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攒了三个月的工分换的红糖,给爹补身子。"我把糖块递给娘,却见她眼圈红了。
屋外蝉鸣阵阵,1977年的夏天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生产队的大喇叭里飘出《东方红》,我刚从地里回来,衣服上还沾着泥土的气息。
娘擦了把额头的汗,接过红糖,抹着眼泪说:"家里就你一个儿子,你爹躺在炕上动弹不得,你咋还想着考学呢?"
堂屋墙上挂着爹的照片,那是他还当民兵时照的。照片都泛黄了,可爹的眼神还是那么坚毅。
记得去年这会儿,他在公社建筑工地干活,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伤了腰。从那以后,他就只能躺在床上,连翻身都要人帮忙。每次看到他吃药时皱眉的样子,我心里就难受得要命。
"咳咳..."爹在里屋喊我,我赶紧跑进去。他艰难地撑起身子:"小波啊,爹不能干活了,家里就指望你。可你要是有机会读书,爹...爹也不想耽误你。"说着说着,他就咳嗽起来,脸都憋红了。
话音未落,院子里响起脚步声。张大伯的大嗓门传来:"老李家的,听说你们家小波想考学?"他穿着褪了色的蓝布褂子,手里还拿着个旱烟袋。
娘手忙脚乱地擦眼泪:"张大伯,这事儿您都知道了?"她的手在围裙上来回搓着,显得特别局促。
"是新来的林老师跟我说的。她说小波从小到大成绩都好,这么好的苗子不能埋没了。"张大伯坐在门槛上,慢悠悠地掏出烟丝。
林巧雪,今年春天来的女教师,二十出头,总爱穿一条蓝格子裙子。村里人都说她是城里来的知青,后来考上师范又分配回来的。
每天早上,她都背着个帆布书包,踩着露珠去学校。那书包上还补了个补丁,看得出是自己缝的,歪歪扭扭的。
"国家都恢复高考了,再说了,你爹这伤也不能白受,得让孩子有个出息。"张大伯的烟锅敲了敲门槛,火星子溅了出来。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往村小学跑。晨雾还没散,露水打湿了裤腿。教室外的槐树上,知了还在叫着。
林老师已经在教室里了,黑板上写着"天、地、人"几个大字,歪歪扭扭的都是小学生的字。她正在一个字一个字地描红。
"李小波同志,你总算来啦!"她笑着说,眼睛弯成月牙,"我这儿有几本复习资料,你先拿去看看。"她的声音清脆,像早晨的露珠滴在竹叶上。
接过泛黄的书本,一股墨香扑鼻而来。书角都翻卷了,显然是翻了很多遍。林老师说:"你可以白天干活,晚上来这儿自习。我给你补课,不要钱。"
"这...这咋好意思呢?"我低着头,脚尖在地上画圈。
"有啥不好意思的,教书育人是我的责任。再说了,你这么用功,不教你教谁呀?"她说这话时,阳光正好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她的睫毛上。
就这样,我开始了日出而作、日落不息的生活。天蒙蒙亮就下地干活,晚上挑着马灯来学校。有时候实在太累了,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林老师总是耐心地讲解,有时候讲到月亮高悬。她讲课时特别认真,额头上会冒出细密的汗珠,但从来不抱怨。
村里人背地里嚼舌根:"这林老师咋这么照顾小波?该不会......"流言蜚语像秋天的野草,疯长得没边儿。
"哎呀,人家是教书的,再说了,你看那林老师,人模人样的,咋会看上庄稼人家的孩子?"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心里不是滋味。可每次看到林老师认真教书的样子,听到她清脆的笑声,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暖暖的。
有一回修缮教室,我从梯子上摔下来。林老师急得直跺脚:"你这人真是,干啥事儿都拼命!"给我包扎时,我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她的手很稳,可我能感觉到她在发抖。
夏天的傍晚,知了叫得最欢。我们常常坐在学校后面的杨树下,她给我讲城里的故事,我给她说地里的活计。
她说城里的马路上车水马龙,晚上有霓虹灯。我说地里的庄稼一天一个样,秋天收获的时候最好看。慢慢地,我发现自己不光是为了学习才来。
八月中旬,一个意外的消息砸了过来。我收到了军校的招生通知。娘听说后高兴得直抹眼泪:"当兵好啊,以后能照顾家里了。"可我心里却打起了结。
那天晚上,月亮格外圆。林老师坐在杨树下,轻声说:"去吧,当兵是好事。等你毕业了,我还在这儿等你。"月光洒在她脸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知道是月光还是泪光。
就这样,我背上行囊去了军校。临走那天,她没来送我。只在我桌子上留了本《红岩》,扉页上写着:"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新环境,新战友,一切都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特别是认识了王德明,这个东北大个子,成了我最好的战友。
我们一起训练、学习,分享家乡的故事。他常说他们那儿的雪能没膝盖,冬天能在冰面上滑冰。我就给他讲我们村的丰收节,说全村人在打谷场上放电影的情景。
可天有不测风云。一次训练中,王德明突然晕倒了。检查发现他得了重病,没几个月的活头了。
住院期间,我天天去看他。他越来越瘦,可还是爱笑,总说等好了请我去他家吃酸菜炖粉条。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小波,我就剩个妹妹淑芳,刚上大学。你...你帮我照顾照顾她..."
我答应了战友的请求,常常去看望王淑芳。她很像她哥哥,也爱笑,说话也温柔。渐渐地,和林巧雪的信越来越少。
我知道这样对不起她,可总觉得愧对战友的托付。每次写信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信件越来越少,直到断了联系。
1979年,我提干了。回到村里时,天下着小雨。村口的老槐树还在,学校的瓦房还在,林老师也还在。
张大伯告诉我,省城的重点学校来请她,她没去。说是村里的孩子更需要她。我站在教室外,看着她认真批改作业。黑板上还是那几个字——天、地、人。
雨越下越大,我转身要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李小波同志,你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要走吗?"
回头一看,是她,还是那身蓝格子裙子。只是裙角已经褪了色,头发也剪短了。她说:"我知道你这些年的事。王德明是个好战友,你没有辜负他。我等了这么久,不就是等你能放下心事,坦然面对我吗?"
雨中,我们相对而立。那一刻,仿佛回到了杨树下的月光夜。有些等待,不是徒劳;有些承诺,终将兑现。
现在,每当我回想起那段岁月,都会想起那个蝉鸣阵阵的夏天,想起那间破旧的教室,想起她站在黑板前的身影。
青春就是这样,看似匆匆,却刻骨铭心。人生路上的每个转弯,都是命运的安排。所有的等待与坚持,最终都会有它存在的意义。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带着这份感动,继续温柔地生活下去。雨还在下,但我知道,明天一定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