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和你有遗憾》:诗和远方,爱情与面包,月亮与六便士
蒋钦民编剧、导演的《不想和你有遗憾》,还是一部讲述遗憾的故事,无论这片名中确实的主语是谁,“我”和“你”、“我们”都是有遗憾的,诗和远方都有了,爱情与面包的矛盾却时刻存在,更难的是月亮与六便士的冲突更加剧烈。本片根据姚鄂梅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改编,原型故事定然带有小说作者的一些经历,而作为后辈的我,也认识一些1980年代的诗人。1980年代,是诗歌的年代,诗歌是梦想充盈的体现,诗歌是镜与灯在现实中的展示。“如果我能够,我将不朽”,这是很多诗人的自我期许。在相当意义上说,诗歌是可以当饭吃的,也是吸引异性的重要方法。对于很多人来说,诗歌是自我实现的阶梯。当然,有人能实现,更多人困在理想与现实之间。
索微饰演的写小说的查小西,与丞磊饰演的诗人康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是经典爱情的设定。前者是后者的灵感缪斯,这是双方都彼此清楚的前史。为了诗歌,康赛从南方跑到草原,营造了“陶乐”居所,过上了类似瓦尔登湖的精神生活。多年之后,小西找上门来。跨过大半个中国,从南方来到阿尔山。一个类似瓦尔登湖的地方,有沼泽、有草原、有树林,有马牛羊,有小小的木房子,更有随时躺平或站起的诗人。田园牧歌,是文学青年理想或幻想的圣地。小小的乌托邦,却是非常脆弱的桃花源。如果只有两个人的相爱,那可能是枯燥却重复的浪漫爱,但是却多了罗昭东饰演的阿原和栾蕾英饰演的晏子,他们分别爱上了小西和康赛,于是形成了两组复杂的三角爱。那是1980年代文学青年的通病,大家彼此以爱的名义爱着别人和自己。问题在于,诗人的爱更纯粹吗?更本质吗?更漂浮吗?能值得点赞吗?谁也不知道,我见到很多诗人,以及他们的爱情,有些也许不是,也许别人以为不是,有些人看起来吊儿郎当,有些人貌似无比真挚,但是我却不敢说孰真孰假,哪段真哪段假,始终真还是始终假,也许他或她自己也难以说清吧。
然而,再美好的景色,再纯粹或者造作的诗歌,心底再美好或者一般的小说,都要面对心底难以平静的躁动。这骚动,来源于文学的高度不确定性,心里所想的、笔下能够表达出的,往往有巨大的落差。文学的梦就好像流行感冒,总是彼此传染。诗歌更是过分,经常呈现出躁郁症面目。“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其实便是诗人作为天使与魔鬼的二重性的发言,诗人爱的永远是自己,那是剧烈变动却自以为自己始终在追求真我的过程,他们感动于自我的宣泄,尤其是自以为天才更是燃烧着生命的燃料,自我是、遇见的你也是,谁让诗是任性的呢?康赛的心,五心不定,六贼骚动,“像天一样高”、比天还要高,有几个诗人不觉得自己是齐天大圣呢?又有几个诗人是齐天大圣呢?即便是齐天大圣,还不一样被镇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呢?
诗歌是神圣的,这个说法特别容易达成共识。但是具体的诗人如何在现实中生存,如何与他人达成亲密生活,却是令人忐忑不安的。阿赫玛托娃、徐志摩、海子、顾城、余秀华,等等,中外这些诗人,构成了普通读者的典型诗人的刻板形象,“诗人”早就不是唐宋时期的造型,本片中的康赛,就是一个普通的癫狂诗人,那受到世俗社会的制约,又随时生活在世俗之中,他要爱、占有着爱、嫉妒着爱、挥霍着爱,最终被不知道是不是爱的结晶打败,回到绝对的世俗生活之中去,然而依然保持着写诗的习惯。写诗,早已经成为了他的习惯。在公园里朗诵,贴在树干上,抛洒在空中,诗歌具有充分的表演性。晏子是打字员,她并非诗歌和文学现场的创造者,却是坚持着爱或占有最有力量的那个人,是陶乐生活最有能量的他者。小西和康赛、阿原,多少都有些表演生活和诗意的意思,尤其是两个男人随时都能抛弃、逃跑,而晏子则是生活本身,她就是生活,她也试图放弃,最终难以直面未婚生育的难题,以这个最为传统却现实的绳索,将康赛牵走。
小西更像是伍尔夫,想要一个承诺,想在一间房子里写作,她要的不多,能够给出的却不少。也许大概可能,小西就是原著作者姚鄂梅的理想人生的投射吧。在电影里,小西与阿原浅尝制止,更多是插曲的属性,是在泥泞道路上的歪斜,而在原著里他们岔出去的路程更远。现实、小说和电影,是三种不同的文体,现实也是文体表达,尤其是对诗人和小说家而言。创作至少有三个层次,脑海里的最为理想,写出来的就有些变形,而读者看到的更是再一次创作。
《不想和你有遗憾》提供不了生活的答案,更多是启发式,观众可以不接受康赛、小西、阿原、晏子,可以对其中一人或多人喜欢或厌烦,那都无所谓,坦白讲大多数诗人的生活姿态是造作的,那也无妨。诗歌本来也不是讨好他人的,具有高度的不真实性,肉身和灵魂有冲突、有对撞,这就是诗歌的惬意和从容。诗歌总是能制造虚幻,一旦真实了多数诗歌那将失去存在的价值。正如前面所述,诗歌如同流感,不断有人会被感染,每个人的症状不同。1980年代的诗歌大流行,不可能是常态。时至今日,诗歌早已从社会舞台的中央退场,那些肆意张扬的大男孩诗人多数也不再出名,而诗和诗人永远在。
天高路远,文学之路便是如此。“不想和你有遗憾”,这是注定会失去的理想,但是并非没有意义,而是意义非常重要,写下便是永恒,在生与死之间,诗歌是最美的精灵。“在人间观雨”、“东流向大海”、“我将成为岁月的椅子”,这是三本诗集的名字,不出名,但是却可以构成向永远的八十年代的别一种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