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昨宵听夜雨,为著花事惊醒——清代女词人顾太清与奕绘的悲欢

夏恂谈历史 2023-06-28 07:14:01

《浣溪沙十一首》 其三 清代:奕绘

此日天游阁里人,当年尝遍苦酸辛。定交犹记甲申春。

旷劫因缘成眷属,半生词赋损精神。相看俱是梦中身。

流转在指尖的幸福,可以触摸的温度,柔软了半世情肠。梦初醒,看佳人在侧,想她曾经苦辣辛酸,心悲痛,念如今,劫难数数,终是相伴相生。寂寥往昔,凄凄昨日,再回首,俱是恍恍一梦矣。

如没有尝尽世间辛酸,没有历尽苦辣酸甜,又怎知现世的安稳恬淡?自幼生长在荣王府的奕绘怎会知晓世间的冷与悲,但自从遇到了心上人,眼睁睁看着她颠沛流离、漂泊异乡、居无安稳,自己荣华一身,却不得顾她周全,方知世间的无奈和苦痛。

那时候顾太清还不叫顾太清,她姓西林觉罗氏,名春,满洲镶蓝旗人,在《大清后宫》播映之后,西林春的名字已不再陌生,此剧便是以其为原型,但影视剧中的情节和人物终究是虚构,只有一点,那就是西林春如其本人一般娇美容颜,才情满腹,让所见之人无不心生怜爱。所以在奕绘初见她之后便久久不能忘怀,虽历尽劫难,但最终得以与佳人携手相伴。

顾太清的祖父名叫鄂昌,对于鄂昌的名字也许大多数人都不太熟知,但如果提起鄂尔泰,这个雍、乾时期的两朝元老,应该都不陌生,鄂昌便是鄂尔泰的侄子,顾太清也算是名门之后,但却因家门变故,在早年“尝遍苦酸辛”,也许这一切都是命运。

乾隆时期的文字 狱,让很多人都遭遇了灭顶之灾,其中不乏受牵连而枉死者。鄂尔泰的一个得意门生名叫胡中藻,在鄂尔泰去世之后,胡中藻失去了靠山,仕途不顺,心生愤懑,常以写诗抒发心中苦闷,写下一句“一把心肠论浊清”,只因“浊”在前,“清”在后,掀起了一场文字狱。

最终胡中藻被斩,鄂昌也被赐死。也许触犯天威的并非是这几句诗词,而是私交甚好的这几个人恰好触犯了乾隆最忌讳的“结党营私”,所以鄂昌等人才会牵人其中。

从此,顾太清从“名门之后”一落成为“罪人之后”,也因此不得人王室之门,奈何奕绘与其爱之深切,无奈之下只能谎报其为荣王府护卫顾文星之女,以顾太清之名,才得以进人荣王府,成为奕绘的侧福晋。从此西林春更名为顾太清。

进人荣王府后,尽管顾太清享受着让人迷醉的幸福,但抚摸着昔日的伤痕,那痛、那泪,如昨日的梦幻,遥远却又清晰,重重地捶打着她柔软的心,想忘记,却总是在日暮之时,看着花飞叶落,惊扰了恬淡的心魂,请看这首《定风波·恶梦》一词:

事事思量竟有因,半生尝尽苦酸辛。望断雁行无定处,日暮,鹡鸰原上泪沾巾。欲写愁怀心已醉,憔悴,昏昏不似少年身。恶梦醒来情更怯,愁绝,花飞叶落总惊人。

婚后的幸福,依然不能让顾太清忘却早日的磨难,多么沉痛的伤,让她在梦醒时候更惊,更怕,让她在被温暖围绕之时还难以扶定心神。

翻阅以前的史料,却难寻丝毫印记,大约因她是罪人之后,史书典籍都避之而绕行,也或许是因为重男轻女的社会,写史之人不愿在一个女子身上耗费太多的笔墨,还有人说成婚之后,太清对从前的种种不幸不愿再次提及。无论何故,我们再难知晓太清早年的种种际遇,只能在她的诗文中的星星点点来加以拼凑。

太清在年幼时期便随家人离开京城,大抵是在鄂昌死后,家道中落,身为罪人之后,太清的父亲鄂实峰不得为官,只能以游牧为生,以此来将养家中老小。太清便随其父一直过着飘摇不定的生活。

虽然在鄂昌受文字狱牵连之后,家产被查,家道中落,但终究是书香世家,家学从未中断。在太清和几个弟妹年幼之时,便由其祖母教其识文断字,后来又专门请过老师对他们进一步教导。

与奕绘结婚之后,二人填诗和词,遣词炼句,太清又极具天赋,那时候她填词的水平成长得很快,后来被誉为“大清第一女词人”,《八旗论词》中曾有“男中成容若,女中顾太清”之说。

可惜男权社会中没有太多人重视太清的文词,太多作品在八国联军入侵之时流失,现如今,国内存本竟比日本少了一百四十七阙,此乃一大痛憾!

太清定是一个喜欢出游的姑娘,不知这是否源于她的颠簸生涯。年幼时居于京城,那个天真烂漫的姑娘还不懂人间愁苦,无邪欢乐定是长久挂于眉目之间,多年以后故地重游,并写诗云:

“鸡冠夹路看花田,此地重来三十年”

那时她已经四十一岁,忆起当年的点滴,大概会有太多的感念混杂于心间。

离开京城之后,经江南一路颠簸,顾太清又来到了福建广东一带,最后在杭州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这一路贯穿南北的经历,并非是游山玩水般悠闲自得,而是为了寻一处容身之地,找一隅栖身之所,其间的艰辛我们不得而知,但这一路定是经历了太多的坎坷和挫败,所以她才会说“半生尝尽苦酸辛”“恶梦醒来心更怕”“花飞叶落总惊人”。

奕绘定然知晓她经历了怎样的艰辛,才会写下“当年尝遍苦酸辛”的句子,想想奕绘写下这句词的时候,想到心爱之人曾经的磨难,心中必然痛楚万分。

太清的堂姑西林觉罗氏是奕绘祖父永琪的福晋,不知顾太清与奕绘是自幼相识,还是家道中落以后、求助于荣王府时才初见定钟情,也有说法称他们是在江南邂逅,究竟是如何相遇相知,没有太多的记载,想来如此一个娇容似花、诗情流转的女子,任谁见了都会心生怜爱。

不知是怎样的一次相遇,她人了他的心,他醒了她的魂。那时候他已有妻,那时候她已是罪人之后,不得人王室之门。他们也曾怨恨造化弄人,他们也曾苦叹生之不幸,奈何爱意已深,情痴难断。奕绘坚定要娶太清入门,太清亦称哪怕身在天涯海角也要跟随奕绘。

很长一段时间,太清住在奕绘家中,虽然没有名分,但只要彼此能相守相随,一切都可视为烟云。

想当时,奕绘的家人是坚决反对他们在一起的,毕竟太清是罪人之后,一旦被发现,很有可能会削爵贬为庶人,但奕绘坚持要给所爱之人一个名分,哪怕只是一个妾室的身份,于是冒着违背皇家规定的风险,以荣王府护卫薛文星之女的身份报宗人府,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一年,他已经二十六岁了,一纸婚书等了竟有十年之久。

为一份情,苦等了十年,执着了十年。

十年间,每一次分别都是一次心的抽离,每一次重聚,都是一场只属于两个人的盛宴。合欢与惆怅在这十年里徘徊交替,好在十年的苦等和执着终于“旷劫因缘成眷属”。

从此落落红尘,只愿为一人起舞,流转光年,只愿与痴情人对唱。人生一世,独唱太过凄美,最难得梅竹相依、渔樵唱和。

历尽劫难的幸福让人更能感受其中的甘与苦,结婚之后,二人相亲相爱,加倍珍视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加之二人志趣相投,诗词唱和,好不快活!

奕绘字子章,太清便以“子春”对之。奕绘著有《明善堂集》,太清便作《天游阁集》,奕绘有《南谷樵唱》词集,太清便作《东海渔歌》词集,夫妻二人,一唱一和,羡煞了世间多少人?

太清虽然在幼时也曾识字断句,但因家中困苦,一直颠沛流离,难以得到系统的培养。她的诗词写作多是在婚后与奕绘学习的。

奕绘是乾隆皇帝第五皇子永琪之孙,影视剧里的“五阿哥”永琪给观众留下了一个诗书武艺样样精通的男子汉形象,影视剧源于现实,历史上的“五阿哥”也确实是一位让乾隆皇帝满意的皇子,若不是英年早逝,或许继承大统也未可知。

奕绘虽没有得到祖父的直接教导,但家学门风严谨,又素有遗传天赋,奕绘在诗文方面有着很高的造诣。

初识奕绘之时,太清被他出口成诗的才学所吸引,她素来仰慕有才华之人,盼望自己也可以终有一日出口成章,能写心中所想,书心中所愿。

婚后,她和奕绘两人对难得的幸福极为珍重,志趣相投的两个人终日一起以诗和诗,以词和词,那是只有他们才懂得的情深惬意。以文为乐让他们更加恩爱和美,也使顾太清的诗文有了很大程度的提高,如这首《定风波·水仙》词:

翠带仙仙云气凝,玉盘清露泻金精。最是夜深人入定,相映。满窗凉月照娉婷。雪霁江天香更好,缥渺。凌波难记佩环声。一枕游仙轻似絮,无据。梦魂空绕数峰青。

这是顾太清初学写词时候的作品,规矩的用字让人惊叹之语,那时候她已经是一位三十六岁的中年女子,她也曾惆怅,到底何时才能写出那些让人为之赞叹的语句,每每此时,奕绘总是在旁安抚,赞她的聪颖,夸她的悟性,给她安慰,也给她自信。奕绘的夸赞并非都只是为了安慰心爱之人,太清虽学词较晚,但确是一位极具天赋的人。

夫妻对和,情意浓浓,本就是诗情女子,才华的绽放只欠那一湖清泉。两人相和作诗的时间久了,太清的才情被一点点挖掘出来,一首新词一梦惊,就连太清都惊讶于自己进步之快,可奕绘却觉得本应如此,只因漂泊的日子里没有太多的精力投之于此,白白浪费了那最好的光阴。三十八岁的时候太清曾说自己“诗到中年渐客观”。

世间有情之人,皆喜欢感知生活,触及美好,万事万物在他们的眼里皆是俏丽的生灵,太清亦是如此。深居闺阁,单调的生活并未阻碍她才情的生长。在她的笔下,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有了生命。花谢花飞,亭台楼宇,时令节气,春花秋月,都替她记说着情与愁,如这首《惜花春早起·本意》词:

晓禽鸣,透纱窗、黯黯淡淡花影。小楼昨宵听尽夜雨,为著花事惊醒。千红万紫,生怕他、随风不定。便匆匆、自启绣帘看,寻遍芳径。

阶前细草潆茸,承宿露涓涓,香土微泞。今番为花起早,更不惜、缕金鞋冷。雕栏画槛,归去来、闲庭幽静。卖花声、趁东风,恰恰催人临镜。

每每读这首词,总能感觉到那般的鲜活,宛若一个个花苞,在太清的笔中缓缓开放,绽放出柔美静俏的花。夜雨之后的清晨,启帘寻芳径,只怕那千红万紫在雨中折枝,露水涓涓,香土微泞。若不是才思细腻,怎会写得如此鲜活灵动。

婚后的生活,除去写诗,太清还开始学习作画。于太清来说,奕绘是最好的伴侣,能知她懂她,还能引她助她。于奕绘来说,太清是绝佳的妻子,灵通聪颖,极具天赋。

都说最好的夫妻是灵魂的伴侣,是在灵魂上彼此牵手、共步前行的人,太清和奕绘应该就是如此吧。在奕绘的熏陶指点下,太清在作画方面也展露了她的天赋才华,在她三十九岁的时候,她曾说“予性好登临,略知画事”。

每有画作,奕绘与太清两个人都会一起欣赏,或题词作赋加以唱和,奕绘曾说“卿宜为画我为诗”。据统计,太清一生题画诗有一百五十首,题画词有九十八首,还有很多诗作流失海外,至今不得而寻。

道光十五年(1814 年)的时候,奕绘辞去官职,夫妻二人终日形影相随,出双人对,他们时常出门寻俊山,四处访弱水。每有绝佳景致进入眼帘,夫妻二人总忍不住唱和一番。于他人看来,他们宛若一对神仙眷侣,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奕绘曾作有《沁园春.武陵桃园》词一首,太清极爱,便和了一首《沁园春·桃花源次夫子韵》。

一夜东风,吹醒桃花,春到人间。趁月朗风柔,扁舟一棹,绿波渺渺,花影珊珊。洞里有天,天涯有路,风月莺花终古闲。惜春去,怕桃花结子,冷落神仙。

此中大好盘桓。有人面,依稀似旧年。怅前度刘郎,如今老去,玄都种树,树已含烟。日暮天寒,露滋风损,开落无心谁与传。认不出,似婷婷倩女,素魄娟妍。

世人皆奢望自己能生活在梦中的桃花源,但桃花易损春易去,桃花源又何来永盛?世事终无常,刚刚还是繁花似锦,下一秒又不知身处何处。

公元1838年,太清四十岁,与奕绘在一起已经十四年光景,人世苍苍,十四年,转瞬即逝。

卧病在床的奕绘再不能与太清一起寻山访水。定有无数个夜晚,太清坐在床前,安静地看着日渐憔悴的奕绘,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却无法给他生命的延续,回想一起走过的那些亭台古寺,那些遗留在山间水岸的脚步,还有那些二人唱和的诗词,墨迹未干人先陨,恍恍昨日如残梦一支。

七夕过后,花自谢,叶渐落,说好相生相伴的人,却随星辰陨落,渔歌樵唱从此只能在梦中。

爱人去世的悲痛还没有散去,新的灾难又降临到了太清的头上,因一个无端的“丁香花公案”被逐出王府,沦落街头。

太清终究是太过单纯,因拒绝为风流文人陈文述和他女弟子们的诗集赠诗让陈文述记恨在心。恶人总是无善意,那是个人们对文字的联想和猜疑达到前所未有的时代,龚自珍写了一首《己亥杂诗》,其中有“梦见城西阆苑春”和“临风递与缟衣人”这两句诗,陈文述因对太清心存记恨,便说“春”指太清本名,“缟衣人”更是指丧夫之后一身素衣的太清。

对于这样的言论,太清只当是无中生有之语,并不屑于去解释什么,可她却忘记她的祖父鄂昌是因何而遭殃了,更没有意识到一场灭顶之灾由此而来。

当初在太清初进玊府之门时,整个王府上下都极力反对,若不是奕绘坚持,恐难得两人十几年的相依相伴。虽奕绘正妻妙华夫人早就已经亡故,但因众人反对,奕绘终究没能将太清扶正,如今奕绘已故,无人庇护太清,借有流言四起,王府再无收容太清的道理,终被奕绘和妙华夫人所生的载钧赶出王府。

王府繁花锦绣的生活如半生梦境,离她越来越远,太清本就过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灾难与愁苦她定是不怕的,她是那样的坚韧刚强,很少提及所受的苦难,儿时这样,如今亦是如此,她只是悲愤至极叹了一句“亡肉含冤谁代雪”,从此再不提及此事,也从无怨恨何人。她只怕不能继续陪伴奕绘亡魂,只怕这样的流言惊扰了奕绘的安寝。

临冬时节,天气已然转寒,太清带着四个子女漂泊在京城街头,繁华都市,却无他们的栖身之地。冷风中,她强忍着泪水,卖掉金钗才得以寻得一处庇佑子女的居所。想当初,奕绘亲手为她画眉戴发钗,是何等的幸福,如今花已落,人已亡,再无人为她的艰辛而心碎,她只能自我坚强。

艰难的日子总会过去,当儿女们逐渐长大成人,结婚生子,按制受爵之后,境况有了很大的好转,再不如意的事情也随着北吹的风飘散殆尽。那几年,太清儿孙满堂,朋友往来相伴,才不至于太过孤单。

1857年,奕绘长子载钧病逝,因为没有子嗣,所以把太清所生的载钊之子溥楣过继为嗣,袭成镇国公爵位,太清也因此重新回到王府。

重回故地,已是物是人非,曾经与奕绘对和诗词的景致历历在目,却再不见昔人的影踪。太清已没有了往日那种填词作赋的心境,闲暇之余,她开始钻研《红楼梦》,并用“云槎外史”写出了《红楼梦影》作为《红楼梦》的续编。

太清心思细腻,用语鲜活,在《红楼梦影》中,对贾府上下的描写,从赏花填词到品茗饮酒,描写得生机灵动,似乎那些字都是会呼吸的生灵,演绎着贾府的一切。

寒梅初发,雨打榴花,顾太清坐在藤椅上,看着斑驳的墙壁,想起从前的种种,任由黑丝变成了白发。用着淡然的心境沉吟着:

九十韶光,清明过了,一年春色将尽。雨洒芳田,烟霏深院,偏是清阴惹困。燕子来时候,已辜负、几番花信。海棠零落闲庭,风飘万点成阵。

懊恼留春不住,算只有陌头,杨柳勾引。漠漠情怀,恹恹天气,况又阴情无准。多少伤心处,奈岁月、暗催双鬓。对酒当歌,回头往事休论。

1877年《红楼梦影》刊印,迅速风靡,成为众多《红楼梦》续本中比较受欢迎的一部,也是清朝时期较好的续本之一。只是太清无缘听到那些赞赏和颂扬,《红楼梦影》刊印的那一年,太清在睡梦之中寻了奕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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