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写了西晋的五位名将,做人不能厚此薄彼,今天来讲讲东晋的名将们。
其实名将这玩意,没有国际通行标准,每个人都有不同判断,本文描写的也只是笔者心目中的人选,未经官方认证,大家姑妄看之吧。
公元316年,长安被刘曜攻破,317年西晋灭亡。
同年,晋朝宗室、琅琊王司马睿在建康即皇帝位,国号仍为“晋”,史称“东晋”。
东晋享国一百零三年,先后经历十一位帝王,而本文描写的四位名将正好完美覆盖了前九位帝王的时间线,所以本文也算是一篇东晋历史的快速掠影吧。
一、闻鸡起舞、击楫中流——祖逖
祖逖,历来与刘琨齐名,不过刘琨因为成名更早,往往被归入西晋人物,所以本文没有把刘琨纳入其中。
祖逖,出身范阳(今河北保定涞水)祖氏,后世著名数学家祖冲之、祖暅(gèng),还有北齐的传奇宰相祖珽都是他的同族宗亲。
说起祖逖,人们第一反应当然是成语“闻鸡起舞”,说的就是祖逖、刘琨这对好友夜闻鸡鸣,起而舞剑的往事。
两位胸怀大志的有为青年互相勉励匡扶社稷,壮志凌云,令人神往。
不过祖逖少年时也曾放荡不羁过,史书称其“不修仪检,十四五犹未知书”,亲戚长辈都很担心他变成“问题少年”。
好在他为人轻财好义,慷慨大方,经常施舍族中的贫困户,在宗族里很有威望。
其实古代有大作为的人物,如刘邦、刘裕、陈霸先、朱温等,年轻时往往不务正业、东游西逛,这也许是一种不甘人下的躁动表现吧。
不过很快祖逖就开了窍,开始博览群书,广涉古今,德行和才学一日千里,大家都对他交口称赞,对他的前途很是看好。
可惜,祖逖二十五岁那年,西晋爆发了“八王之乱”,作死的司马诸王拼了老命地互相攻伐,齐心协力把大晋朝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祖逖这一时期先后辗转在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yì)、范阳王司马虓(xiāo)等人手下打工,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东奔西跑,过着昏头昏脑、不知所谓的生活。
而这一时期,他的好兄弟刘琨孤身入并州,白手起家,通过笼络拓跋鲜卑为己所用,在山西北部打开了局面,成了一方霸主。
这一时期的祖逖相对刘琨,可以说一事无成。
八王之乱后期,眼瞅着大家都有些打不动了,匈奴人刘渊又崛起于山西,开始如豺狗般疯狂撕咬元气大伤的晋朝,中原地区陷入了更加残酷的战乱,史称“永嘉之乱”。
公元311年,前赵刘曜、石勒、王弥合力攻破晋朝都城洛阳,祖逖看出中原大势已去,下定决心带领全族数百户人家向南迁徙,成为无数“永嘉南渡”流民中的一员。
由于他为人坚毅、果决豪迈,又素有威信,族中之人都推举他为族长。就这样,祖逖带着族人历经险阻,渡过淮河,投奔了坐镇建康的琅琊王司马睿。
此时的祖逖也算小有名气,司马睿就大笔一挥,封他为徐州刺史,是不是很大方?
您先别高兴太早,这个时候的徐州其实已经属于石勒的势力范围,祖逖这个徐州刺史,就好比现如今任命台湾省省长意思差不多。
祖逖带着族人住在京口(今江苏镇江丹徒),又收留了很多同样来自北方的宾客,名为“义徒”。
这些“义徒”可不是善茬,个个胆大包天,经常去剽掠富户。每当被拿住,祖逖就去官府捞人。从某种意义上,已经可以算是有组织的黑社会犯罪团伙。
但祖逖并不是目无法纪之人,他这样做只是因为他始终抱有北伐中原、恢复河山的壮志,这些亡命之徒将来都有大用。
公元313年,也就是石勒采纳张宾建议,在河北襄国(今河北邢台)建立大本营,并准备图谋幽州王浚的那一年,祖逖向司马睿上表,请求北伐。
此时的司马睿已经萌生出割据江东,自立为帝的想法,对中原毫无兴趣,但这种小心思又不能拿到台面上,就改封祖逖为奋威将军、豫州刺史,同意了他的北伐请求。
不过司马睿很不地道,只拨给祖逖一千人吃一年的粮食,布匹三千匹,至于军队和武器铠甲就抱歉得很了,老兄你自己想办法吧。
所以,古往今来北伐无数,要说场面之寒酸、本钱之单薄,祖逖可以算头一份。
但祖逖是个狠人,丝毫不感到沮丧,兴冲冲地带着自己的族人和“义徒”渡江北上。
船至江心,祖逖以楫击水,说出了那句千古名言:“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
辞色壮烈,众皆慨叹。
当然,慨叹归慨叹,祖逖也不是愣头青,不会真的就带着这点人去北伐。
他到了江北,开始打造兵器,制作铠甲,招募流民,训练军队,直到手下有了一支三千人左右,看上去勉强像那么回事的军队,这才继续北上。
此时黄河与长江之间的淮河流域是一个很神奇的存在,这片区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统治者,只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坞堡。
这些坞堡都是当地人或者北方流民建立,每个坞堡少则数百人、多则数千甚至上万人。
他们据险而守,各自为战,在抵抗北方胡人侵扰的同时,也袭击晋朝的军队。说白了,就是天不管、地不收的山大王。
祖逖要北伐,首先就要解决这些坞堡。
当时淮河流域最大的两股流民势力,一个是盘踞在谯郡(今安徽亳州)的张平、樊雅,一个是盘踞在蓬陂(今河南开封以南)的陈川,其他坞堡大都依附于这两大势力。
祖逖手下才三千人,硬拼显然是不明智的。
祖逖便先收买了张平手下的一个小头目谢浮,让谢浮请张平到坞堡做客,然后暴起发难,将张平杀死,头颅献给祖逖。
张平遇害,他的结义兄弟樊雅大怒,率部来攻祖逖。
这个樊雅是一员猛将,持戟大呼,所向披靡,直杀到祖逖身前。幸好祖逖的“义徒”董昭及时赶到,将樊雅击退。
祖逖又向蓬陂的陈川求援,陈川和张平、樊雅虽然都是坞堡派,但所谓同行是冤家,平时就没少火拼,当然乐得落井下石,就派出猛将李头率精锐部队从后猛攻樊雅。
樊雅腹背受敌,只得向祖逖归降,祖逖成功收复谯郡。
祖逖在谯郡得到一匹日行千里的好马,陈川派来的猛将李头很是喜欢,又不好意思明说,整天对着这匹马流口水。祖逖看出了李头心意,二话不说就将马送给了李头。
李头深受感动,热泪盈眶地说:“若是能让祖逖当我的主人,我死而无怨。”
结果这话传到了陈川耳中,陈川心胸狭窄,一怒之下竟杀了李头。李头麾下的军队异常气愤,转而投奔了祖逖。陈川更怒,竟率军来攻祖逖。
此时祖逖手下的新兵蛋子已经有了战斗经验,再加上李头投奔过来的精锐部队,实力与刚渡江时不可同日而语,轻松将来犯的陈川打得大败。
陈川狼狈逃走,投奔了河北的石勒。
于是,祖逖成功挺进到了黄河南岸,正式与石勒接壤。
此时司马睿已经在建康称帝,建立了东晋,而石勒也在张宾的筹划下,成功实现了对幽州王浚的兼并,实力如日中天。
听说祖逖来到了家门口,石勒命侄子石虎率五万大军南渡黄河,来攻祖逖。
石虎这个人,军事能力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属于遇强则弱、遇弱则强的类型。
但他作战悍勇,嗜杀成性,而且他这五万大军不管是来自石勒转战天下的燕赵旧部,还是来自王浚的幽州铁骑,战斗力都属上乘,祖逖顶了天也就是万把步卒,强弱之势不言而喻。
但史书记载,祖逖“设奇击之”,以弱胜强,将石虎打得大败。
石虎败兵退守蓬陂西台,祖逖毫不犹豫挥军进占东台,两军同处一城,展开残酷巷战,相持长达四十多日。
战事一旦胶着,后勤就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
此时双方粮食都所剩无几,祖逖便想出了一条计策,他命人用布袋装土,伪装成粮食,运入东城。
西城的石军见祖逖军粮源源不绝,又吃惊、又眼红,就准备来抢粮。
祖逖又装了几袋真的粮米,丢弃在城外。石军急忙来抢,打开一看,见果然是货真价实的大米,便以为祖逖真的粮食充足,士气一落千丈。
逖以布囊盛土,使运上台,又令数人担米,伪为疲息于道,贼逐之,既获米,谓逖丰饱,而胡饥久,益惧,无复胆气。——《晋书·卷六十二·列传第三十二》
此时,祖逖又派军劫走了石勒从河北运来的军粮,石军终于意志动摇,连夜渡河逃去了东燕城(今河南新乡延津)。
后来刘裕手下大将檀道济活学活用祖逖这一招,重演了一出“唱筹量沙”的好戏,那又是一百年后的事了。
此后石勒多次派出骑兵进攻祖逖,祖逖沉着应对,连续将来犯之敌击败,又乘胜进占雍丘(今河南开封杞县),并以此为立足点,不断蚕食石勒在河南的势力范围。
在紧张繁忙的军事斗争的同时,祖逖在政治、经济方面也很有建树。
他积极发挥统一战线的法宝作用,对周边的坞堡堡主开展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河南一带的流民武装如赵固、上官巳、李矩、郭默等尽皆向祖逖投诚。
祖逖很体谅这些人的难处,并不强求他们旗帜鲜明归顺自己,有时还故意攻打他们,营造敌对假象。
这些人则暗中支持祖逖,为祖逖提供物资和情报支持,每当石勒军有什么行动,祖逖总能提前获知,所以每战必胜。
堡有任子在胡者,皆听两属,时遣军伪抄之,明其未附。诸坞主感戴,胡有异谋,辄密以闻。前后克获,亦由此也。——《晋书·卷六十二·列传第三十二》
祖逖在河南兢兢业业,整军抚民,展现出卓越的才干。他礼贤下士,赏罚分明,手下但凡有一点点功劳,他的赏赐从不会拖延到第二天。
又带头参与劳动,下地种田,甚至砍柴担担,真正做到了与百姓同吃同住同劳动,河南百姓无不衷心敬仰,都流着泪说:“我们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能遇上这么好的父母官,就算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祖逖在河南大得人心,根基就扎得牢不可破,石勒也不敢再来挑衅,反而让人在祖逖的老家为祖逖的亡母修葺坟墓,释放善意。
又写信给祖逖,希望开通互市,进行商品交易。
我们今天的人觉得开通商贸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在古代与敌方交易可是严重的叛国行为,后世陈朝的开国元勋侯安都被杀,明面上的罪名就是与北齐开通互市。
但祖逖这个人,原则性和灵活性兼顾得很好,他虽然没有回信石勒,私下里却同意了。
互市开通后,祖逖大发横财,获利巨万,更加厉兵秣马,扩充军队。河南百姓也收获颇丰,史书称“公私丰赡,士马日滋”。
祖逖再接再厉,向西扩张至成皋,并开始在虎牢关修建军事基地,准备进攻洛阳,河南完全光复可以说指日可待。
就在形势日渐有利,局面不断向好之际,建康朝廷却来捣乱了。
东晋第一位皇帝司马睿虽然是晋高祖司马懿的曾孙,但到他这辈其实已经是旁支宗室,之所以能登上帝位,主要靠的是琅琊王氏等世家大族的支持。
所谓“王与马、共天下”其实是很客气的说法,当时政令皆出于丞相王导之门,军权尽握于大将军王敦之手,司马睿其实是个空桶皇帝。
但司马睿并不甘心大权旁落,开始玩阴招排挤王氏兄弟,具体做法就是安插自己的亲信去各地掌军。其中,派来河南的,就是司马睿的亲信戴渊。
要知道,祖逖基本上是白手起家,地盘和人马都是自己凭本事赚来的,如今朝廷要派人来摘桃子,换了谁也不会开心。
好比几十年前的乡镇集体企业,原本只是得了公家的一个印章,等做成了世界五百强企业,乡镇和街道办一纸文书,董事长就要换人。
尤其令祖逖不满的是,这个戴渊是江南人士,根本不可能有坚定的北伐意愿。
想到自己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为朝廷收复偌大失地,却不能得到朝廷的信任,一番心血将要付之东流,祖逖悲愤交加,以致病倒。
随之又有噩耗传来,自己的至交好友刘琨死在了段部鲜卑首领段匹磾手中,祖逖痛断肝肠,愈发一病不起。
公元321年,祖逖在雍丘溘然长逝,时年五十六岁。河南百姓如丧父母,泪飞如雨。
祖逖没有很多轰轰烈烈攻城野战的战绩,但他善于统筹方方面面为我所用,能够以极其微弱的力量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并茁壮成长,迅速壮大,具有极强的谋划和经营能力,是类似明朝末年孙承宗一类的军事战略家。
同时又具备坚毅的品格、高尚的人品、务实的作风、灵活的手段,足可算是东晋初年的一位良将。
可惜,东晋建立之初,政局一直动荡不安,他生不逢时,终究无法实现胸中抱负。
但千载之下,他和刘琨中夜起舞,剑气冲霄的豪情,也足以激励后人了。
二、谋猷弘远、机神明鉴——陶侃
陶侃,江西鄱阳人,魏晋南北朝时期大诗人陶渊明的曾祖父。
陶侃年轻时在家待业,日子很拮据。有一天一位名士范逵到他家中做客,陶侃无钱买酒,一时颇为尴尬。
陶侃的母亲就剪下自己的长发让陶侃卖掉,换来酒食,美美地宴请了范逵一顿,连范逵的仆人都得到很好的招待。
范逵告辞,陶侃又相送百里,范逵看陶侃磨磨唧唧、欲言又止,就说:“老弟,是不是想去州中当官?”
陶侃立即说:“想呀,可惜没人举荐。”
范逵心领神会,来到庐江(今安徽合肥庐江)郡,就向郡守张夔大力推荐陶侃,陶侃于是当上了庐江督邮。
所以,前有周舫断发赚曹休,后有陶母剪发换督邮,古人的头发还真是无所不能。
陶侃工作非常认真,又升为了庐江郡主簿,相当于庐江市政府办公室主任。
有一次,上面派了个巡视组来庐江检查工作,带队的组长为人刻薄,喜欢对下级吹毛求疵,挑剔工作失误,从而勒索好处。
陶侃作为办公室主任,负责接待,见面第一句话就是:“如果我们工作有错误,请按制度处理。如果想借机勒索,老子自然有办法对付你。”
(侃)谓从事曰:“若鄙郡有违,自当明宪直绳。若不以礼,吾能御之。”——《晋书·列传·第三十六章》
可见陶侃这个人还是很有个性的。
后来,郡守张夔的妻子生病,要到几百里之外去请医生,当时大雪封路,属下都感到为难,陶侃挺身而出,说:“郡守大人的母亲就是我们的母亲,哪有父母生病,子女畏惧天寒不去请大夫的道理!”就顶风冒雪而去。
以上事迹说明,陶侃这个人对官场仕途还是很热衷的,但他有主见、有进取心、有业务能力,又能急领导之所急,不管放在哪个时代都必能有所作为。
而他的曾孙却“不为五斗米折腰”,只能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祖孙各有各的人生理想吧。
陶侃如此够意思,张夔当然不能不投桃报李,就再次将他举荐给西晋重臣张华。
张华原本瞧不起这个来自穷乡僻壤的年轻人,但与他一番交谈后立即改观,赞不绝口,对他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又推荐他当了荆州刺史刘弘的长史,也即是荆州省政府秘书长。
这就是魏晋时期的察举制,当官只能靠推荐,这套制度虽然饱受诟病,但在科举制发明之前,还是为社会贡献了不少人才。
“八王之乱”爆发后,天下大乱,虽然主要战事都发生在黄河流域,但也引发了长江流域的剧烈动荡,其中,荆州辖区内的襄阳就爆发了声势浩大的蛮族叛乱。
陶侃由文职改为武职,作为朝廷平叛军前锋,率先前往征剿。他用兵果决,小试牛刀,迅速平定了叛乱。
刺史刘弘的大军还没出发,陶侃已经凯旋而归,刘弘赞叹道:“我当年曾经在羊祜老大人手下当参军,他说我今后会接替他镇守荆襄。我看你老弟的表现,想必今后也能接替我的位置。”
就表奏陶侃为江夏(今湖北鄂州)郡守,这一年,陶侃四十四岁。
公元305年,西晋的扬州刺史陈敏在历阳(今安徽马鞍山和县)造反,派兵沿长江西上,来攻武昌。
当时有人在刘弘面前说:“陶侃这家伙和陈敏是老乡,又手握精兵扼守武昌东面门户,万一他投降陈敏,我们就糟了。”
刘弘怒斥:“陶侃既忠且能,我对他非常了解,你收声吧!”
果然,陶侃挥师东进,干净利索地大破陈敏叛军,将叛乱平息,陶侃因功调任武昌太守。
此时“八王之乱”未平,“永嘉之乱”又起,天下遍地盗贼,甚至很多朝廷大员都派手下伪装成强盗四处抢劫。
陶侃坐镇长江中游、水陆要冲的武昌,境内经常遭到来历不明的武装力量抢劫。陶侃就派军队伪装成商船作为诱饵,果然抓住了一批盗贼,严刑审讯才知道,居然是西阳王司马羕的手下。
陶侃大怒,也不管你什么西阳王、东阳王,立即集结部队,大张旗鼓,兵临西阳(今河南信阳光山)城下,逼司马羕交出所有罪犯,否则就要攻城。
司马羕哪见过这阵仗,吓得要死,急忙将手下盗贼全部交出,陶侃下令在城下一齐斩首,然后引军而还。
至此,长江中游水路肃清,秩序井然,四方流民望风归附,武昌一带百姓安居乐业,商业繁荣,成为西晋末年难得的一方太平乐土。
但天下时局终究一天比一天坏,西南巴蜀流民首领杜弢又扯旗造反,攻占了长沙。
陶侃受命进剿,他抛弃辎重,率军昼夜疾行十日,白天作战击贼,晚上捕鱼为食,连战连捷,所向无前,杜弢狼狈逃窜,不敢与陶侃交锋。
但随后又有王冲作乱,占据江陵(今湖北荆州)。此时西晋已经灭亡,东晋大司马、新任荆州刺史王敦派陶侃、王贡、杜曾三路进剿王冲。
没想到王贡、杜曾突然脑子抽风,走到半路也造起反来,竟然突袭陶侃。
陶侃没想到友军会临阵倒戈,措手不及,身陷重围,遭遇大败,只得退回武昌。
此时武昌西北的江汉平原,西南的湘江盆地几乎成了造反者的海洋,局势没有最坏,只有更坏,一般人能守住武昌就已经阿弥陀佛烧高香了。
但陶侃不是一般人,他有着坚韧不拔的意志,更有着千万人吾往矣的豪情。在武昌稍加休整,陶侃立即挥军武陵(今湖南常德),再次大败杜弢,收复长沙,杜弢在逃亡路上病死。
陶侃军行急速,又转而向北,连续击败王冲、杜曾,收降王贡,一举平定江汉平原。
正如朝廷表彰上说的:“陶公以一支偏师,独对群寇,军微粮寡,深入蛮荒,义无反顾,披坚执锐,身当戎行,将士奋击,距战经日,杀其名帅。”何其壮哉!
陶侃立下如此大功,理应由郡守升任刺史,但陶侃的顶头上司王敦却对陶侃产生了猜忌。
东晋建立之初,叛乱此起彼伏,人人心怀异志,王敦也不例外。
而陶侃素来忠于朝廷,王敦当然不能容忍陶侃留在武昌这样关键的位置,就打算把他踢到广州(今广东韶关)去当刺史。
消息一出,四方人士尽皆反对,纷纷向王敦进言,挽留陶侃。
王敦大怒,就打算一不做二不休,除去陶侃。
王敦这个人,出了名的天性凉薄、生性残忍。
当初在洛阳大富豪王恺府中参加宴会,王恺命美婢敬酒,王敦不喝,王恺便将美婢杀死,换一个继续劝酒。
王敦仍然不喝,王恺连杀三个美婢,王敦面不改色,视若无睹。王敦的哥哥王导看不下去,责备王敦,王敦却说:“他杀自己的婢女,与我何干?”
可见王恺固然灭绝人性,这个王敦一样不是个东西。
这次王敦请陶侃到自己的刺史府宴饮,席上,王敦披甲持矛,想刺死陶侃。陶侃夷然不惧,镇定自若,王敦反而犹豫起来,一连四次不敢动手。
陶侃正色端坐,对王敦道:“大司马雄断朝堂,裁决天下,何故如此畏畏缩缩?”王敦一时无言,只好尿遁。
敦被甲持矛,将杀侃,出而复回者数四。侃正色曰:“使君之雄断,当裁天下,何此不决乎!”——《晋书·列传·第三十六章》
王敦的幕僚在茅厕里悄悄对王敦说:“陶侃与周访是儿女亲家,您杀了陶侃,只怕周访立即就要作乱,对您大事不利,冷静、冷静呀!”
王敦这才作罢,但还是将陶侃调去了广州。
广州同样不太平,遍地割据,星火燎原。
陶侃率军一路过关斩将,先后攻灭王机、杜弘、刘沈、温邵等大大小小的反叛势力。一时间广州四境安定,盗贼绝迹,一跃成为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模范省。
陶侃在广州无所事事,就每天搬砖,这个“搬砖”不是形容词,是真的搬砖。
他每天早上将数百块砖头从庭外搬到庭内,晚上又从庭内搬到庭外,手下人一看,“坏了,刺史大人是不是闲得蛋疼了?”就来问陶侃。
陶侃慨然道:“如今北方沦陷,我有志恢复中原,所以必须加强锻炼,否则习惯了安逸,将来可怎么办?”
侃在州,朝运百甓于斋外,暮运斋内。人问其故,曰:“吾方致力中原,过尔优逸,恐不堪事。”——《晋书·列传·第三十六章》
公元322年,王敦果然起兵作乱,率军攻入建康。陶侃虽有心匡扶社稷,讨伐王敦,无奈晋元帝司马睿是个怂货,很快向王敦屈服,陶侃师出无名,也只能向北兴叹,无能为力。
这年,司马睿在不甘与无奈中死去,太子司马绍继位,这就是东晋第二位皇帝,晋明帝。
司马绍是东晋所有皇帝里品德最好、能力最强的一位,他虽然无权,却凭借政治手段不断笼络人心,将朝中重臣和世家大族陆续收服,连王敦的堂兄王导都向司马绍表示忠心。
王敦见苗头不对,再次起兵作乱,但羽翼已丰的司马绍从容应对,调兵遣将,将王敦叛军击败,王敦死于军中,大乱得以平息。
司马绍掌权后,立即任命陶侃为都督荆、雍、益、梁州诸军事、征西大将军、荆州刺史。
陶侃回武昌的消息一出,荆楚大地的百姓欢欣鼓舞、奔走相告,无不喜极而泣。
陶侃一到荆州,立即全力整军备武,打算向北方用兵,恢复中原。
可惜天妒英才,只干了三年多皇帝的司马绍突然驾崩,死时年仅二十七岁,四岁的太子司马衍继位,这就是东晋第三位皇帝,晋成帝。
这么一个学龄前儿童当皇帝,陶侃的北伐大计就搁浅下来,毕竟幼主临朝,不确定因素太多。同时,陶侃因为没有成为辅政大臣,又遭到辅政大臣庾亮的猜忌打压,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紧接着,又爆发了苏峻、祖约之乱,给了原本呈现中兴态势的东晋沉重一击。
苏峻是江北流民首领,被东晋封为冠军将军、历阳(今安徽马鞍山和县)内史,是当时江北一支强大的半独立军事组织。
祖约则是祖逖的弟弟,祖逖死后,祖约接管了祖逖的军队,继续在河南与后赵作战。
当时的顾命大臣、丞相庾亮想将各地的半独立军事力量削除,推行中央集权,就强行征召苏峻入朝,担任文官。
但他态度极端强硬,手段简单粗暴,激起了苏峻的不满,就联合同为流民武装出身的祖约一起造反。
祖约没有哥哥祖逖的才能,在河南顶不住后赵的强大压力,朝廷又坐视不管,很有借后赵的手将他除去的味道,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做起乱来。
苏峻、祖约的叛军长期在外征战,战斗力远不是建康守军能比的,竟势如破竹攻陷建康,京师文武四散奔逃,只有宣城郡守桓彝坚持与苏峻、祖约作战。
叛军在建康大肆杀戮,焚烧房屋,几乎将建康夷为平地。庾亮无奈,只好向陶侃求援,希望以陶侃为盟主,共讨苏峻、祖约。
陶侃毅然放下个人恩怨,率荆州军团顺江东下,直抵建康,与叛军连番激战,终于成功平定叛乱,收复建康。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当年被祖逖收服的流民首领郭默杀死江州刺史刘胤,占据了江州。宰相王导原本打算息事宁人,想封郭默为江州刺史,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陶侃怒道:“郭默杀刺史,就让他当刺史;假如他杀了宰相,就让他当宰相吗?郭默看准了我们刚刚平定大乱,元气未复,就铤而走险挑头作乱。如果朝廷退让,只会让更多人效尤!”
于是又挥师江州,大破叛军,干脆利索地将郭默擒斩。
郭默是当时赫赫有名的骁勇猛将,当年在河南曾屡屡击败后赵,如今被陶侃轻易击杀,消息传到北方,连石勒都对陶侃起了畏惧之心。
正好苏峻有一个部将叫做冯铁,曾杀害了陶侃的儿子,后来逃去了后赵。石勒就将冯铁斩首,头颅送给陶侃,以示友好。
但陶侃不为所动,仍然坚持北伐。
公元332年,陶侃派大将毌(guàn)丘奥经营巴东,又派儿子陶斌西征樊城,派侄子陶臻攻克新野,随后又攻取襄阳,打通了北伐的通道。
就在陶侃全力准备北伐的时候,公元334年,七十六岁的陶侃却病倒了。
病中,陶侃上书朝廷,阐述自己北伐的全盘计划,希望朝廷选派有德行、有能力的大臣来完成自己的北伐大业。
随后,陶侃病逝。
陶侃这个人,是东晋初期最重要的军事统帅,可以说,几乎东晋所有的实际控制区都是陶侃打下来的。
他的军事能力毫不逊色同时代任何将领,在他漫长的四十一年军旅生涯中,除了有一次被友军偷袭打了败仗,其他全部获胜,堪称奇迹。
所以,陶侃入选唐朝武庙六十四将,也位列宋代武庙七十二将之一。
但陶侃最被人称道的,还是他的治理能力。
陶侃生性聪慧敏捷,做人谨慎,为官勤恳,军中、府中千头万绪的事情,他都能了然于胸,没有遗漏。
他处理事情效率极高,能同时耳中听取汇报、口中作出指示、笔下撰写命令,毫无停滞,门前从来没有停留或等待之人。
他常说:“大禹是圣人,还那么珍惜时间,我们这些普通人更应该珍惜光阴,怎么能悠游享乐?活着不为国家做贡献,死了也不会被人记起,这就是自我毁灭呀!”
“大禹圣者,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岂可逸游荒醉,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晋书·列传·第三十六章》
他每到一地,都高度重视社会秩序的稳定和农业、工商业的发展。
有一次,陶侃在路上看见一个人手里拿一把没有成熟的稻穗,陶侃就问:“你拿它做什么?”那人回答:“在路上看见的,就随意拿来玩玩。”陶侃大怒道:“你既不种田,又拿别人的稻子戏耍!是吃饱了撑的吗?”就命人狠狠抽了这人一顿鞭子。
在他镇守武昌时期,史书称“南陵(今安徽芜湖)迄于白帝(今四川奉节)数千里中,路不拾遗”,这对当时朝中政局动荡,边境战火连天的东晋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陶侃又极善于提前谋划,什么事情都考虑在前面。
他为了北伐在武昌大造战船,见很多木屑和竹头都被白白丢弃,就命人登记后收藏起来,大家都莫名其妙。
后来大雪封路,陶侃命人取出木屑铺散地面,道路不再湿滑,通行无碍,人们才恍然大悟。
到后来,陶侃的继任者桓温征伐巴蜀时,陶侃保存的竹头全部用来作钉装船,人们无不衷心赞叹陶侃的细致缜密。
连毛主席都感慨地说:“人立身有一难事,即精细也。能事事俱不忽略,则由小及大,虽为圣贤不难。克勤小物而可法者,陶桓公是也。”
总的来说,陶侃这个人,以寒族出身而跻身东晋朝堂重臣,既有金戈铁马、纵横沙场的本领,又有燮理阴阳、经世治国的才华,是历史上比较罕见的全才、通才。
无怪乎后人说他——“机神明鉴似魏武(曹操),忠顺勤劳似孔明(诸葛亮),陆抗诸人不能及也!”同时身兼曹操、孔明之长,可谓世所罕见矣!
好了,一万多字了,先写到这里,后面两位名将下一篇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