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业名额有限,你就别想了,安心干文书工作吧。"1980年秋天,我听到这句话时,心里堵得慌。
那会儿我刚退伍,还穿着发黄的军装。记得那是个阴沉的日子,县委办公楼前的白杨树叶子簌簌往下掉。我孟铁柱站在楼道里,攥紧了手里的转业申请表。
"老孟,你是立过功的老班长,怎么这么没出息?" 我想起了老连长临别时的话,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那会儿农村户口想进体制多难啊。我爹是生产队的老社员,好不容易托了关系,才给我在县委办找了个临时工的位置。可我不甘心,凭啥我这个立过功的老兵就只配当个临时工?
"铁柱啊,你还年轻,慢慢来。" 王科长递给我一支大前门,"先把眼前的活干好。"
我点点头,可心里憋着一股劲儿。那时候办公室里就一台手摇油印机,我主动承担了所有的印刷工作。手都磨出了血泡,也没喊一声苦。
可就在这时候,我无意中发现了档案里的那六个字:"此人不可重用。" 字迹发黄,像是在我1975年入伍前就写上去的。
"到底是谁写的?为啥要这么写?" 我翻遍了档案,也找不到答案。
那会儿农村出来的娃,连个团员都没混上就当兵了。1977年,我在边境立了功,可入党申请却一直没下文。原来是这六个字在作祟。
"老孟,你小子有一股子倔劲。" 办公室里的老张头经常这么说。他是个老八路,看我不容易,总偷偷教我些工作经验。
慢慢地,我学会了写材料。那时候没有复印机,我就一遍遍地抄,直到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领导表扬我,我就憨憨地笑。
1983年,县里要选拔机关干部。我偷偷填了报名表,可最后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有。
"铁柱,你也太实在了。" 老张头叹气,"你档案里那六个字,是当年你爹得罪了公社书记,人家给你穿小鞋呢。"
我一下子愣住了。那年我爹为了生产队分地的事,跟公社书记红过脸。原来这笔账记在了我头上。
可我不服气。1985年,县里办起了第一家国营企业,我主动请缨去当会计。那会儿我连个会计证都没有,就靠着一本破旧的《会计入门》,熬着油灯自学。
"你小子不错,肯钻研。" 企业经理李大伯看我用心,就把我调去管仓库。那时候企业效益不好,可我管的仓库从来没出过差错。
1987年,我终于入了党。念批准书的时候,我哭了。二十多年的等待,熬出了头。
可提拔的事儿还是难。每回评选,我都是陪跑的料。人家背后议论:"这孟铁柱啊,就是个老实人,当不了大官。"
1992年,县里抽调干部下乡扶贫。没人愿意去,我举手报了名。
"你这不是找罪受吗?" 妻子埋怨我。
我却说:"咱当过兵的人,就得有这么一股子精神。"
那几年,我住在山沟沟里,帮着村民发展养殖。晚上就着煤油灯写工作日志,密密麻麻记了好几本。
"老孟,你小子真是个愣头青。" 县长下乡视察,看到我晒得跟锅底似的,笑着说。
可就是这个愣头青,带着一个穷村子走上了致富路。1995年,我终于熬出了头,当上了副科长。
"这么多年了,还记着当初那六个字吗?" 老张头退休那天问我。
我笑了:"记着呢,那是我的勋章。"
2000年,我评上了正科。上任那天,我特意去了趟档案室,看看那六个字。它们依然在那里,可已经不能再伤害我了。
"铁柱,你说你这辈子值得吗?" 有人问我。
我说:"咱农村出来的娃,不就该这么实在吗?"
2005年,我当上了副处。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我总想起那台老旧的油印机。
"孟叔,现在谁还用那玩意儿啊?" 年轻人不懂,我也不解释。
2010年,组织上交给我一个艰巨的任务:管理信访工作。那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可我接了。
"老孟,你这是何必呢?" 有人劝我。
我说:"咱当过兵的人,就得敢啃硬骨头。"
那几年,我天天泡在信访大厅。遇到难缠的上访户,我就跟他们聊家常,问问地里的收成,说说年景。慢慢地,很多问题就化解了。
2015年,我被提拔为副县级干部。走上主席台的那一刻,我想起了那个穿军装的年轻人。
"铁柱,你小子有出息了。" 老张头坐着轮椅来参加我的就职仪式。
我扶着他的肩膀,心里五味杂陈。那些年的艰辛,那些不被理解的日子,都化作了眼角的皱纹。
2019年,我退休了。收拾办公室的时候,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照片。是1980年我刚进机关时照的,军装笔挺,眼神坚毅。
"老孟,你说这辈子后悔吗?" 退休仪式上,有人问我。
我笑着摇头:"人这一辈子,重要的不是爬得多高,而是走得正不正。"
临走那天,我又去了趟档案室。那六个字依然在那里,但它们已经变成了我人生的勋章。
现在,我常去县老干部活动中心,跟年轻人讲故事。每当他们问起我这一生的感悟,我就说:"人生不在乎别人给你贴什么标签,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活。"
有时候想想,那六个字反而成就了我。它像一块磨刀石,磨练出了我的意志。这四十年,我用实际行动证明:不是每个老实人都能被埋没。
2023年春天,县里搞了个退休干部座谈会。我翻出了那本发黄的《会计入门》,递给一个年轻人:"娃啊,记住,人这一辈子,就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望着窗外的白杨树,叶子依然在飘落。只是这一次,我的心里踏实得很。那些年的苦,那些年的累,都化作了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
档案里的六个字,终究没能限制我的人生高度。反而让我明白:人生的价值,不在于你能爬多高,而在于你能走多远,走多正。
这,就是我想留给后人的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