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北戴河之行
在一九六六年七月十六日毛泽东到武汉畅游长江之前,我因病到北戴河去疗养,暂时离开了武汉军区。
我所以离开繁忙的工作岗位,是因为肺部潜藏的老毛病,这时感觉到比以前更明显了。每天忙完了工作,我就感到四肢无力,胸部发闷,身体也一天天消瘦下来。
我们的第二政治委员钟汉华,关心别人胜过关心自己。他看见我勉强支持着工作,就劝我暂时把工作放下,先把病看好了再说。他估计,刚刚开始的“文化大革命”,不是三天两天的事情,等到休养、治疗回来,也误不了参加“文化大革命”。保健医生们的意见,也和钟汉华不谋而合,他们提出让我找个环境幽静、空气新鲜的地方休养治疗一段时间,以便尽快恢复健康。
听了他们的意见,我有点儿犹豫不定。我有我的想法和考虑。
当时我是这样想的:军区机关和各单位正在搞“文化大革命”,我暂时放下工作之后,还有钟汉华等领导同志,领导工作不会受到影响。但是,“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正在按照上级的指示,放手发动广大指战员,特别是机关干部给领导同志提意见之时,如果我在这时去疗养,未免有点“躲避运动”、临阵脱逃“之嫌……
最后,我在他们的一再督促下,抛开了自己的想法和考虑,经过中央军委批准,才决定到北戴河去疗养。
不久,我就乘火车离开了武汉,在北京稍事停留之后,便来到了北戴河,住在河北省的疗养院。
在北戴河住下之后,按照医生的建议,开始了有规律的疗养生活。每天早晨,我或到林间、海边散步,或在院子里打一打羽毛球。上午,主要读一读政治书籍,看一看报上的重要新闻,以便跟上发展的形势。午休起来,到海边浴场游泳,海水浮力大,省体力,海浪打在身上,象是按摩,十分惬意;游累了,爬上滚热的沙滩,任太阳晒,海风吹,又别有一番情趣。有时候,我还去爬一爬山,除了有益于恢复健康,也领略一下望长天、观沧海的味道。
这样的生活,似在世外桃园,实际上北戴河并非世外桃园。
这一年的盛夏,因为“文化大革命”刚刚开始不久,人们的心情都是一样的,谁也不愿在这场运动中落后,都想站在这场运动的前头。旅游、休息的闲情逸致,被爆发出的革命热情一扫而光。所以,同每年的盛夏季节相比,避暑胜地北戴河受到了冷落,来人比往年减少了许多。
尽管当时北戴河的“文化大革命”,还没有达到北京飘来一片云,北戴河就要下一阵雨,河北省会刮起一股风,北戴河就要掀一层浪的程度,可是,从北京、天津传来的消息,也使整个北戴河出现了紧张不安的气氛。
报纸、广播把北京以及全国“文化大革命”的情况,通过一篇篇报道传来,造成了一种强大的舆论声势,尤其是对毛泽东的指示和活动的报道,更使人们产生这样一种心理:一定要站在“文化大革命”的前列,经受考验,接受锻炼,如果谁站在或被排斥在运动之外,那将是天大的遗憾,将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由于以上的原因,我在北戴河休养治疗期间,仍然关心着武汉军区的运动进展情况,关心着全国不断变化着的政治形势。
八月一日至十二日,党中央在北京召开八届十一中全会。
八月五日,毛泽东为表明对前一段“文化大革命”的看法,在中南海贴出了《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
八月八日,八届十一中全会通过《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就是后来大家所说的《十六条》。
八月十日,毛泽东来到中共中央所在地的群众接待站,接见了前来庆贺这次会议的首都群众。毛泽东向大家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八月十八日,首都百万群众在天安门广场举行“庆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大会”。毛泽东出席大会,并戴上了红卫兵的袖标。林彪在大会讲话中,借用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红卫兵大字报中的话,号召红卫兵“大破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会后,举行了盛大的群众游行,接受毛泽东的检阅。
林彪号召红卫兵“破四旧”,立即得到首都红卫兵的响应。一场规模空前的“破四旧”运动,便从首都向全国波及开来。
从北京传来的一个又一个“喜讯”,使北戴河的街头巷尾沸腾起来,接二连三地敲响了庆祝的锣鼓,那些激动不已的滚滚人流,手中挥舞着各色的小彩旗,不断高呼着口号,象海边涌来的浪涛一样奔腾呼啸。接着,那些敢于造反的红卫兵们,纷纷从学校杀向社会,也开始了规模空前的“破四旧”运动。
这时候,武汉军区副政委张广才来到北戴河看望我。他除了问候我的身体情况外,还谈了武汉军区的运动进展情况。言外之意,大家都希望我早日回到武汉。此时我的病已有了一些好转,在“文化大革命”形势的催促下,我准备返回军区参加运动。
准确时间记不清了,大约是在八月中旬,我离开北戴河,登上了西去的火车。
这时红卫兵的“破四旧”运动,已深入到各个角落,火车上一片乱哄哄的。由于没买到软席票,我和随行工作人员一起进入了硬席车厢,接触了乘车的群众。好在我们上车早一些,几个人坐到了一起。只见有一群红卫兵,在车厢里来回走动,一双双眼睛象抓小偷一样,到处搜寻着该破的“四旧”。
没等他们发现该破的目标,车站上的开车铃声响了,那群红卫兵才跳下车去。还有一些乘车的红卫兵没下去。
火车向前疾驰。我们坐在车厢里,开始大家有说有笑,一会儿就找不到话题了。这时有人提议打扑克,我们调整好座位后,在车厢里打起了扑克。
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带政治性的插曲。
大概是我们的说笑声,刺激了红卫兵的“革命”神经,有几个戴袖标的年轻人,从车厢的那一头走了过来。他们个个气势汹汹,横眉怒目,张口就是一阵疾风暴雨,随行的工作人员有点儿不服气,双方争论起来。
“谁让你们玩这个”
“我们自己。”
“为什么玩它”
“为高兴、消遣。”
“为高兴、消遣也不行!”
“没听说过。”
“我现在就在说!”
“说也要玩儿。”
“你知道这是什么”
“扑克。”
“这是‘四旧’。”
“什么‘四旧’”
“玩它,是资产阶级闲情逸致!”
“不对。这是无产阶级的正当娱乐!”
“娱乐,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这跟‘文化大革命’是两回事,你们不要乱上纲。”
“你们这是修正主义……”
“修正主义?打扑克是修正主义?”一直在静默“观战”的我,听到这里也火了,抬起头来质问他“对,打扑克就是修正主义!”他们还是毫不退让。
“打扑克算什么修正主义?我走到天边也要跟你们说个清楚!”我把手中扑克一摔,冲他们吼起来。
这些年轻娃娃们一看势头不对,他们也摸不清我们的底细,表现出有点发休的样子,最后在列车员和其他乘客劝说下走开了。
这场舌战结束时间不长,火车就到达了天津车站。
那时候,天津是河北省的省会。我们应河北省军区副司令员邹国厚之邀,准备在天津逗留两三天,然后再转车去北京。
我们走出车厢的时候,邹国厚已在站台上等候了。
出站后,我们驱车通过解放桥,天津“破四旧”的情景就接连不断从车窗显现。矗立在解放路两旁的各式楼房,有的被拆、有的被凿,面目全非。许多商店的旧匾额、旧牌子,几乎都换上了“革命”的新名字。什么“工农商店”、“工农兵饭馆”、“红卫兵影院”,各种各样的新招牌展现在街头。邹国厚介绍说,全市有名的劝业场的职工,也对工作的商场采取了“革命”行动,他们白已抡起锤子、凿子,凿掉了嵌在门额上的历经三十八年的“劝业场”三个大字,正式改名为“人民商场”。
行进间,我们遇到了红卫兵设的路卡,正在检查过往行人的着装。由于道路被人群堵塞了,我们的车子只得慢下来,使我目睹了车窗外发生的一切。只见那些红卫兵的手里拿着剪子、榔头等工具,对那些着装打扮不“革命”的人,采取着非常的“革命”行动:有的长辫子被剪没了,有的“怪”发型被推完了,有的高跟鞋被锯掉了,有的火箭鞋被砸扁了.....…尽管这些人在和红卫兵讲理、央求、反抗,可是在“这是革命行动”一词的压力下,无一幸免。
当我们的车子到达大理道小招待所附近时,又被挤满马路的自行车拦住了。我们只好从车子里下来,走进这座带有洋味的旧式院落。就在我们走向院里的工夫,眼前又出现了荒唐而又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原来,是一群尚没资格戴红卫兵袖标的小学生,大概是从大哥哥、大姐姐那里学来了如何采取“革命”行动,也在设卡检查通过的自行车。只听他们公开声称,所有自行车反光尾灯的设计,都隐藏着设计人员的反动与阴谋。这些人都想要“变天”,时刻盼着“国民党回来”,把“国民党党旗的青天白日”图案,巧妙地塞进了棱角多变的反光尾灯里,只要擦亮眼睛看一看,就会看见“青天白日”图案。
为了给这些“反动的家伙”当头一棒,立即清除“反动流毒”,所有通过这里的.自行车,都要把反光尾灯扣下来,交给他们统一销毁。
邹国厚还向我介绍,天津的“破四旧”已深入到屋内。各家各户的各种物件,都要经过严格检查,什么古玩字画、古旧书刊、古式家俱,还有金银首饰、贵重衣物、稀有器皿等等,总之,凡是沾“四旧”边儿的东西,都被列为“横扫”之列,要来个彻里彻外的“革命”。
我默默地看着、听着、想着这一切,信步走进了小招待所的院子,心里头翻腾着不可名状的滋味。我自问,是什么使这些年轻人甚至小学生非要干这种“革命”的事情不可?我认为,尽管他们做了不应该做的事,但不能过多的责怪他们,他们是受“革命思想”的驱使才干出这种事情的。
大约在天津住了一两天,我们来到了北京,住进了翠微路总参第二招待所。
在这里,我写了回去的报告。当时林彪主持军委工作,我把报告送给了林彪。说明我的身体情况有所好转要求回武汉军区参加运动。
林彪很快同意了。
北京的“破四旧”运动,当然比北戴河、天津更甚,因为这场运动是从北京开始的。情况可想而知,我就不再赘述了。
在北京停留期间,我去看望了徐向前元帅。徐帅在住地接待了我。
首先,我向徐帅表示问候。接着,谈起了对当时形势的看法。由于当时的情况复杂,徐帅的谈话,我觉得既深刻中肯,又不失分寸。当我谈到这次是路过北京,很快就要返回武汉,问徐帅有什么指示时,徐帅谈了他的一些看法。我当时比较有信心,认为武汉军区没什么问题,对搞“四大”也不怕,要搞就搞吧,没什么了不起。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就是查祖宗三代我也不在乎。徐帅听完我的话,一阵沉思,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你不要以为你那个军区没有问题,‘四大’一搞起来,问题就会成堆的。他(指林彪)是主张在军队开展‘四大’的”。
“是,徐帅。”
最后,又谈了一些别的事情,我就告别了徐帅。
这次见到徐向前元帅,虽然他的话说的不多,却指出了当时问题的要害。但是,我在那时想得太简单,没有体味出徐帅话中所包含的意思,也未能完全理解其深刻复杂的内涵,以致在后来的工作中,缺乏应有的思想准备。
在北京停留期间,听说徐海东大将病重,我去看望了他。当时他仰卧在病榻上,拽着一根氧气管子,有气无力地对我说:
“再道呀,我们恐怕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听了他的话,急忙安慰他说:
“不要这样说,不要这样说。”
徐海东抚摸着我的手,好象有许多话要说。我又安慰他几句,便离开了病房。谁料到,两年之后,他竟含冤去世,我再也未能见到他。
几天以后,我就回到了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