道子摊牌,其中也有母亲李陵容的作用,李陵容此时还在世,不愿见到两个儿子反目成仇。
尽管王国宝毫发无损,但袁悦之的死还是让王国宝惊出一身冷汗。事后,王国宝查出竟是舅舅范宁在背后说坏话,于是又和司马道子一起设计诬陷范宁,将范宁轰出京城,贬为豫章太守。
没错,范宁是王国宝的亲舅舅。
王国宝母亲范盖是范宁的亲妹妹,范宁的父亲是原东阳太守范汪。范汪和范宁都是东晋大儒,曾大力兴办学校,教授子弟。之前说桓温时曾说过范汪的一个小故事,很有意思,也很能反应当时一些所谓东晋名士的虚伪心理。
桓温掌权后,因被免职而赋闲在家的范汪专程前往姑孰拜访桓温,希望某个一官半职。桓温得知后非常高兴,还对部下袁宏说:“范汪这次过来,起码让他做个太常。”可是,见到桓温后,范汪却因怕被人说是阿谀奉承,并没有提做官的事,只解释说是因为儿子的墓就在附近,这次是专门来探视儿子,顺便拜访桓温。桓温大失所望,再未提及启用范汪的事,以致范汪最终老死家中。
对了,范宁还有一个身份,他还是南朝刘宋时期的大史学家、《后汉书》作者范晔的爷爷。
范宁心系晋室,忠心耿耿,离京前仍不断上书,指陈时弊,说国家当前在没有战事的情况下仍大量靡费钱财,入不敷出,沉重的财政负担最终都转嫁到百姓身上,致使百姓赋役繁重,生活艰辛,早晚必出大乱。希望朝廷节约用度,减少百姓赋税和劳役。可惜,说这种话只能是对牛弹琴。
范宁被贬之后,司马曜开始认真考虑如何对付司马道子,不久又想出了一个办法,一个古老的办法:以毒攻毒。
司马曜想再培养一批亲信,以此来压制司马道子和王国宝。
公元390年正月的某天,司马曜找来亲信、太子左卫率王雅商议。
王雅既不属于琅琊王氏也不属于太原王氏,而是三国名臣、司徒王朗的玄孙。
司马曜问王雅:“我准备重用王恭和殷仲堪,卿觉得如何?”
王恭是司马曜的大舅子,殷仲堪是原扬州刺史殷浩的堂侄,曾做过谢玄的长史,后转任晋陵太守。
王雅很了解二人,当即答道:“王恭风度翩翩,素有大志,况且又是外戚,应当予以重用。只是气度狭隘,难以容人,自以为是,无法守节。至于殷仲堪,做事倒是细致入微,又以文章著称,但同样气量狭小,不能容人,缺少雄才大略。这两人如果去做地方郡守,眼下四海安定,倒也可以胜任。就怕将来天道有变,事情繁杂,二人必会成为祸乱之根源。”
司马曜想了想,没听。因为他的智商想不到那么远,他觉得眼下只有这两人能帮他摆平司马道子。于是,王雅说的话后来都一一应验。
公元390年二月,司马曜任命王恭为青、兖二州刺史,都督青、兖、幽、并、冀五州诸军事,镇守京口。
这等于从司马道子手里分出了一部分兵权。
司马道子不甘示弱,随后让侍中王国宝接替王恭出任中书令,同时兼掌中领军,掌管京城禁军。
司马曜继续排兵布阵。
公元391年九月,司马曜让王珣由尚书右仆射升任为尚书左仆射,将太子詹事谢琰升为尚书右仆射。
谢琰,谢安次子,因淝水之战中立有战功被赐爵望蔡县公,丁忧结束后被任命为征虏将军、会稽内史、太子詹事。谢琰并不是司马曜的亲信,但因为看不惯司马道子而被司马曜刻意提携。
王珣则为司马曜一直所倚重。
王珣出身琅琊王氏,是前丞相王导的孙子,早年和谢玄一起出任桓温幕僚,受桓温重用。桓温北伐时,军中要务都交由王珣处理。
谢安在任时,因王谢两家成了仇敌,王珣一直未受重用,郁郁不得志。谢安病逝后方才好转起来,先是被任命为侍中,后转任辅国将军、吴国内史,现在又被司马曜调回京城任尚书右仆射。
王谢两家如何成为仇敌?这事说起来让人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东晋两个门头最大的家族竟然因儿女之情变得老死不相往来。
最初王谢两家关系密切,还结为亲家。王珣娶了谢安弟弟谢万的女儿,王珣的弟弟王珉则娶了谢安的女儿。不过,因为后来王珣做了桓温的主簿,对桓温很忠心,这让谢安很不满,加上王珣和弟弟王珉两人各自都和妻子不和,婚后生活都是一地鸡毛。于是,谢安竟强迫王珣与王珉两人各自离婚,让女儿和侄女都离婚改嫁。
从此,王谢两家势如水火,再不相往来。尤其谢安利用手中职权刻意压制琅琊王氏,更加重了两家的恩怨。直到谢安去世后,王珣才被升任侍中,两家关系又渐渐好转起来。
通过这几次人事任命,司马曜外有驻守京口的王恭,内有王珣、谢琰分任左右仆射,从军政两方面同时开始削弱司马道子。
不过这显然还不够,尤其是在外部,司马道子兼任扬州刺史,而王国宝的弟弟王忱担任荆州刺史,虽然王忱和王国宝性格迥异,但毕竟是一家人,荆、扬两大州等于都在司马道子手上。司马曜要想扭转时局,必须设法进一步在地方上安置亲信。
司马曜这边想睡觉,那边就有人递上来枕头,这一次是老天爷帮了司马曜的忙。
公元392年十月,荆州刺史王忱病逝于任上。同月,年老多病的雍州刺史朱序多次上表请辞被拒后擅离职守,私自回家养病。
司马曜立即抓住机会,派太子右卫率郗恢(郗鉴之孙)前往襄阳,接替朱序成为雍州刺史。
至于荆州刺史,司马曜则让早已备好的人选、黄门侍郎殷仲堪出任。
公元392年十一月,孝武帝司马曜下诏任命殷仲堪为荆州刺史,都督荆、益、宁三州诸军事,镇守江陵。
殷仲堪,这位皇帝身边的贴身侍从,从此一举成为东晋最有权势的地方大员。
此前王雅曾评价殷仲堪没有雄才大略,不堪大任,司马曜根本没放在心上。
历任荆州刺史,陶侃、王敦、桓温、桓冲、桓石民、王忱,只有桓石民能力平平,是谢安为了平衡桓谢两家而刻意做的安排。不过桓石民好歹很有人望,桓家在荆州经营数十年攒的人望可不是一般人所具备的,后来桓玄能捅出天大的娄子,靠的仍旧是荆州人望。
至于王忱,虽然人望远不及前几位,能力上却并非平庸之辈。
一开始人们都觉得王忱年纪轻轻就出任如此重要的地方大员,担心无法胜任。可到任之后王忱很快就把荆州治理得“威风肃然,殊得物和”(《晋书.列传第四十五.王忱传》),秩序井然,一派祥和。
尤其在对待敏感人物桓玄时,王忱很有一套。
桓玄承袭了父亲桓温的南郡公爵位,而南郡的治所和荆州的治所都在江陵,所以江陵即是王忱的办公所在地,同时也是桓玄的家,桓氏大本营。但是,只要有王忱在,桓玄在江陵就不敢造次。
有一次桓玄去拜访王忱,门人先进去通报,但桓玄没等通报的人出来,便乘着轿子径自进去。王忱见桓玄自己进来后也没说话,又带着桓玄回到了大门口,然后竟当着桓玄的面鞭打守门人。搞的桓玄面红耳赤,放不下面子,最后甩袖而去。王忱也不搭理,任桓玄离去。
还有一次,王忱大宴宾客,安排的仪仗队和卫队非常庞大,桓玄因为要去打猎,便开口向王忱借数百士兵。王忱竟毫不忌讳,当场调拨数百士兵让桓玄带走,令桓玄大为吃惊。
无论软硬,王忱都能信手拈来,这让桓玄对王忱即畏惧又敬佩。
现在殷仲堪做荆州刺史,不说别人,单单这个桓玄,殷仲堪有能力搞定吗?
好了,说到这里,桓玄也该出场了。
桓玄,字敬道,小名灵宝,公元369年出生,东晋大司马桓温最小的儿子。《晋书》称其为“大司马温之孽子也”,言语间对桓温很尊重,对桓玄却相当鄙视和痛恨。这是因为桓温在世时无论心里如何想,但终究没做出来,生前终究还是东晋的大司马,而桓玄却实实在在是个反贼。
桓玄的母亲马氏在怀桓玄前,有天晚上和一群妇人在院里闲聊,忽见有流星坠落到院内一个大铜盆中,铜盆里装满了水,流星坠入后很快变为一个两寸大小的火珠,照的院子亮如白昼。
大伙先是惊恐,很快又变成惊喜,开始争先恐后地拿着瓢勺去铜盆里舀水喝。马氏一个箭步抢得先机,率先舀起那颗火珠一饮而尽。然后,马氏就怀孕了,生下的孩子便是桓玄。
桓玄出生时屋内出现奇光,占卦的人连连称奇,于是桓温就给桓玄起了“灵宝”的小名。桓玄一出生就特别重,体重是普通婴儿的两倍,奶妈们每次抱着桓玄去见桓温时,途中都需要换人。
桓温得桓玄时已经五十七岁,因而对这个幼子非常疼爱,临终时特意嘱托,让桓玄继承南郡公爵位。桓温去世时桓玄年仅四岁,之后一直跟着叔父桓冲生活。
公元375年,桓温丧期一结束,桓冲便不顾族人劝阻,主动把扬州刺史一职让给了谢安,自己改任徐州刺史,出镇京口。
桓冲出发时,各地文武官员都赶来送行,场面非常热闹。桓冲一边抚摸着桓玄的小脑袋,一边对桓玄说:“此汝家之故吏也!”(《晋书.列传第六十九.桓玄传》)。这些人都是你家的旧臣!
众人以为桓玄这么小的孩子什么也不懂,无非听听罢了,却不料桓玄似乎明白叔父话中的哀伤,竟当众呜呜大哭,令众人惊讶不已。
桓玄成年后一表人才,容貌伟岸瑰奇,风度翩翩,性情豁达开朗,气质远非常人可比。尤其桓玄喜好读书,博览经史,精通六艺,尤善文章和作诗,又酷爱书法和绘画,和大画家顾恺之结为好友。桓玄临终前曾留下《桓玄集》二十卷,后佚散。
桓玄才华横溢,加上家世背景,因此有些自负,常以英雄豪杰自居,朝廷里很多人对桓玄心生恐惧,担心桓玄有其父作风。朝廷由此对桓玄深怀戒心,一直未予任用。当年桓温威风八面,不怒自威,留给世人的印象太深刻了。
一直到公元391年,已经二十二岁的桓玄才被朝廷任命为太子洗马(洗音xiǎn),在太子东宫管管图书典籍。因为常有官员私下谈起桓温旧事,让朝廷有所忌惮,因而就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只能让桓玄做普通官员,不能担任要职。
有一次桓玄去拜见司马道子,正赶上司马道子宴请宾客,喝得熏宁大醉。听说桓玄来了,司马道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瞪着大眼,醉醺醺的对众人说:“我听说桓温晚年时准备谋逆叛国,是不是这样啊?”众人面面相觑。桓玄吓得汗流浃背,不敢作答,只顾伏地,跪拜不起。
司马道子的长史谢重赶紧出来圆场:“宣武公(桓温谥号)当年废黜昏庸启用圣明,功劳超过伊尹霍光,可众人至今却议论纷纷,还请主上公平裁决。”谢重是谢安的哥哥谢据的孙子。
司马道子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然后举起酒杯给桓玄敬酒,桓玄赶紧起身谢罪。
由此可见,尽管畏惧桓温的人不少,但极力维护桓温的人也很多。
桓玄从此对自己的出身更加敏感,对司马道子痛恨不已。
桓玄认为桓家明明是元勋之家,却常被诽谤为逆臣门户,始终得不到公正待遇,因而多次上书朝廷,希望给桓氏正名,让朝廷对自己能正常任用,结果都石沉大海。
后来桓玄被朝廷外放,出任义兴太守。在义兴任上时,有一次桓玄登高望远,看着一望无际的震泽(即太湖的古称)时,不禁感叹:“父为九州伯,儿为五湖长!”(《晋书.列传第四十九.桓玄传》)。
桓玄认为自己和父亲相比差得太远,完全不值一提,没多久就辞去官职,返回封地南郡。
而这时,王忱已经病逝,荆州刺史换成了殷仲堪。
殷仲堪,殷浩的堂侄,善清谈和文章,曾公开说自己三天不读道德经,舌根就会僵硬。刚出道时任著作郎,后做过谢玄参军、竟陵太守等职。被司马曜看中后,殷仲堪奉诏入京,任太子中庶子兼黄门侍郎,这次又接替王忱担任荆州刺史,蹿升速度如火箭一般。
来荆州赴任前,司马曜曾拉着殷仲堪的手恋恋不舍:“卿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再相见,我以前常说卿是庙堂之宝,可忽然间,卿就成了荆楚之珍,让人感慨万千。”
后来,“荆楚之珍”就成了殷仲堪的代名词。
殷仲堪虽有皇帝加持,但无论资历和人望都太浅,殷仲堪自己也深知这点。所以,到任荆州后,殷仲堪为弥补声望缺陷,采取了“纲目不举,而好行小惠”(《晋书.列传第五十四.殷仲堪传》)的措施,即没有在大政方针上做任何改变,只靠小恩小惠来博取人心。
当然了,殷仲堪并非不想通过大的变革来赢得人心,而是根本就没有那个能力。
殷仲堪到任荆州不久,辞职后的桓玄也回到了荆州。
那么,对于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桓玄,殷仲堪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史书用了两个字:“敬惮”。又敬又怕,相当传神,估计这也是很多人对桓玄的印象,就像当初桓玄对王忱的印象。“玄在荆楚积年,优游无事,荆州刺史殷仲堪甚敬惮之”(《晋书.列传第六十九.桓玄传》)。
敬,是因为桓玄确实文武全才。惮,是因为桓家在荆州无以比拟的权势。
自公元345年桓温出任荆州刺史,至公元389年桓石民病逝,这期间,桓氏经营荆州长达四十四年,历三代四人,门生故吏不计其数。荆州百姓里,至少有两代人是在桓氏担任荆州刺史任上长大的。
因此,桓家在荆州可以说就是无冕之王,桓玄虽无官职也无实权,却又是荆州最有“权势”的人。
王忱在任时虽然处处压制桓玄,当着桓玄的面鞭打看门人,但其目的只是为了给桓玄定规矩,告诉桓玄,我才是刺史,你们桓家必须把我放在眼里。王忱并不是把桓玄当成敌人往死里整,也做不到。
王忱的策略是即打又拉,你桓玄只要别越线,那什么都好说,咱就是好哥们,所以像借兵给桓玄去打猎这类事情实在不值一提。
事实上,王忱和桓玄两人的私交一直很好。
当初桓玄被征召入京做太子洗马时,王忱亲自前往桓府给桓玄送行,桓玄则备了桌丰盛的酒菜招待王忱。
王忱因服用五石散,不能喝冷酒,所以酒一冷就命人去加热。于是,席间就听王忱不停地喊“来人,温酒”,根本没想到“温”字犯了桓温的讳。桓玄一听就感觉到了,但并没有提醒王忱,任凭王忱不停地喊“温酒,温酒”。最后,桓玄没忍住,呜呜大哭。
王忱这才恍然大悟,发觉是自己口误,很不好意思,场面相当尴尬。于是王忱起身道歉,准备告辞回家。可桓玄却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你犯的是我桓家的讳,我都没说什么,你跑什么呀!”
王忱很感慨:“灵宝向来就是这么豁达!”于是留下来继续喝酒。
桓玄在荆州的影响力,殷仲堪很快就体会到了。刚就任不久,殷仲堪就明显感觉到,荆州百姓对于桓家的敬畏要远甚于自己这个荆州一把手。“士民畏之(桓玄),过于仲堪”(《资治通鉴.卷一百八》)。
这种情况下,能力平平的殷仲堪,又打算和桓玄如何相处呢?
3、因魇暴崩孝武帝命丧后宫 阴云密布东晋山雨欲来
这里有一个小故事,可以反映出殷仲堪对桓玄的“惮”。
有一次,桓玄拜访殷仲堪时来了兴致,就在刺史府内的空场上表演骑马舞槊,殷仲堪带着一帮下属站在场边观看。
不知何故,桓玄舞着舞着竟将手中长槊径直指向殷仲堪,做出刺杀的样子。虽然桓玄不会真刺,但这个举动对殷仲堪很不尊重,完全没把殷仲堪当作荆州刺史,而是当成了哥们,或者压根就没放眼里。
殷仲堪自己倒觉得有什么,也没说话,可边上的参军刘迈却忍不住,冲着桓玄调侃起来:“您这骑术堪称精湛,长槊舞得也不错,就是这精度太差了点吧!”
桓玄见一个小小的参军竟敢如此说话,脸色登时大变,当即下马,转身就走,一边的殷仲堪满脸尴尬。
桓玄走了之后,殷仲堪对刘迈说:“你真是个狂人!如果你把桓玄惹毛了,他晚上派个人把你杀了,连我都救不了你!”说完让刘迈尽快离开江陵,避避风头。后来桓玄果然四下派人寻找刘迈,因为一直没找到,最终作罢。
多年后,桓玄自立为帝,刘迈专程赶来投奔,桓玄笑问:“你怎么不怕我杀了你呢?还敢来见我?”刘迈哈哈一笑:“射钩、斩袪(qū),再加上我,算是三大美谈。我相信陛下不会杀我。”
射钩,指春秋时期,齐桓公小白继位前在一次战斗中曾被管仲射中过衣带,但齐桓公后来非但没有杀管仲,反而还重用管仲。斩袪则说的是春秋时晋文公重耳早年逃亡时曾被勃鞮斩下一片衣角,后来重耳也赦免了勃鞮。刘迈的意思是桓玄也会像古代贤君一样,大度地赦免自己,齐桓公和晋文公,再加上桓玄,就是三大美谈。
从这个小故事就能看出来,尽管殷仲堪是荆州一把手,但在能力和气势上显然不如王忱,殷仲堪在桓玄面前大气都不敢喘,就像个小弟。
正因如此,殷仲堪对桓玄采取的策略是“深相交结”(《晋书.列传第五十四.殷仲堪传》),既然没能力搞定,那就做好朋友吧,于是两人就成了好朋友,至少表面上是。
桓玄善文章,殷仲堪也善文章,二人都有才华,共同点比较多,经常互相切磋。桓玄曾写了一篇论文,对西汉初年商山四郜、汉惠帝、吕后之间的事发表观点,写完后让殷仲堪点评。殷仲堪就回了篇文章,对于刘盈和刘如意之间该谁继位的事谈了自己的观点,篇幅比桓玄的还要长,二人讨论得不亦乐乎。
反过来,桓玄对殷仲堪采取的策略则是“欲假其兵势,诱而悦之”(《晋书.列传第五十四.殷仲堪传》)。桓玄看中殷仲堪手里的兵权,于是刻意结好,希望有一天能利用殷仲堪。
根据野史《比丘尼传》的记载,王忱死后,孝武帝司马曜原本打算让王恭出任荆州刺史。桓玄听说后,认为王恭不好对付,于是以重金贿赂司马曜宠幸的一个叫支妙音的尼姑,让支妙音说服司马曜,最终改任殷仲堪为荆州刺史。
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那么在桓玄看来,殷仲堪根本不是对手,只是可资利用的对象。
雍州刺史郗恢帐下有个参军叫胡藩,足智多谋,后来成了南朝宋的开国功臣,胡藩的妻弟罗企生此时在殷仲堪手下任参军。有一次胡藩回豫章(今江西省南昌市)老家,途中前往江陵看望罗企生。在江陵期间,胡藩曾特意提醒殷仲堪:“桓玄志趣异常,虽然郁郁不得志,却连太守也看不上,恐怕将来要出意外,大人需多加注意。”
胡藩明明好意提醒,可殷仲堪却认为胡藩是在诋毁桓玄,因而一肚子不高兴。
出于对殷仲堪的失望,胡藩临走前劝罗企生尽快离开荆州:“殷侯现在反而站在桓玄一边,早晚必有大祸。你尽快设法离开此地,否则后悔莫及。”不过,罗企生并没有听,后来果然如胡藩所说。
司马曜安排殷仲堪担任荆州刺史,原本只是为了抗衡弟弟司马道子,可无意间却成就了桓玄,不过这都是后话。
下面继续来看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的兄弟之争。
几番对阵之后,孝武帝司马曜这边有大舅子王恭担任青、兖二州刺史,镇守京口,郗恢为雍州刺史,镇守襄阳,殷仲堪为荆州刺史,镇守江陵,王珣和谢琰则分别在朝中担任尚书左、右仆射。
司马道子这边,亲信王国宝为中书令、中领军,庾楷为豫州刺史、北中郎将,镇守历阳,王绪为琅琊内史。
庾楷是庾亮的孙子,王绪出身太原王氏,是王国宝堂弟,两人都是司马道子的亲信。
内史相当于太守,是封国的最高行政长官。国和郡同级,比如琅琊王司马道子的封国就是琅琊国,级别上相当于郡,但司马道子只享有该地的资源及赋税,并没有行政管理权,行政管理权在内史。
表面上看,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各有布局,似乎势均力敌,但实际上,因为司马曜长期不理朝政,而司马道子身兼司徒、录尚书六条事、骠骑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等要职,军政大权一把抓,权势远比司马曜大的多。
不过,形势很快又发生突变,因为司马道子这边极为倚仗的王国宝出事了。
原荆州刺史王忱病逝后,因为王国宝是王忱的亲哥哥,只能辞官奔丧。但是,经司马曜批复后,王国宝不知何故,一直留在京城未出发,结果被御史中丞褚粲上表弹劾。
此时王国宝已是白身,因害怕被朝廷问罪,只得穿着女人的衣服,以婢女身份混进司马道子的东府,让司马道子出面摆平。
后来丧期结束后王国宝官复原职,结果在一次酒宴上,王国宝因一点小事大怒,当场撸起袖子大骂尚书左丞祖台之,还抄起桌上的杯盘砸向祖台之。事后,王国宝又因此事被褚粲上表弹劾。
司马曜瞅准时机,下诏免除了王国宝一切官职。但是,没多久司马道子又设法让王国宝再次官复原职。之后,王国宝依旧不知收敛,甚至还在皇宫清暑殿的边上休建了一所私宅,让司马曜厌恶至极。
然后,谁都没有想到的是,王国宝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开始改换门庭,转而投靠了司马曜,疏远了司马道子。“起斋侔清暑殿,帝恶其僣侈。国宝惧,遂谄媚于帝,而颇疏道子”(《晋书.列传第四十五.王国宝传》)。
司马道子为此大怒,曾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大骂王国宝。
虽然没有人知道王国宝为何突然改投司马曜,但结果却是显而易见,在这场皇帝与宰相的权力之争中,作为哥哥的司马曜彻底扳回一局,司马道子再不能肆无忌惮了。
因为权力似乎平衡了,兄弟俩也不争了,于是,此后数年,直至司马曜暴亡,史书中再没有兄弟俩权力之争的记载。
但是有一点,不管是司马曜还是司马道子,或者是王国宝,只要这些人继续掌权,都是在祸国殃民。
赵牙原本只是戏班里的倡优,茹千秋原为钱塘县衙里小小的捕吏,结果二人通过层层贿赂,最后竟都攀上了司马道子这棵大树。于是,两人摇身一变,赵牙成了魏郡太守,茹千秋成了司马道子的参军。
赵牙和茹千秋靠贿赂发迹,对溜须拍马、行贿索贿极为精通。茹千秋打着司马道子的旗号到处卖官鬻爵,所得钱财一部分孝敬司马道子,一部分据为己有,很快就积攒出了亿万家财。
赵牙则主要靠工程敛财,在建康城内承包各类建筑,尤其是帮助司马道子大肆扩建东府。
谢安任扬州刺史时,办公室设在台城西边的西州城,司马道子接任后将办公室搬到了自己的琅琊王府,琅琊王府因为在台城的东边,所以也被称为东府。
司马道子让赵牙在东府内不计成本地挖了一个巨大的人工湖,然后又利用挖出来的土筑成了一座山,在山上种植大片竹林和树林。司马道子又让人在湖边修建了大量房舍,打造成商铺酒肆,最后搞成了一条商业街。司马道子没事就带着身边这帮宵小泛舟其间,买酒饮宴,乐此不疲。
有一次司马曜来东府,离开时对司马道子说:“你这府里有山有水,是个游览的好地方。不过就是有些奢靡,不能以俭示天下。”
事后,司马道子对赵牙说:“皇上如果知道这座山、这座湖是你用人工打造,那你可就必死无疑了!”可赵牙却满不在乎:“只要有大人在,我赵牙怎么可能会死。”赵牙不但没有任何收敛,反而更加贪婪,从各类工程中渔利亿万资财。
类似赵牙和茹千秋这样的人,在司马道子身边还有很多,这些人肆无忌惮的胡作非为当然会引起朝野内外有识之士的不满。博平县令闻人奭(音shì)冒死向司马曜上书,痛斥茹千秋和赵牙以及司马道子宠幸的这帮小人如何卖官鬻爵、操弄权柄。
可是司马曜又能怎样呢?这些事情司马曜能完全不知道?司马曜自己就是个昏君,性格懦弱,嗜酒如命。司马道子本就手握军政大权,又仗着老太妃李陵容的宠爱和庇护,平时嚣张跋扈,司马曜要是能杀司马道子,还用等到现在?
司马家族虽然掌权了,却没有能力消除权臣,东晋的皇帝终究逃不脱傀儡的命运。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一天天地疯狂下去。
殷仲堪和桓玄这对好友在荆州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司马道子在京城一如既往的祸国殃民,孝武帝司马曜也依旧昏庸无道。
黎明之前总是最黑暗的。
此时的东晋,新生代早已潜伏在朝野内外各个角落,他们在等待着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疯狂!
之后几年里,公元392年十一月,司马曜封次子司马德文为琅琊王,司马道子被改封为会稽王。公元395年三月,因太子司马德宗虚岁已十四岁,需要离开皇宫,赴太子东宫居住,司马曜任命丹杨尹王雅为太子少傅,入东宫辅佐太子。公元396年五月,谢琰被拜为尚书左仆射。
这几年,尽管北方因两秦争霸、燕魏逐鹿而征战不止,但东晋却安静的出奇,史书里只是三言两语,无事可述。
就这样,四五年过去了,到了公元396年九月,东晋的平静突然被打破。
这一次,谁也没想到,出事的竟然是孝武帝司马曜。
孝武帝司马曜除了宠幸生下太子的陈淑媛外,还宠幸一个姓张的女子,被称为张贵人。司马曜嗜酒,平常很少出宫,整日就在后宫跟陈淑媛和张贵人这些妃嫔歌舞饮宴,连大臣都很少见到。
公元396年九月的一天,本是最平常的一天。
这天,司马曜一如既往地在后宫温柔乡里喝得天昏地暗。喝着喝着,不知司马曜动了哪根神经,竟醉醺醺地对张贵人说:“按你现在的年龄,我早该把你废了,然后换个年轻的陪我。”“时张贵人有宠,年几三十,帝戏之曰:‘汝以年当废矣。’”(《晋书.帝纪第九.司马曜传》)。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此时张贵人已三十多岁,无法和二八少女相提并论,听司马曜如此一说,竟惊出一身冷汗,然后越想越不对劲。司马曜其实只是酒后戏言,说完并未放在心上,依旧喝酒嬉戏,喝完之后由张贵人服侍,当夜就在清暑殿就寝。
待司马曜睡下之后,张贵人把剩下的酒全都赏给宦官,把宦官们都打发到别处喝酒去了,仅留下宫女侍寝。半夜,张贵人命宫女用被子蒙住熟睡中的司马曜,生生把司马曜捂死在清暑殿的御床上。
就这样,东晋第九任皇帝,孝武帝司马曜死在了自己宠幸的张贵人手里,时年四十四岁,在位三十四年。
司马曜于公元372年被桓温推上皇位,当时年仅十岁。谢安死后,二十三的司马曜开始接掌大权。最初,司马曜对朝政大事尚能亲力亲为,没多久就沉溺酒色,荒疏朝政,成了名副其实的昏君。
司马曜的父亲、简文帝司马昱在位时曾听过一句谶语:“晋祚尽昌明”(《晋书.帝纪第九.司马曜传》)。
当时没人搞得懂“昌明”是什么意思,也就不以为意。后来妃子李陵容在怀司马曜时,简文帝的母亲李太后曾托梦给简文帝:“你要是生了男孩,就以‘昌明’为字。”
司马曜出生时正是凌晨时分,东方泛白,司马昱便按李太后所托,给司马曜起了“昌明”的字。等后来司马曜长大了,有一天司马昱忽然想起当年那句谶语,猛然一惊,但为时已晚。
如果按那句谶语,晋室的尽头就是司马曜,司马曜一死,晋室也就到头了。
张贵人杀了司马曜之后将宫中财物都散给宫女,让这些人统一口径,就说陛下做了噩梦,在睡梦中暴毙。“使婢以被蒙帝面,弑之,重赂左右,云‘因魇暴崩’”(《资治通鉴.卷一百八》)。
然后,这个牵强的连孩子都不可能相信的理由竟然蒙混过关,无人质疑,张贵人平安无事。
关于司马曜的死,疑点非常大。
第一, 张贵人的杀人动机。
其实无论司马曜说不说那句戏言,三十多岁的张贵人失宠也是早晚的事,宫中失宠的女人多了,失宠又不会要命。退一步,即便张贵人担心失宠,那也应该杀司马曜新宠的女人,而不是司马曜。普通妃嫔,谁有胆做出大逆不道杀皇帝的事?再者,皇帝死了更没人宠她了,她能得到什么?张贵人的根本就不具备杀皇帝的动机。
第二,事后朝野过于平静。
皇帝暴毙这么大的事,尤其是“因魇暴崩”这么牵强的死因,最后竟然能蒙混过关,满朝文武没有任何人提出质疑,这本身就不正常。如果真想查明原因,随便问几个宦官和宫女就能问出来,完全没有难度。结果却没人敢提,没人敢查。张贵人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所以,基本判断,要么就是司马道子指使张贵人杀了司马曜,要么就是司马道子自己安排人杀了司马曜。
为何这么说?因为司马曜的死,司马道子获利最大。
这几年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兄弟俩相安无事,很可能是因为司马曜认为自己占据上风,无须再担心司马道子,否则,司马曜应该不会收手。按这个理论,处于下风的司马道子自然心有不甘,有孤注一掷的动机。
也许你会问,司马曜死了不是还有太子吗?太子自然会和司马曜一样维护皇权。
可问题是,太子司马德宗的智商近乎于零,比当年的晋惠帝司马衷还要傻得多。
当初的司马衷好歹只是智商低一些,和七八岁孩子差不多,并不是完全不懂事。司马衷可以清楚的记得是司马威掰了他的手指抢走了玉玺,也清楚的记得身上沾满了侍中嵇绍的血,不能洗。
而司马德宗却傻得彻彻底底,几乎没有任何智商可言。
根据史书记载,司马德宗一直不会说话,天冷天热分不清,肚子是饿是饱也不知道,吃饭睡觉行走等任何行为都完全依靠别人。“帝不惠,自少及长,口不能言,虽寒暑之变,无以辩也。凡所动止,皆非己出”(《晋书.帝纪第十.司马德宗传》)。
按这个说法,一般的傻子都不如司马德宗傻得那么彻底。
晋朝真是让人无语,傻皇帝就弄了好几个。
让司马德宗这样一个傻皇帝在位,不正是司马道子想要的吗?
一句话,如果你相信司马曜是暴亡,那就按历史书上的说法,“因魇暴崩”。如果你不相信,那幕后凶手只能是司马道子,不可能是张贵人。
就在司马曜暴亡的当晚,王国宝夜闯禁宫,要入宫写遗诏,被值守内宫的侍中王爽严辞拒绝:“皇帝刚刚驾崩,在太子未来之前,任何人胆敢闯入宫中,一律格杀勿论。”王爽是司马曜心腹、青兖二州刺史王恭的弟弟。
第二天,太子司马德宗继位,成为东晋第十位皇帝。司马德宗因死后谥号为“安”,因此被称为晋安帝。
晋安帝司马德宗因为完全不能自理,每次上朝只能任由侍从摆布,但边上却总是站着四岁的同母弟弟司马德文,举止恭敬谨慎,大方得体。
会稽王司马道子被擢升为太傅、扬州牧、假黄钺,一手遮天。王国宝随即又厚着脸皮再次投到司马道子门下。司马道子倒也不嫌弃,仍旧视王国宝为心腹。
其实吧,虽然史书说王国宝早就转投了司马曜,但实际是真投还是假投,没人能搞清楚,反正这几年里也没见王国宝如何帮助司马曜对付司马道子,反倒最后死的是司马曜。这难道不奇怪吗?
司马道子大权独揽,再无所顾忌,于是开始着手对付司马曜生前安插的那些亲信。
司马道子这是准备对付谁呢?
王珣、谢琰虽然分任左右尚书仆射,但因朝政由司马道子把持,二人根本没有实权,司马道子一直未将二人放在眼里。司马道子最顾忌的是握有兵权的青兖二州刺史王恭和荆州刺史殷仲堪!
好吧,东晋看来要山雨欲来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