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经·王风.黍离》
千年前，在殷商都城朝歌倾圮的城墙外，在繁盛过也荒芜过的土地上，几百年后出现了一个新的国家一卫国。公元前690年，有一位小公主在这里出生了。
在之后孔子整理的《诗经》中，收录了这位卫国公主的三首诗，《左传》里也有她的踪迹。吹尽历史的狂沙，隔了两千七百年的回响，我们还能否在她悲愤哀伤的诗句里，听一听那些如泣如诉的思量呢？
春秋战国，礼崩乐坏，周天子已经失去了高高在上的威严，诸侯国群雄纷起，齐桓公、晋文公、宋襄公、秦穆公、楚庄王先后称霸，而她，恰好出生在齐桓公鼎盛的时代。历史总是铭记那些战功赫赫的男人，却少有笔墨书写才情横溢的巾帼，各种滋味，只有那年的明月、那些唱过的离歌才懂得。
公主的父亲是卫昭伯，母亲是宣姜。刘向这样评价宣姜：“卫之宣姜，谋危太子，欲立子寿，阴设力士。寿乃俱死，卫果危殆，五世不宁，乱由姜起。”一个国家几代的更迭全因宣姜而起，若说红颜祸水恐怕言过其实，不过是一个美貌的女人为一己私利而挣个鱼死网破，到头来得到的不过是史书上的声声骂名，可悲、可叹。
作为宣姜最小的女儿，这位公主自然得到了应有的疼爱，从小在高高的墙垣里长大，学会了知书达理，也通晓礼仪规范。
到了待嫁的年龄，百里之外的国家都来提亲，都想要得到这个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卫国公主。她站在城楼上，俯瞰着远处的河川山峦，白云很高也很远，她仿佛能够听到淇水哗啦啦的声音，贩夫走卒们在城中的叫卖声好像也近在咫尺，而她心里很明白，未来等着她的婚姻不过是一场政治交易而已。
有那么一刹那，她也曾羡慕那些头戴山花的女孩子，之后嫁给了心爱的人，以及那些在清明雨季与心爱的人一起私奔的女孩子。而最终她无力地对着远方模糊的景色笑一笑，回到属于自己的闺房。
然而对于自己的命运，公主还想最后一搏，面对最有力的两个求婚国，一个是许国，一个是齐国，她想自己做个选择。
于是她通过旁人婉转地向当时的国君卫惠公表达了希望嫁到齐国的想法。
《列女传》里记载着她的话：“古者诸侯之有女子也，所以苞苴玩弄，系援于大国也。言今者许小而远，齐大而近。若今之世，强者为雄。如使边境有寇戎之事，维是四方之故，赴告大国，妾在，不犹愈乎！今舍近而就远，离大而附小，一旦有车驰之难，孰可与虑社稷？”
意思是说，跟齐国比起来，许国还是比较弱小、偏远的，要依附强大的齐国，这样一来如果有外敌入侵，齐国很快就来增援，这是从社稷考虑的。
看到上述言语，难免使人惊奇，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哪里来这样的远见卓识？哪里来这番勇气要决定自己的命运？况且，无论是许穆公还是齐桓公，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明明知道这只是一场政治联姻，还要用一腔情怀来让自己无怨无悔。
但是，公主的请求没有成功，她还是要嫁到许国去。她擦干了眼泪、收拾了心情，在卫国的最后这段时间里，她尽量让自己每天都开心，多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以便日后在许国的时候可以拿出来怀念。
出嫁那天，公主的花轿来到淇水河畔，她回望自己的故乡，温热的眼泪流下脸庞，今日一别，与父母就是永别，因为按照当时的礼法，出嫁的公主除非服父母之丧，否则不能回国。临别时的一眼，她知道，她与故国也是永别。
日夜兼程，公主带着嫁妆来到了许国，城门缓缓开启，许国的国君伸手牵起她，从那一刻起，她就是许穆夫人，几千年来，她本来的名字湮没无闻，只有这四个字流传千古。
与许穆公的结合仿佛是一场心不在焉的偶遇，这段时光在两个人的世界里都没留下太多的痕迹。许穆夫人流传千古的三首诗都是关于故乡的，与许穆公在一起的日子里没有留下许穆夫人多少笔墨。一段政治婚姻，两个硬生生安放在一起的人，多说无益，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和流淌在心里的泪。
许穆公还有很多妻妾，这进一步加深了他对许穆夫人的淡漠。与没有感情的人在一起总会很难熬，好在许穆夫人有很多时间需要打发，闲时她喜欢写诗。那是一个很少有人能够写字的时代，更何况是诗，这样惊世的才情难怪上天都会嫉妒。
不过，诗里写的都是百无聊赖的生活，如宫宴、游玩、春播夏长秋收冬藏。日子像没有活力的泉水，一点点流出来，又流走，没有一丝痕迹。
春秋时期，频繁的战争对于男人来说意味着有获得战功的机会，对于女人来说却意味着虚度光阴，特别是安逸无战事的那些年。时光流转，岁月如梭，在许国国君的治理下，许国国运日渐昌盛，许穆公还参加了齐桓公的会盟。
深宫大院内，边境的角鼓争鸣很远很远，许穆夫人在许国的宫殿床榻上却不能安眠，她时常梦到自己的故乡。有一天她梦到自己年少时钓鱼的情景，梦醒后便写诗一首。诗名《竹竿》，原诗如下：
篷藿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搓，佩玉之傩。
淇水憋悠，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梦境里，一切美好的事情都不真切。她穿着轻纱薄雾似的裙裳，与三三两两的女伴一起，来到淇水岸边垂钓，身上佩戴的玉石叮叮当当地撞击着，和着流水的声音，清越得像一首唱不完的歌。
可是，少女也有长大的一天，她要离开父母兄弟远嫁他方，梦里的她还曾经乘着小舟在淇水上飘荡，而如今淇水这哗啦啦的歌唱也只能在梦中听到，多么令人哀伤。梦醒之后的清晨，许穆夫人从华帐里坐起，心中无限怅惘，她只能长长地叹一口气，对镜梳妆后，站在许国皇宫的最高处，朝着故乡的方向望一望而已，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对着飞鸟祈求，希望它们能将自己的心意捎回去，再带回些故乡的气息。
终于，许穆夫人听到了一丝来自故乡的消息，父亲卫惠公死了，他的儿子卫懿公继承了王位。提到这个哥哥，许穆夫人就忍不住皱起蛾眉。《史记》上记载，卫懿公“好鹤”，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背后却有太多难以言说的故事。
鹤本难求，于是卫懿公便要豢养起来，因为他特别喜欢这种少见的动物，而且养了一大群，还封它们为“鹤将军”等称号，享有很高的待遇。
有这样一个君王，国家怎么会长久呢？而且北边国境一直都不安宁，戎狄一直对卫国这块肥膏之地垂涎已久，戎狄一边养精蓄锐，一边等待着卫国国运衰微。戎狄并没有久等，卫懿公好鹤的行为加剧了卫国的败落，让卫国人怨声载道，也正因为他玩物丧志，朝纲废弛，没多久满朝之中已经没什么可用之人了，更别说能征善战的将领了。
许穆夫人当然对她哥哥的这个“雅好”早有耳闻，就算是远在许国，一听说卫懿公即位，心里着实有些不安，她好像感受到一大片乌云正缓缓逼近卫国的上空，她开始为卫国的子民担忧。
许穆夫人思念祖国的时间更多了，她心里一直很不安，想要劝谏哥哥，可又无从说起，于是她把这份忧虑揉进了诗句里。
她作了第二首诗，名叫《泉水》：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彼诸姬，聊于之谋。
出宿于沛，饮饯于祢。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问我诸姑，遂及伯姊。
出宿于干，饮饯于言。载脂载辖，还车言迈。遄臻于卫，不瑕有害？
我思肥泉，兹之永叹。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车出游，以写我忧。
在许穆夫人的故乡有一口清泉，终年流淌清澈的泉水就在那淇水畔。她无时无刻不想回到卫国再看一看，可是这不可能。泉水化作了永远的叹息，就算她出去游玩，又怎么能够止住心里的忧伤。
思念故乡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许穆夫人生命中的一切都被这份思念占据了。哪怕是春天驾车游玩都不会让自己快乐，梦里的淇水是她的故土，梦里的一切都是那样虚幻和悲伤。
独处的夜晚，许穆夫人望着天上的银河流泪，哀叹自己的命运竟然这样悲伤。可是星星不能给她回答，只能给她一个又一个关于故乡的美梦。
公元前660年，戎狄进犯卫国。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可怜昏庸无能的卫懿公身边已无可用之才，临时组成的军队战斗力不足，而且人民苦于赋税徭役，不满于卫懿公养鹤、封“鹤将军”的行为，都嚷着说：“既然鹤拿了俸禄，干脆让鹤去打仗保卫国家好了。”
面对强大的游牧民族戎狄，卫国的军队原本就没有获胜的可能，即便仓皇上了战场，也只能落得弃甲曳兵而走。更不幸的是，有两个卫国将领被戎狄俘虏，为了活命，他们甘愿当说客，之后他们回到守城将领那里，花言巧语骗走了守军，等到戎狄来到城门前时，发现这已是一座空城，于是乘胜追击，在黄河边上将卫国军队彻底击败。
残酷的战争只留下一个数据：这场战争中，只有七百三十个卫国人生还。
这是怎样的一场战争已经无从想象，可是血淋淋的数字告诉我们：卫国官兵一个个在黄沙中倒下，在卫国人的血泊里，卫国的旗帜、尊严都土崩瓦解。
后来卫懿公亲上战场，可是一切于事无补，一人之力已经无法挽回亡国的悲剧，卫懿公也死在了战场上，一时群龙无首，整个国家都陷入了混乱。
远在许国的许穆夫人听闻这个消息，几欲昏倒，可是她强忍着悲痛告诉自己要打起精神来，卫国的子民还等着自己去拯救。
她多次恳请自己的丈夫一许国的国君出兵援助卫国，救卫国的子民于水火之中。可是许穆公犹豫了，他没有顾及多年的夫妻情分，没有遵守当时的誓言，迟迟没有出兵。再三请求之后，许穆夫人换来的唯有丈夫的拒绝。
许穆夫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她辗转反侧，脚下许国的土地竟然这样滚烫，让她想拼尽力气逃离。而她面对的阻挠如同大山一样无法逾越，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一位出嫁的公主要回故乡去，如果不是父母亡故，她是不能回国的，这是礼法，而如今，她就要罔顾这礼法。
许穆公不会同意她离开的，她是许国的国母，从她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卫国的生死存亡就跟她没有太大的关系，尽管她归国的心未曾停止。许国的士大夫们也不会同意她离开，他们会拿礼教来束缚她，甚至拿武力来威胁她。
然而许穆夫人不怕，她也不明白，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敢于抗争。当年出嫁的时候她没有抗争过，在许国的这些年她也没有抗争过，而如今，卫国的苦难给了她抗争的力量，大不了一死而已，然而她要与自己的国家死而同穴。于是，许穆夫人收拾行装，带着当初陪嫁的宫女毅然决然
地离开了许国，誓死要回到自己的祖国，因为她知道那些在苦难里的人民需要自己。她策马奔驰着，虽然心里的伤痛无从诉说，可是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欣慰，她日夜思念的故乡马上就要看到，可是故乡已经不是当年她出嫁的模样，而是一番千疮百孔的景象。
当年她就是这样离开了故乡，命运兜兜转转，她又要这样回到故乡。从来没有那么一个人能够与自己策马奔驰、共渡淇水。她曾经希望齐桓公是那个人，可是残酷的现实打碎了她的梦。而如今的孤独才是旷世的哀伤，驰骋在原野上，奔向苦难的故乡。
蘸着自己苦涩的眼泪，也蘸着卫国人民流淌着的鲜血，许穆夫人写下了第三首诗《载驰》：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视尔不臧，我思不远。
既不我嘉，不能旋济？视尔不臧，我思不閟。
陟彼阿丘，言采其赢。女子善怀，亦各有行。许人尤之，众稚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控于大邦，谁因谁极？
大夫君子，无我有尤。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写下这首诗的时候，许穆夫人已经离开了许国来到了漕邑，心中万千悲愤唯有化作诗句方能消解。
这位近乎亡国的公主奔袭回家的心情谁又能体谅？她策马飞奔就是要回去安慰自己家乡的人民。她心里的忧愁已经像淇水一样，没有人赞成她回去，许国的士大夫们会反对，因为这“于理不合”;路上的行人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慌张，可是许穆夫人全然不顾，她看着原野里的麦子，思念着家破人亡的故乡。
没有人理解她，她是孤独的战士，有着旷世的才情和哀伤。
然而事情到了这里，就戛然而止了。《载驰》一诗表明许穆夫人离开了许国到了漕邑，正在奔赴回国的路上。可是后来的史书上并没有记载她是如何回国，如何跟家人团聚，卫国又是如何重建和复兴的，《载驰》之后，许穆夫人的人生轨迹突然就成了一个谜。
或许她回到了故乡，见到了新的君王，她辅佐其左右，终于让卫国的人民摆脱了战乱之苦，恢复了故土。而她也终于可以再次站在卫国的城墙上，看着城中百姓安居乐业，看着城外的淇水终年流淌。她卸下疲惫，安卧在故乡的床榻上，从此再也没有做过思乡的梦，总是一觉睡到天亮。
又或者，她根本没有逃离许国的掌控，许国士大夫将她半路拦截，她又回到了那个牢笼一样的宫殿，在那些孤零零的房间里伴着日月星辰度过一个又一个心碎的日子，同时只能从信差那里得到卫国只言片语的消息：卫国的士兵到了黄河了-一卫国兵败了一卫懿公死了一卫国复国了个好消息能换回她片刻的笑容，而一个坏消息会让她如坠冰窟，就在这好坏交替的折磨里，她年华老去，在深宫里失去了自己。
又或者，她不愿意再回到皇宫里，想要过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她选择隐居在深山里，跟着农人一起播种、收获，日子过得简简单单。或许远离权力、战乱的桎梏才能获得内心的宁静。
又或者，她在回乡的路途上遇难，含泪离开她眷恋的世界，不情愿地斩断故国情思，将一切的思念都终结在不知名的地方，将所有的悔恨都祭撒在她长眠的土地上。
许穆夫人最终的命运人们不得而知，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但无论结局如何，她对卫国的执着犹如一盏明灯，始终照耀。尽管春秋战国时期的诸侯国多如牛毛，可是几千年的历史里，却反复镌刻了一个名字：许穆夫人。
史书上记载着后来的故事：卫国终究没有覆灭，卫国的新国君带着残兵败将，拖着疲惫不堪的战马来到黄河边，黄河那头迎接他们的是宋国的援助，后来齐国也支援和抚慰了这个受伤的国家，历经几代国君之后，卫国慢慢恢复元气，同时，周天子又将楚丘赏赐给卫国。
直到几百年后，卫国才终于覆灭，历史又进入了新的里程。尽管从此世界上再也没有卫国，却永远有一个姓姬的女子，她生长在卫国的淇水畔，后来嫁到许国，被人们称作许穆夫人，她在《诗经》里留下了三首传唱不衰的诗篇。
历史已经写完，可是却寻不见许穆夫人最终的下落。只是当时，若是上天能够怜惜她的祈求，让她成为齐桓公的夫人，那将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或许在鲜衣怒马、锦绣华章的衬托下，她乘着轿子嫁到齐国，撩开大红的盖头，看到了巍峨的城墙和一个伟岸的君王。
或许在一个黄昏，热闹的集市还有嘈杂的声响，人们垂手静候在两旁，看着她的轿子穿过城门，缓慢地朝齐国宫门里走去，人们都在窃窃私语，美丽的卫国新娘到底是什么模样。要知道，她的美貌已经传遍了中原大地，多少王宫贵胄都想要迎娶她，而她却只想嫁这个人。
或许在闲时，齐国国君陪她看遍国都的繁华，还有流淌的河水、不变的蓝天和白云。她或许能成为一个幸福的女子，可是世界上就再也没有许穆夫人和她的三首诗。
历史会告诉人们困厄中的灵魂发出最后的呐喊，那是世纪的最强音，它们响彻寰宇，叩动一代代人的心魂。如今，我们在时光的罅隙里，轻抚婆娑的光阴，依旧会呼喊着她的名字：许穆夫人。
参考资料：《列女传·仁智传》：“许穆夫人者，卫懿公之女，许穆公之夫人也。”
世界最早的爱国女诗人——许穆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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