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连长郝铁山一拍桌子，茶缸里的开水溅出来，烫得他手背一缩，"谁给你的胆子，敢在我们连队擅自宰猪？"
我站在值班室里，手里还攥着那份春节伙食计划。一九七八年的寒冬，我这个刚从军校毕业的团参谋，头一回下基层就碰了个硬钉子。
那年我二十三岁，从济南军区步校毕业，被分到三营当参谋。营长是个老山东人，交代我下基层摸摸情况："小李啊，部队是块生铁，得一锤一锤打造。基层连队有基层连队的难处，你去看看，多学着点。"
九连是我下基层的第一站。这支连队驻守在沂蒙山区，住在老区群众的房子里，离最近的村子还有五里山路。驻地靠近几户养猪的老乡，我寻思着给战士们改善改善伙食。
腊月二十三，我背着挎包，顶着寒风往九连赶。翻过一道山梁，看见王家村炊烟袅袅，几户人家杀猪过年，空气里飘着肉香。我肚子咕咕直叫，想起连队的战士们，不由得心生一计。
到了连队，我先找了炊事班长老王。这是个四十来岁的老兵，参加过抗美援朝，打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在部队炊事班干了十几年。
"老王，你说咱连队春节能不能也杀头猪？"我试探着问。
"参谋长，您说真的？"老王搓着手，眼睛放光，"可是，得跟连长说说。咱们九连，啥事都得跟连长打招呼。"
"这有啥，我这就找他去。"我拍拍胸脯，满怀信心地向值班室走去。
郝连长正在查看值班记录。看见我进来，立马站起来敬了个礼："首长好！"这让我有点不好意思，虽说军衔上我是中尉，他是少尉，但我这个嫩参谋，哪比得上带兵打仗的连长。
"别那么客气，叫我小李就行。"我掏出笔记本，"郝连长，我看咱连伙食标准偏低，春节能不能..."
话没说完，就见郝连长脸色一沉。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破旧的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参谋长，您看看这个。"
那是郝连长的工作日记。一九七七年除夕，九连战士小刘的母亲来队里看望儿子。那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走了一天山路，给儿子带来一只土鸡。按规定，探亲家属带的东西要上交连队。可小刘心疼母亲，偷偷把鸡藏在了宿舍。
结果半夜炊事班房着火，差点酿成大祸。原来小刘想给母亲煮个鸡汤，没注意引起了火灾。虽然及时扑灭，但这事让郝连长记住了教训。
"咱是前沿连队，一点疏忽都不能有。"郝连长合上本子，语气坚定，"过年嘛，该吃吃，该喝喝，但得按规矩来。"
我还想争辩，他却又翻开另一页："您再看这个。"
一九七六年，九连曾经出现过一起哨兵打瞌睡的事故。检查发现，那名战士前一天吃了村里老乡送的年货，上岗时精神不集中。要不是值班员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守土有责，这是咱们的天职。"郝连长站起来，走到墙上的地图前，"您看，从这儿到这儿，都是咱们九连的责任区。一共十二个暗哨，每天晚上都得派人值守。这些年，战士们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我心里都记着呢。"
我看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标注，突然想起营长说的话："基层连队有基层连队的难处。"原来，这话里有这么多门道。
"首长，您别误会。"郝连长语气缓和下来，"我不是不想让战士们过个好年。可咱是军人，得有个军人的样子。您是团部首长，我得向您说实话。咱们连队条件是艰苦了点，但精神不能散。"
我沉默了。想起军校教员说过的话："当官先做人，带兵先立威。"郝连长这个"不行"，看似不近人情，实则是用心良苦。
"行，我明白了。"我收起伙食计划，"郝连长，您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
郝连长脸上露出笑容："参谋长，您别觉得我太死板。伙食的事，我心里也有本账。等会儿吃饭，您尝尝我们炊事班的手艺。虽然没有肉，土豆炖白菜配咸菜也挺香。"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值班员小张跑进来报告："连长，不好了！三班长魏强在打靶场晕倒了！"
"啥？"郝连长一听，腾地站起来，"怎么回事？"
原来，魏强已经发烧两天了，硬是一声不吭。今天轮到三班打靶，他怕耽误训练计划，带着病号上了靶场。
我跟着郝连长跑到打靶场，看见魏强躺在地上，脸色煞白。郝连长二话不说，背起魏强就往卫生所跑。
"你小子，咋不早说？"郝连长一边走一边骂，声音却带着颤抖，"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咋向你爹妈交代？"
"连长，您别担心。"魏强虚弱地说，"我就是不想拖累班里的兄弟。"
听到这话，我的眼眶湿润了。这就是九连的战士，宁可把病痛往肚子里咽，也不愿拖累战友。
卫生员说是重感冒，打了针，开了药，没什么大碍。可郝连长还是守在魏强床前，一直到天黑。
晚饭时，我坐在战士们中间。虽然只有简单的青菜豆腐，但大家吃得津津有味。老王端来一盘自制的咸菜，是用老区群众送的白菜腌的。
"参谋长，这是我们连队的特产。"老王笑呵呵地说，"您尝尝，保证比肉还香。"
咸菜爽脆可口，我吃得停不下来。战士们你一言我一语，说起连队的故事。有人提到去年雪灾，九连战士连续奋战三天三夜，帮助村民抢收粮食。还有人说起前年山洪，连队紧急转移群众的事。
听着这些故事，我忽然明白了郝连长为什么要拒绝我的提议。在这样艰苦的环境里，九连战士们靠的不是大鱼大肉，而是一种精神，一种传承。
夜深了，我站在哨所前，看着远处的山村。袅袅炊烟中，飘来阵阵杀猪菜的香味。可我的心里，却充满了敬意。军队不同于地方，规矩就是规矩，这道理，让我这个参谋长受了一课。
春节前夜，我又来到九连。战士们正在操场上列队，准备进行节日升旗仪式。郝连长精神抖擞地走来："参谋长，来得早啊！"
"是啊，想看看咱们九连怎么过年。"我笑着说。
这时，一群老乡扛着年货来了。有人送粘豆包，有人送红薯粉，还有人送了自家腌的咸菜。原来，这些都是驻地群众的心意。郝连长一一登记，按规定交给炊事班。
"首长，您看。"郝连长指着那些年货，"咱们连队虽然不杀猪，可老区人民的心意，比啥都珍贵。"
餐厅里，老王做了一大桌可口的饭菜。白菜炖豆腐，土豆烧茄子，还有他引以为豪的咸菜。战士们吃得开心，谁也没提杀猪的事。
魏强已经痊愈，正在给大家分发从军区发来的慰问品。每人一个橘子，一包花生，还有一小块糖果。看着战士们笑呵呵的样子，我心里暖暖的。
望着这一幕，我忽然明白了：真正的年味儿，不在菜的好坏，而在这份坚守。郝连长没给我好脸色，却给了我一堂生动的课。
那年春节，我在九连度过。虽然没有大鱼大肉，但和战士们一起站岗放哨，吃着简单的年夜饭，心里却格外温暖。
临走时，郝连长送我一罐咸菜："带回去尝尝，这是我们九连的'传家宝'。"
我接过咸菜，心里明白：这不仅是一罐咸菜，更是一种精神，一种传承。
现在，每当想起那个春节，我就会想起郝连长拍桌子说"不行"的样子。那一声"不行"，在我的军旅生涯中，是最深刻的一课。
那罐咸菜，我一直珍藏着，舍不得吃完。因为那里面，装着的是军人的担当，是九连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