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玉幕》原著小说《昆山玉之前传》作者:谈天音人间地狱1

阳顺爱小说 2024-11-14 15:28:50

第一回:人间地狱

  这世界是如此之大,总会有几个该死的人。即便在天涯海角,也不例外。

  太阳早早就沉到冰凉的海床上去了。月亮浸浴在沸腾的海水中,将一阵阵热风,推向海岸的椰树。重叠狂荡之黑影下,女孩不断打磨着一片蚌壳的边缘。汗珠早打湿了她的额发。

  风卷起海滩上的沙砾,她揉揉眼,抬起手。蚌壳迎着金红色的月影,闪着税利冷光。

  她满足地叹息,娇小身体随着潮汐声而颤栗。好个晚上,她想。

  今夜,她将会杀一个人。

  “端午?端午?快开场了,你在哪里?”另一个女孩在远处喊道。

  端午迅速收起蚌壳,脸上露出常有的乖觉笑容,应道:“来了!”

  她提着草鞋,裹上破烂的大斗篷,向海边亮灯笼的木屋跑去。

  端午,就叫端午。作为女奴,她不需要姓氏。

  这鬼地方,是大元朝广西海湾边的廉州。广西远离中原万里,而廉州路更偏远到被人称作“海角”。当年,苏东坡从雷州岛遇赦而还,途经此地,给名胜“海角亭”提了块“万里瞻天”的匾额,传为一时佳话。可是,端午活了十五年,都不曾瞻仰过海角亭。她这种奴隶,是不许踏出“采珠提举司”范围半步的,只好“坐井观天”。

  “东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最珍贵的南珠,公认出自于廉州的合浦。从已故仁宗时代起,为了满足权贵们对于珍珠日益强烈的渴望,采珠提举司得到了朝廷的重视。受到青睐的蒙古贵族,被派到这片遥远的海湾,掌管着合浦珠的采集,上贡,贸易。

  采珠人,都是古时候被定位贱民的“胥户”。除却采珠,提举司需要大量奴隶来做其他事。最早分给采珠司的,是蒙古人征服南方过程中得到的几百俘虏。他们比贱民还要卑贱,不如海水中的一只蚌壳值钱。

  奴隶中只有当作“管事”的人,才会有一点脸面。其他成年女奴,每夜被随便分配给不同的男奴。因此,生下来的孩子,不可能知道是谁的种。婴儿们统一送到“棚屋”养。生了重病,直接朝海里一扔。小孩刚会走路,必须学着做活。若学不会,三两下便给打死了。要紧的是能听话会讨好,不然,再聪明都活不到成年。

  端午也是这样长大的。她是所有小奴隶的楷模。她几乎从不生病,嘴甜又听话,学什么会什么,做什么像什么。她四岁捧痰盂,五岁赶蚊蝇,七岁切葱姜,九岁打算盘,十岁分珍珠。十五岁生日还没到,她已爬升到领队“交易场表演”,离“管事”的位置,仅有一步之遥。

  然而今夜,她知道,她会放弃一切,去杀一个人。

  端午走进闹哄哄的木屋,先用茉莉花香水洗干净了手,再用麻布擦干。

  虽然已快成年,但她的双手和身材一般,显得纤小。要知道,在交易场表演的女孩子,最怕手变大。交易场顾名思义,是采珠司用每年盈余的珍珠和各地商人作买卖的地方。展示珍珠的女孩手越小,就显得珍珠颗粒越大。所以,一旦手不再小巧,她们往往像腐肉一样被逐出木屋,扔给陌生的男奴们。

  十岁以下的小奴隶,捧着酒碗,果盘,拿着毛扇,蝇拍,不停进进出出。一群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奴隶,穿着鲜艳的舞衣,围在幕后对客商们外貌评头论足。

  “那个人要是胡子少些,年轻一些,还算挺中看的。”

  “这个人太胖了,踩在他大肚子上跳舞,他一定不会疼。”

  端午听她们七嘴八舌。她那双富于表情的大眼睛,在灯下显得黑艳如火。

  一个女孩过来拍她肩,端午问:“腊腊,手又肿了?”

  腊腊眼皮发红,楚楚可怜。她和端午差不多大,俩人是最好朋友。

  腊腊为了防止双手变大,夜间常叫别人用布条狠勒她手指。这样,手指常会肿痛。

  端午把她拉到角落,弄了凉水,替她擦擦手指,再抓着她手腕,对她十指吹气。

  腊腊手指抽搐,端午悄声问:“弄疼你了?”

  “端午……你……今晚上……”腊腊的脸色非常苍白。

  端午笑了。她牙齿不够整齐,这点美中不足,配上她灵动的眸子,有时反而显得俏皮。

  她摸了摸腊腊下巴,说:“我没事。别担心。你忘了我是五月五日生的,辟邪!”

  腊腊从小没主见,又胆小。全靠端午替她挡风周旋,才至今平安,混在舞女队里。

  端午感到丝担忧,遗憾。若是自己离开了,腊腊可怎么办呢?

  她心里难过,并不想让腊腊看出。

  想了想,她把自己脖子里的那串漂亮贝壳摘下来,套在腊腊颈项。她抚摸腊腊发辫说:“我和你认识了十几年,从没像样东西送给你。我这串贝壳,大家都眼馋,没想到最后便宜了你。你以后少哭,学会看脸色。万一他们要赶你出交易屋,你求求八娘子,让她收你当徒弟。她教我的那些,我可没藏私,全都暗暗教了你,你可别忘了。”

  八娘子,是交易屋和库房的“管事”。端午十岁进入珍珠屋分拣珍珠,因为动作快,废话少,入了八娘子法眼,成为她“独门技艺”的学徒。这事虽然秘密,但是端午并没瞒着腊腊。

  腊腊捧着贝壳链子,落了泪。

  端午想自己的安排,大概被她猜着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她不可能一辈子罩着腊腊。

  她拍了腊腊的头,骂:“你就这点出息!手还肿着,先回去歇着,我找人替你。八娘子面前,我替你遮掩。”其实,她看着腊腊哭,自个儿也鼻子发酸,因此下决心早点把她支走。

  铃铛声响,八娘子板着那张凸眼阔嘴的牛蛙脸,在帘幕旁出现了:“端午?”

  “好了,好了!”端午甩了斗篷。

  她的穿着和别的舞者一样。裙子及膝,春衫刚到腰眼上。放中原,叫伤风败俗,但在炎热的廉州,是少女普通的装扮。

  端午捧着一盘珍珠,领着舞队到了屋子中央。客商们的目光,让她想到狼群。

  不过,她早就习惯了那种视线。他们只是买家,而她只要卖出珍珠。

  她踮起足尖,笑容可掬,旋着托盘,用清脆嗓音唱道:“灿烂金舆侧,玲珑玉殿隈。昆池明月满,合浦夜光回。”

  她脸上焕发出青春光辉,与珍珠光泽相映,像是月下蝴蝶,正待破茧而出。那流动的小小影子里,好像蕴含火山之热力,不禁使观者惊叹。

  每当端午舞蹈的时刻,她会忘记一切。她不想自己是奴隶,只化成海天里的一颗珠子。

  她藏在贝壳里,等待一百年,一忆年,只要有人能珍惜,多久都行。可是……

  端午唱罢,目光凝注于最上首的位置。她来到八娘子身边五年,那个座位总空着。

  有个商人掏出块绿色玉石,对端午说:“小姑娘,我这块独山玉,换你们几颗珠子?”

  端午一手托盘,一手对着烛火审视玉石。

  她的眸光流动,从托盘里掏出十颗小珍珠来。

  那商人面色紫涨,下不来台,嘎声道:“才给我十颗‘正千’小珠子,你存心消遣老子吗?”

  端午促狭一笑,低声说:“老爷开玩笑?一千颗一两的珍珠,才叫‘正千’。我给你的,是货真价实八百颗一两的‘八百子’。老爷这块叫独山玉吗?看我年纪小,消遣我才是真的吧?这分明是块巴山玉。玉皮不细,光泽如腊,要不要我找块好玉敲下声,定然比真货沙哑。”

  她说话始终含笑,偏着头,像是不当真。所以那商人虽被点破,却不当众丢脸。

  他恨恨抓了珍珠,道:“算你厉害!”

  “多谢老爷成全!快记账上。”端午到了另一个女孩面前,看她跟老商人讨价还价。

  那女孩还是新手,被老商人砍得没有招架之力。

  端午担心她挨打,笑嘻嘻说:“爷爷,让我看看成不?”

  那老商人认得端午,不肯道:“叫你看了,我还有本吗?”

  端午说:“啊呀呀,爷爷冤枉死我了。您走南闯北,威风凛凛,所向披靡那么多年,还能让我个毛丫头弄亏了本?我这姐妹没看过几颗猫眼,才死守珍珠不放。可是,我所见过成气候的猫眼石,哪个不是爷爷您手里出来的?”

  老商明晓得端午会说,还是把猫眼托给端午看。

  端午瞅了瞅,先啧啧赞叹了几声。等她叹累了,才露出那口不太整齐的牙,莞尔说:“这猫眼好。棕褐色比淡黄绿值钱,这几颗全是褐色,弧面中央灵动亮泽,好漂亮的猫儿啊!只有爷爷本事大,才弄来让我们开眼。”

  “呵呵,算你丫头识货。我说换你家五颗‘七珍’,三颗‘八宝’,差不多吧?”

  “容我想想。一颗七珍重七分,五颗就是三十五分。三颗八宝,二十四分。爷爷,你要五十九分吗?”

  “我要多了?”

  “没有,太少了!我给爷爷七十分,换这些猫儿眼吧。”她说着,把那女孩托盘里的十颗七珍的珠子,悉数给了老商。

  老商这才明白,笑骂道:“小鬼头,你用五颗七分,代替那三颗八宝。可知道大珍珠多一分,便可多万两银子吗?你这样,反而让我亏了将近万两。”

  端午收起笑容,认真盯着老人:“我知道。但是爷爷,你那些猫儿眼中间有两颗,底部稍微厚了些。别人不懂,您还能不知道?底部厚了,重量是大。可最后拿去镶嵌的人,不好弄。爷爷总不见得以为采珠司专门养猫玩,以后不想要出手的吧?”

  不等老商人回答,端午耍赖皮似对他说:“好了,好了,爷爷气量大,权当帮我这姐妹开张吧。记账啦!记账啦!”

  她拉拉短小的上衣,勉强遮住肚脐,继续四处巡视。

  冷不防,她被人牵住手腕。原来是个三十多岁,嬉皮笑脸的商人。

  端午没等他开口,“啊呀”惊叫一声,那人反被吓了一跳。

  端午道:“刚才让你抓住,我掉了颗珠子。我得找找。”

  她猫腰端着托盘,爬到椅子下,迅速在椅子下面拨弄几下。

  过了好一会儿,她哭丧着脸爬起来:“找不着了,天哪,好大一颗珠子。我上别处找找,你可别作声啊。”

  那人将信将疑,爬到椅子下摸索,忽然哇哇痛叫。

  端午一阵痛快,那刺毛球,不就是为这号人准备的吗?

  她这才笑道:“对不住,我重新数了,珠子一颗不少。”

  曲终人散,端午收了托盘,看着其他奴隶离开。

  人家和她打招呼,她笑得比平日更灿烂。对那些在交易屋做活的小奴隶,她还叮嘱上几句。

  等人走得差不多,她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披上了斗篷。杀人的蚌壳,正在斗篷的里面。

  忽然,有人冷冷说:“端午,你以为这就完了?还没完呢。"

  端午回头,说话的是八娘。八娘本是采珠司的奴隶,据说因她太丑,到了没有男奴乐意跟她同床的地步。当时的蒙古首领,干脆调她去看守库房,还曾派她去外头做买卖。

  久而久之,她成了廉州最识货的女人。无论世间何等宝物,在她眼里,价值一清二楚,

  因为这个本事,也因她安分守己,历来的采珠司统领都信赖她,包括现任的蒙古人哈尔巴拉。

  端午在八娘面前,一直比较老实。从前她才跟她学鉴赏珠宝的时候,经常挨打。但端午没恨过八娘。哪怕当时她不服气,但很快嚼出来,人家那叫真本事。

  八娘打开库房,点了半段蜡烛。璀璨珠玉,散发着死亡的奢华气息。

  端午不是头一次来。不过今儿她心怀鬼胎,所以小心里夹着小心。

  八娘命她坐下,给她一块白玉。玉莹润澄澈,光泽如谜。

  端午眯着眼:“我看客人们有戴的,这叫昆山玉。”

  八娘说:“昆山玉取自西域,而以和田城出产的羊脂玉为天下第一。我教了你这几年,唯独没有教这冠绝诸玉的和田玉,你倒是为何?”

  端午顺从问:“为什么?”

  “我在等。和田属于察合台汉国,前些年他们与大元征战,和田玉的来源,完全断绝了。这几年互相讲和,丝路恢复,可是,和田玉屡屡为昆仑山匪帮所劫,依然难以运出。”

  “这块和田玉就很好,难道是师傅多年前得到的?”

  她从没叫过八娘师傅。但现在死到临头,不叫白不叫。

  八娘似乎不以为意,出了一会儿神。不知想到何种往事,她丑陋的面容竟隐隐有了光彩。

  她告诉端午:“我等玉,也等一个人。大约十二年前,有个十三四岁的美少年一路乞讨,从和田来到合浦。他身有残疾,衣衫褴褛,却天生谈吐温雅,旷世秀群,像极了和田之玉。当时,他只带着块石头,却提出要换一斗的大珠,统领当然拒绝。那少年告诉他:石头里是块稀世美玉。他为了不让路人发现,才没有开出。但是,他已精疲力竭,只有请统领找玉匠来开。统领不信,那少年当即写下血书,说:如果其中没有好玉,他会砍下自己的右手作为赔偿……”

  “后来呢?”端午抚摸着玉,几分好奇。

  “后来,库房内就多了这块玉。少年说自己家破人亡,全指望靠合浦珠翻身。不知他怎么样说动了老统领,老统领居然给了他两斗的大珠子。他说,有朝一日,一定会回来看我们。可是,等了这些年,统领换了几个,除了我,别人都遗忘了,他的位置还是空着。端午,我这几年教你学鉴赏宝物,本来是想让他来的时候,带上你离开。你的聪明,性格,对他会有用,可是……他不会再来了。你也十五岁了,再等不得了。”

  端午不禁大声问:“为什么等不得?为什么他不来了?”

  八娘回答:“因为今天我得到一个来自西域的消息。那个姓尉迟的少年,三年前,已经当上了和田城主。他不可能再来。所以,你我需另作打算。”

  “师傅,你知道今晚蒙古统领哈尔巴拉要召我去侍寝吧?”

  八娘漠然注视端午:“嗯,我知道。是我向统领建议让你去侍寝的。”

  端午瞪大了眼睛。

  八娘道:“我教你,是要让你使用才能,不是让你和畜牲一样供人随意玩 弄的。哈尔巴拉对任何女人兴趣都不长,只要你熬过一两年,便可依仗他的势力,顶替我的位子,当上管事。那时候,别的男人不能随便碰你。等你完全代替了我,即便是统领,也要尊重你了。”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端午没有哭,只重复这几个字。

  自从那个虎背熊腰,以残酷著称的蒙古人吩咐她今晚去伺候。

  端午便下定决心,要杀了他的。

  杀他,自己活不了。但是,总比让心里那个自己,活活被人凌迟要好得多。

  八娘说:“你不愿意,也必须愿意。你马上就满十五岁了。按照这里的规矩,你不跟他,就要跟一群人。那群人卑贱下流,毫无希望,其中还可能有你的父亲,哥哥!”

  端午颤抖着。八娘突然把手伸入她的斗篷,将那块蚌壳抽去。

  她拍手,两个采珠司的看守走进来。端午掐住八娘腰带,黑眼头一次充满了恐惧。

  八娘声音嘶哑,用力掰开女孩的手。她耳语说:“你别犯傻,多忍着痛,以后会麻木的。”

  端午的手被掰青了,她没再反抗。

  天边隐隐惊雷,旗杆被风折断了,像是暴风雨即将到来。

  哈尔巴拉的屋子,是蒙古包式样,里头还亮着灯。

  端午好像听到若有若无的哭泣声,待她进入帐中,哈尔巴拉正裹着袍子饮酒,地上毡子狼藉。

  桌案上有乌金烛台,白烛高烧,还有一壶酒,几盘菜。

  端午行礼,哈尔巴拉粗俗脸上,两只小眼死死盯着她:“听说你是个聪明女孩儿,所以我要了你。你可别不识抬举。来人……”

  一个侍卫走了进来,拉开毡子。端午倒吸口冷气,掐了掐自己的腿。

  毡子里面,是个血迹斑斑,奄奄一息的小女童。她头发蓬乱,双目无光,最多只有十岁。那侍卫将女童直接提起来带出去,也没给她裹件衣裳。

  哈尔巴拉观察端午。

  端午舔舔干裂的嘴唇,嘿嘿笑了:“大人,我不算聪明。可是咱们奴隶,一切都是主人的。您,蒙古的雄鹰,就是端午的主人。我一定不惹您生气。”

  哈尔巴拉哈哈大笑:“你爬过来,让我好好端详。”

  端午笑道:“爬过来,弄脏了手,怎么好服侍大人呢?我给大人倒点酒吧,我也借光尝尝。”

  “你会喝酒?”

  端午点头。她没撒谎。七岁在厨房专切葱姜的时候,端午常弄几口酒舔舔。

  她背对着哈尔巴拉,兴致勃勃说:“大人,暴风雨快来了!我听说廉州海里有蛟怪,它只爱吃一样东西……大人猜是什么?”

  哈尔巴拉还没反应,端午已经答了:“恶狗的心!”

  她拔掉炽热的蜡烛,以烛台的尖刺,刺向蒙古贵族。

  尖刺才破袍子,端午心说不好。原来,哈尔巴拉的袍子下面,竟然有件护身软甲。

  端午连忙转手,使尽全力,刺向他的大腿。哈尔巴拉惨叫一声,大门洞开,一群侍卫等着。

  端午对自己束手就擒,并不吃惊。让她吃惊的是,包围她的士兵后面,站着腊腊!

  一士兵对端午说:“你的朋友早就来报告大人说你要行刺,大人还不相信。要是你今晚不动手,她就被大人以诬告罪处死了!”

  端午看看腊腊,没说话。可腊腊像发疯一样,冲她喊叫:“端午,你凭什么比我走运?什么都是你占了。八娘传授你,大人选中你。我呢,受够了提心吊胆的苦日子!”

  端午心想:你从此可以顶替八娘,伺候蒙古人了。

  腊腊继续泄愤,端午终于开口 :“腊腊,你出卖我,不过是为了继续当好奴隶。放心,我死后绝不会变成恶鬼缠着你。记着,端午没有负你。”

  这是她最后几句话。说完了,端午闭目养神,听天由命。

  哈尔巴拉盛怒之下,要马上处决端午。

  但迷信的蒙古人,认为在海神发怒的日子里,处死一个人是不吉利的。

  八娘提了个建议:“大人,断望池边有一块礁石,常有人看到海怪于风雨中出没。把这个丫头绑在那里,她横竖也是个死。我们祭祀了海神,来年会珍珠丰收。”

  哈尔巴拉同意,命令立刻拉走端午。八娘不再看一眼端午,端午也懒得再说废话。

  断望池,是采珠司下辖七大珠池之首。端午九岁在账房跑腿,曾来过这儿一回。当时,她记清此处美景,也记住这绝望的名字。没想到,这地方,成了她葬身之地。

  她被五花大绑在石头上。等士兵离开,她挣扎了一阵,毫无用处。

  她不禁疲惫,十五年为奴的疲倦,都积到了此时此刻爆发。

  狂风大作,潮汐汹涌,端午贪婪看野景山光,片云遮月,万顷碧波,如万斛银珠。

  真好景,她想。从此,她再也不用受人奴役了。她虽怕死,此事足够安慰。

  水,淹没了她的双脚,接着是她的膝盖,她的腰身。

  她猜自己死了,尸体会被鱼吃掉。千万年后,变成断望池的一颗珠子,等人发现。

  雷声霹雳,海面上万马奔腾,天际有黑龙盘旋。轰隆隆的雷鸣,像是传说里海怪的叫声。、

  端午不怕死,但慢慢地死,实在太磨人了。她默默祈祷海怪出现,一口吞掉她,给她个痛快。

  这时,她听到一种奇特的声音。她再次张眼,只见浪尖出现了一艘船。

  那艘船通体红色,近乎华丽,船身巨大。船头,居然还站着一个男人。

  大热天,那人冠带整齐,随风飘逸。远远望去,像是天际朱霞,人间白鹤。

  海风之中,他的身影,似真似假,似梦似幻。

  他举止悠然,好像头顶上不是朵朵黑云,而是有万千梨花盛开。

  端午望得入神。虽看不太清楚,但她心中充满狂喜:原来不是海怪,而是海神。

  那么俊美的男人,一定是海神无疑。只有海神不会畏惧风浪,也不必担心热出痱子。

  这次死,非常够本。海神知道她的心思,会将她尽快变成一颗海底的珍珠。

  濒死之人,经不起大喜大悲。端午在彷徨里失去了知觉,陷入模糊黑暗。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个昏暗发臭的舱房里。

  她不禁失望,为何天国还像奴隶的房间?

  有个老女人靠近她:“你醒了?都三天了。”

  女人双眼红肿糜烂,面孔肮脏。她递给端午一碗飘着菜叶的稀粥:“快喝吧。”

  端午警觉:“这是什么地方?我没死?”

  “你活着。你被这艘船的主人救了。”老女说。

  “那不是海神吗?”端午问。

  老女一愣,半晌才说:“他是哪门子的神?瘟神还差不多。反正你迟早会知道的,我就先告诉你。这艘船的主人,名叫燕子京,他是个商人,也是个人贩子。你就等着他把你卖掉吧。”

  端午被当头一棒,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

  她重新躺下,也不喝粥。

  老女劝道:“好死不如赖活。你已上来,船早离开了廉州。”

  端午忽然坐起,抢过破碗,把粥喝得一干二净。

  老女忙说:“这孩子,别洒了。”

  端午想:我捧珍珠不洒,还能洒了这粥?她一口气喝完,碗空了,果真一点没洒。

  当晚,她没有睡好。

  出了地狱,又上贼船。她不可能睡好。

第二回:铁石心肠

  夜已深。梦中的端午,被一阵抛锚吆喝声所惊醒。

  舱房拥挤而闷热。屋内男女奴隶杂沓,所有人每天共用一个马桶。所以,潮湿里有股浓烈臭味。为防止有人轻生或者逃跑,开窗透气机会,也屈指可数。大部分时间,奴隶吃着猪狗食,等同于囚犯,不得见天日,更不见月光。

  端午坐起,活动因佝偻睡姿而酸疼的手脚。自从她被塞入运奴船,已过了二十天,共停泊过五个地方。每到一港口,就意味着舱房里有些人要离开,另有些新人要进来。

  那眼皮糜烂的老女是个厨娘,早被人买走了。端午跟其他奴隶不怎么说话,其他奴隶也没什么力气和她说话。她老爱垂着头,装出一副无精打采,十分倒霉的样子。无人注意到她,正好让她养精蓄锐,静思对策。

  端午侧耳听动静。暗想:靠岸后会开窗吧?她悄悄爬过人堆,趴在窗下等着。

  果不其然,紧接着有人卸下了封窗板。端午深吸口气,睁大眼睛。虽然她的天地,不及一只老鼠,但她已然摸出了些船上仆役的规律。

  她透过窗缝,看岸边渔船,酒家红灯。码头上的醉汉大声闹:“爷爷既然来了刺桐港……”

  啊,这就是刺桐吗?端午一阵激动,咧嘴笑开。她扒着窗台,喃喃:“到了!我到了!”

  刺桐别名泉州,在这时代因海上丝路闻名遐迩,同埃及人的亚历山大港并列为天下第一。端午在廉州时,好多次听八娘子描述过她记忆里这座城市:云集海客,民居清洁,百姓安乐,有好多宝物坊,色目商人肯雇佣女人来辨识珠玉……堪称端午梦寐以求之处。

  婴儿的哭声打断了端午神思。他妈妈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少妇,想给他喂奶,总被他吐出。那少妇皮薄,当众开怀,红透了脸。

  端午发出“吃吃”声响,招呼少妇说:“来这,我给你挪个位。”

  少妇连声道谢,她对端午敞开胸襟。婴儿好像活了过来,张嘴吮吸。

  端午眼如黑葡萄珠,好奇碰碰婴儿鼻子。

  “宝宝好小。”她马上把手缩回。

  “才五个月。要不是我男人痨病死了,要不是我那千刀万剐的小叔输光钱,不至于跟着我受这种罪。”少妇恨声道。

  端午呆看少妇抚摸孩子的胎发,希望自己变成那婴儿。要是能和妈妈一起,当奴隶也有个盼头,她不无怅惘地想。可妈妈在哪儿呢?她没有一个可以去爱的亲人。

  少妇说:“我怕人家买我时候,不要孩子。我是宁死都不和他分开的。”

  端午刚开口,一个少年推开了门。他在船上颇有头脸,端午曾听人喊他“阿常”。

  阿常扫视大家:“所有女人出来吃粥,吃完了洗脸漱口。”

  少妇不解:“所有女人?”

  端午心咯噔一下,她知道明天定要把她们都“出货”了。到了大港口,女人最能卖高价。那个老厨娘见多识广,经历了多次转手。她走前,和端午聊了不少奴隶市场的事儿。

  买奴的人,都要看奴隶的牙口。而年轻女奴,皮肤简直比脸还重要。至于性情,技艺,都是姿色以外的附加……

  她混在十几个女人里出了舱房,阿常命人用铁链把女人们围在甲板上。她们每人都分到一盆白糖粥,得到块粗麻手巾。端午观察四周,不紧不慢吃了一大半。趁有女奴站起来,她身体一晃,假装被那人裙角甩到,温热的粥水翻在她手臂上,大腿上。

  阿常骂道:“蠢货!快去洗洗。”

  端五迟钝地走到船帮边,阿常在她背后,盯着她动作。

  她将手巾一角弄湿,在脸上擦把。没湿的部分,磨佯攻地“抹”手腿。

  阿常催促:“喂,你……”

  端午用大眼无辜望他,阿常不知怎么,把下句咽了。

  等到女犯们回舱,阿常才问:“那小女孩是爷从断望池救下的吧。”

  旁人说:“不是她是谁?大眼真水灵,爷那么早把她出手了?”

  阿常愣了愣:“……爷做生意,自有他算计。”

  端午贴着角落睡下,她无声解开衣裳,撩起袖子,让粘上甜粥的手腿全露出来。

  她闭起眼睛,不久,就感到好几处麻痒。她想:这舱里的小虫子也都饿了,吃吧吃吧……

  她忍耐着,过了好长时间,才狠狠抓了抓那些最痒的地方,睡着了。

  天一亮,阿常开舱领人。端午正沿着舱房跟抓草鞋虫。

  草鞋虫像小蜈蚣,虫身成节,炎热地常见。

  端午早就发现船上有不少。抓了几条,她满意一笑,将战利品包在手巾里。

  端午和大家被送上了岸,赶入一个布帐篷。果然有买主再等。

  卖奴有两种,一种是竞价拍卖,还有一种直接看货,再商量价钱。

  别的女奴大多比较羞赧,叫张口才张口。可端午见哪个买主过来,都笑嘻嘻主动龇牙咧嘴。

  凡人间美女,真没几个龇牙咧嘴,还能迷人的。

  买主见了这幅尊容,大多迟疑。但她年纪小,那双大眼藏不住,总有几个不怕死的来问价。

  按照规矩,女奴看了牙,还要看皮肤。抱婴儿的少妇借着肌肤细腻,如愿以偿带上儿子,被一个容貌和善的“好心”人买走了。端午朝她挥挥手,满不在乎任买主看她的手脚。

  端午明白:姑娘面孔再美,皮肤差也倒色鬼胃口。她昨晚引虫叮咬一番,加上自己抓挠。蜜色光滑的皮肤上,多了不少红疹红包。那些人个个摇头,有的上火:“皮肤有病的丫头都想卖给我当妾?”

  船上人理屈词穷,端午心里暗笑。脸上摆出因“我卖不出去”而哀怨委屈的神情。

  有个中年男子居然还不撤退,抚摸长须道:“此非顽疾,不过是杂虫叮咬所致。”

  原来这位对她“情有独钟”的,是位郎中。

  她蹲下,随郎中和船上人讨价还价,打开袖中小布包,捻着几条草鞋虫玩儿。

  不一会儿,那人上来:“我问你……啊,你抓得可是蚰蜒?”

  端午眨眼,小声说:“它们是我的好朋友啊。我从小不爱花草,喜欢这些个。老爷,你家有没有蜈蚣,床边有没有毛毛虫?”那人脸色突变,跑得比兔子还快。

  端午忙松帕子,将几条小虫放生。她告诉船上人说:“我只说不能太低价,谁知他恼了!”

  一场下来,端午和一个老太婆,一个犯了病的女人,回到了船上。

  她擦了把汗,抓了抓痒痒的手臂。

  阿常突然推开了门,端午以为他要责罚。可阿常上下打量她,语气并不凶狠:“船上有贵客要来,缺个人手,你去擦擦舱房。”

  端午已决心在泉州逃跑。每次奴隶交易后,船总会在港口继续停两三日。白天跑不可能,只有晚上,事不宜迟,不是明日就是后日……她观察了岸上地形,正待摸索大船。

  阿常差事,可谓正中下怀。她拿了抹布,端了盆清水,顺次擦起来。

  许多仆役可能上岸找乐子去了,男奴们晕船饿肚子,反正见不了人。

  阿常端茶去上层以后,端午就一个房间一个房间转。厨房放着几 把刀,端午衡量下,没有动。她从灶下拨了根木柴,削尖裹在袖中。再擦好刀,把木屑拢入火。她翻捡两个吃剩下干瘪馒头,放怀里。脚步声响,她跑到厨房外擦把手。

  有人正站在之上那层甲板。一个苍老声音说:“……和田城多方犬牙交错,昆仑山两大派匪帮闹得更是厉害。今年光本地已有好几个商人为美玉白丧了性命。你需三思而后行。”

  一青年回答:“我三思了。我要去。”那嗓音优美而干净,如深山春雨声。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不是为了美玉,而是为了那件事……过了三年,你仍没有放下……”

  那青年回答:“我不可能忘。我要去。”

  “哎,我兄嫂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当年带你回家后,对你百般宠爱。你还这样的年轻……若世上再不见你燕子京,岂不是可惜?”

  端午惊讶,此人就是可恶的“瘟神”燕子京?哼!白浪费那般好嗓子。

  燕子京道:“叔叔不必可惜。庄子云:‘寿则多辱’。若能了却旧债,我在这个年纪能瞑目谢世,是天大的好事。”

  端午心说:好人无寿。这种男人,贻害百年。

  “子京啊子京……”老者长吁短叹,声音渐不可闻。

  甲板微动,楼梯嘎吱。端午匍匐一边,垂下眼,等那两人下船通过。

  福字锦袍缓缓而动,在她面前一顿,才步履沉重地去了。

  随后,她眼帘内飘过一袭白袍,扬长而去。

  端午仰面,出乎意料,那人贩子背影,秀雅疏淡,像霜样清白的月华。

  泉州之夏虽比不得廉州苦热,可也能叫常人脱层皮。因此男人全穿戴随意,只求轻便。

  可燕子京浑身上下,跟端午初见他时一样,严严实实,一丝不苟。

  端午颇觉此人几分滑稽。他救了她后,毫无心肝将她当成白捡货物卖……所以,滑稽归滑稽,端午笑不出来。

  她擦完了一层,到楼上去擦上层。不少仆役已回到船上,虎视眈眈。

  此刻要跑,基本没门。端午不愿多想,进了最大的一间舱房。

  那舱房跟奴隶们的舱房,有天壤之别。一尘不染,充盈萱草清香。

  象牙席子,水晶镇纸,碧玉算盘,薄胎瓷杯,无不清凉致爽。

  铺盖上搁着几本帐簿,一支铁笔。床头摆着盆奇异的红兰,煞是好看。

  端午转悠到帘幕后,里面有张大桌,供奉着一尊真人大小的海神娘娘天妃坐像。

  天妃面前所供大堆蜜桃,有个桃沾染香灰,还烂了点。端午好多天没吃过水果了……她心思一动,用手擦了香灰,不顾烂的,三两下全吞。

  她把桃核儿丢天妃背后的佛龛。重新堆叠盘中桃,横看竖看没破绽,才高兴。

  本来已要走,无奈她手臂和腿上的小红包,突然作痒。端午听四周静谧,胆子更壮。

  燕子京房中有没有治蚊叮的桉叶油,香茅油呢?干脆拿来涂点。

  她猫儿样蹑手蹑脚寻找,却一无所获。燕子京的“裹尸布”包那么严,大概不需要那些。她想到这里,腿脚朝外。

  阿常的禀告在门口炸开:“爷,他已到了。”

  端午吃惊,藏到帘幕后。隔着纱,隐约可见白衣人进屋,坐在床沿。

  有人进来:“爷,小的回来了。”

  燕子京的问话有丝急切:“见到他了吗?”

  “没有。尉迟公子不在和田城内,但爷的信已留下。此外,小的打听到一个重要消息……”

  那人凑近燕子京,最后一句才响了点:“……小的一路来,自作主张,买了五个符合条件的女孩。她们的身子都验明了,全是处 子。”

  燕子京沉吟不语。

  端午思忖:这些人不晓得要干什么伤阴节的勾当。管他呢,反正我得跑!

  信使不啰嗦,讲完就退。燕子京静坐半晌,终于伸手,好像是去抚摸那盆红兰叶子。他的侧影在朦胧里极出色,想必是得天独厚。然对端午,那是鬼的幻影。

  燕子京慢慢停手,像在倾听什么。端午大气不出,浑身汗湿。

  嗯,她也听到了,是舱外飞来只雀儿。

  幸好,阿常及时出现:“爷,洗澡水备好了。”

  燕子京不在此屋沐浴。他出了房门。

  “爷,这次何时开船?”

  燕子京声音明晰:“明儿晚上我会个人。也许是再后日吧。”

  端午再熬片刻,逃出“魔窟”。

  传说里的五个童女,并没有和端午关在一起。

  端午一心想逃走,已无能关心。她日夜琢磨船上船下的情形,定下一计。只有第二天,才肯定在泉州。她不能错失良机……一半的机会,比坐以待毙强,反正找死,她也不是没试过。

  舱房内马桶,每日是指定一个女奴倒。因为原来的那个出手了,所以端午自告奋勇担当。

  黄昏,端午吃力抬着粪桶,到了后船。她行路中,听燕子京被前呼后拥,上岸去了。

  看守两位,正争论泉州妓好,还是广州妓妙。

  “扑通”一声响,两个都傻眼。

  一个说:“那小女孩呢?跌下去了?”

  另一个反映快:“啊……让她跑了。”

  倒粪的地方,恶臭厉害。人下去,很难闭气。所以他们断定女孩活着,一定会马上出水。

  俩个大呼小叫,直等到木桶浮起,没看到有女孩冒头。

  夜幕刚降,港口仅有灯火闪耀。

  满船人俱被惊动,有人以为端午自杀,也有人以为她有神功。

  其实,此时的端午,正躲在燕子京屋子里的佛龛中。

  她挡住海神真身,和塑像一样的坐姿手势。透过纱幕看,还以为就是那尊天妃娘娘。

  端午故意让人以为她跟着粪桶下去的。其实是当时她丢了粪桶,人就藏在船尾暗处。

  那俩人慌神,她才溜之大吉。

  全船,只有燕子京的房间,闲人免进。就算张望,不一定能看出桌上那位,是她端午。

  她恐惧而得意,浑身发烫,口水都咽不下去。她不断安慰自己说:豁出去就是条命,还能如何?船上由纷乱变为平静,大约不少人上岸分头寻找她了。

  端午摸黑,惴惴下桌,预备按照既定路线,找机会潜水。

  她刚撩起帘,灯火骤亮。船居然在此时,离开了泉州海岸。

  有个青年坐在床沿。不知参禅还是悟道,反正他闭着眼睛。

  端午“呀”短促一声。她进屋,在屋,竟然没丝毫察觉。

  这不是人,是鬼?不,袖口领口全都密封,素白衣衫纯黑幞头,是那燕子京!

  她还是头回看清此人脸,不由寒从脚起,打一哆嗦。

  他至多二十出头,轮廓分明,鼻梁俊挺,因才蜕尽少年稚气,年轻人特有的矜傲线条,并不生硬,反显得脆如三月冰面,等再流过几脉春水,便会自然而然消融。可能出自于雪深山清的家乡,他皮肤之白皙,堪称皎洁。如画双眉,容长脸蛋,不仅生得好看,还有种道不明的特别风度。可是,灯下赫然现身的他,因始终阖目,深不可测,冷得让端午心生诡异之感。

  “你是奴隶,何不死心?”他问。

  阿常带着众人,侯在二楼甲板。

  端午知道被识破,冷笑几声:“我是奴隶?谁的奴隶?你从何处买了我,有无我的卖身契?”

  燕子京没睁开眼:“你的命,总不该还给廉州采珠司吧?”

  端午一愣,看来,燕子京早已经知悉她的来历。

  她索性退几步,选了天妃贡盘里最大最像样的一只桃子,吃了起来。

  吃完,她才说:“我不是你的奴隶。既然离开了廉州地界,我有权选择我去路。”

  燕子京默然良久,薄唇一牵:“要自由?好,此刻际离开我的船!”

  端午心想,现在说这话,不是胡扯?船都远离港岸,进入大海了。

  燕子京像个盲人,摸到铁笔,敲了敲桌。

  阿常说:“爷,泉州近海有鲨鱼,真把她推下海?那不是损失了吗?”

  端午忍不住说:“你早知我要跑,为何捉弄我呢?你又不是真盲人,装腔作势干什么?”

  燕子京理都不理。

  两个大汉上来提着端午,到栏杆旁。阿常使眼色,几个人就此僵持。

  燕子京在内问道:“还没动手?”

  端午豁出去说:“下去就下去。不用你们推,我自己跳!”

  她深吸口气,鹞子跃栏,跳下大海。

  她嘴上一时痛快,可回头找,根本找不到岸。

  非但没有岸,也没其他船只。燕子京那艘红色运奴船,正悠悠北上。

  端午从小会游泳,不过她对泉州海域,毫无了解。海水虽然比燕子京多点温度,依然令她心生寒意。她估摸自己的体力,就算没鲨鱼,难支撑过一个时辰。

  她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儿,

  想起自己从前爱跟腊腊说的一句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好女不吃回头草。”

  老人言:满口话不好讲。这回她决定吃回头草,不吃眼前亏!

  她决定一件事,只有瞬间。扎下头,她拼命向运奴船追去。

  等她追上的时候,好多人正等在船尾。

  她用十指搭着船帮,不停的喘气,一句话都说不上。

  那些人不敢救他,过了很久,阿常在二楼说:“把她提上来。”

  端午浑身是水,狼狈地被拉上了船。有个仆役下手重,几乎是拖着她长发,把她拖到燕子京脚旁。

  端午头皮痛得连心,只能张开嘴巴呻吟。可连呻吟都没了声,只有喉头出着微弱的气。

  她恨这些人,恨燕子京,她想痛哭,但一身是水,却没眼泪。

  燕子京眼皮半开半阖,抬起她下巴:“我带你到和田去。在我把你卖掉之前,你的主人是我。”

  端午咬破了舌尖,她对地吐口血沫子,道:“可以!”

  燕子京的眼,霎那间亮了起来。

  闭眼时的他,清丽难言。而现在他的容颜,有令人怀慕的超常魅力。

  不管那是个什么人,不管过了多少年,端午记得有这双眸子。

  那是晴天丽日,千竿翠竹,深谷里一汪冷泉。

  那是秋风静夜,漫山红叶,古寺中一点寂光。

  黑亮莹澈,倒映着全部的她——一个无助,卑微,贪生怕死的小女奴。

  端午心痛,喉头涌血。

  燕子京,只不过幻像。南野之际的罂粟花,虽冷冷于红尘之外,却包藏着毒,终究化乌。

  她思量她和燕子京的约定,不是没有转机。比方说,还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到和田之前,她自己死了。

  第二种,卖掉她之前,燕子京死了。

  端午忽醍醐灌顶,想通了。

  人生之妙,正在于其变幻莫测。未来的一切,谁能说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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