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最后五年,诗仙李白被命运扼住了喉咙。
自从在浔阳登上永王李璘的楼船,他的理想和抱负在两三个月内就被迅速燃尽,余生抱着一堆灰烬,四顾茫然。
他一遍遍地解释,一次次地找人,落笔皆是苦涩的诗句。
他早些年被公认为“谪仙人”,为人潇洒,诗风豪逸。但到此时,那口“仙气”已然离他而去,他像个掉落凡间的孩子,惊恐无措。
权力与舆论强加给他的罪名,以及由此带来的牢狱之灾和声名受辱,让他在最后的年月里痛苦不堪。他的处境,正如他的“小迷弟”杜甫当时所写的——“世人皆欲杀”。
他,李白,大唐盛世的狂士与歌者,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变成了一个国人皆曰可杀的叛国者。
他无数次执笔写诗伸冤和抗辩,一次次还原被权力篡改的真相。但大唐的子民,以及后世每一个时代的人们,都只愿意诵读他喝酒吹牛时豪情四溢的诗句,没有人愿意去读他晚年那些悲苦、泣血、隐晦的诗行。
每个人只当这个真实的诗人,没了人生的最后五年。
即便有,也是狗尾续貂的五年,声名败坏的五年。
历史就这样书写了一个人生断裂的李白。直到宋代,直到现在,李白参加永王李璘起兵的经历,仍被当作叛国谋乱的污点,“文人之没头脑”的体现。
根本没有人在乎他本人在乎的真相。
▲南宋画家梁楷《李白行吟图》。1至德元载(756)十二月,在庐山避乱的李白,迎来了一个神秘人物。
来人叫韦子春,身份是永王李璘的重要谋臣,任务则是游说李白出山加入李璘的幕府。
李白说韦子春“三顾茅庐”,他终于答应出山了。但实际上,他极有可能一下子就爽快地答应了。他在《赠韦秘书子春》一诗中,记录了这次志同道合、相见恨晚的谋面会谈过程:
斯人竟不起,云卧从所适。
苟无济代心,独善亦何益。
惟君家世者,偃息逢休明。
谈天信浩荡,说剑纷纵横。
谢公不徒然,起来为苍生。
气同万里合,访我来琼都。
披云睹青天,扪虱话良图。
留侯将绮里,出处未云殊。
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
韦子春确实有辩才,一下子就说到李白的心坎上。他看出李白表面是一个隐居的高士,内心却放不下济世情怀,还是想学东晋名士谢安,关键时刻出来救苍生、建功业。
韦子春将永王李璘的“良图”——平定叛乱、收拾河山的计划,向李白和盘托出。
李白听完,直接感慨说“披云睹青天”,平定中原乱军,好像就是分分钟的事情。他已经在想着,自己在跟随李璘建立不世之功后,像范蠡一样功成身退,深藏功与名。
当时,李璘率军从江陵(今湖北荆州)东下,趋广陵(今江苏扬州)。李白告别妻子宗氏,登上了李璘的楼船,一路东下。在给妻子的诗中,他对前景充满了信心,跟妻子调侃了一下将来自己佩相印归来的情景:
出门妻子强牵衣,问我西行几日归?
归时倘佩黄金印,莫学苏秦不下机。
这时候,56岁的李白感觉人生焕发了第二春。一生中,除了42岁那年,他奉唐玄宗之诏入长安供奉翰林,恐怕再没有如此时这般意气风发的记忆了。那年,他写下《南陵别儿童入京》,是多么的狂放,一点儿也不想掩饰内心的狂喜: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那年,这个一直以“大鹏”和“凤凰”自居的诗人,以为扶摇直上、青云展翅的机会来了。那年,唐玄宗给了这个狂傲的诗人最大的面子,“降辇步迎”,“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那年,他以为自己是“帝王师”,不曾想自己只是君王用来点缀升平、以夸耀于后世的文学侍从。
两年后,天宝三载(744),李白的首次从政之旅在理想幻灭中宣告结束。唐玄宗将他“赐金放还”,理由是“非廊庙器”。用现在的话来说,绩效考核不达标,他被裁员了,拿了N+1的赔偿金走人。
这次打击太沉重了,离京时,他写下了著名的《行路难》: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尽管“行路难”,但他还是在诗中给自己留下了一条足够光明的尾巴。他依然相信,自己会是姜尚、伊尹、诸葛亮、谢安那样的大才,只是还缺少一个“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机会。
▲李白(701-762)在等“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机会。图源:电影剧照之后,他与杜甫、高适在梁宋之地有过一段三人行的畅游时光。
再后来,他开始了如早年一般的南北漫游,喝最豪气的酒,赏最寂寞的月,写最好的诗,只是为了摆脱“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现实处境。他的诗写得再好,名气再大,对于建功立业、兼济天下的理想而言,终归只是一个手段而已。他的内心深处,从不因自己能写出盛唐最好的诗行而满足。
恰恰相反,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为自己未能找到真正的用武之地,而流露出越来越强烈的焦灼感。他的“愁”越来越多,越来越乱: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将进酒》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秋浦歌》
▲李白举杯消愁愁更愁。图源:图虫创意自从被“赐金放还”后,整整13年,诗名满天下的李白,无所用于世。
直到一个乱世来临。
自古乱世出英雄,李白也想在安史之乱爆发后,游说江南的李唐宗室起兵勤王,但最终无所成,才上了庐山隐居。
现在,韦子春的到来,永王李璘的邀约,就像把他从废弃的深井里捞了上来,他毫不犹豫地投入了自己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从政生涯。
他不知道,自己将要掉入一个更深的深渊。
2李白跟随李璘的军队东下的时候,已经在灵武称帝的唐肃宗李亨,偷偷将自家兄弟当成了打击对象。一场影响大唐国运的同室操戈,一触即发。
在至德二载(757)开年,大唐帝国内部实际上进行着两场战争:一场是唐王室与安史叛军的战争,另一场是唐王室内部的战争。
两场战争看似毫不相关,其实错综复杂,纠缠不清。
事情起源于安禄山叛军攻陷潼关后,唐玄宗仓皇奔蜀途中的一个重大人事安排。
在逃亡路上,太子李亨与禁军首领陈玄礼操纵“马嵬兵谏”,又派人唆使当地父老拦住唐玄宗,要其留下太子抗击叛军,并分去大半人马。天宝十五载(756)七月初九,李亨到达灵武(今宁夏灵武市),很可能经他本人授意,三天后,他被随从诸臣拥立为皇帝,是为唐肃宗。
李亨擅自称帝的消息,整整一个月后,即八月十二日才传到蜀中。获悉消息的唐玄宗,这才知道自己早已从皇帝变成了太上皇。
正史记载,毫不知情的唐玄宗在七月十五日以皇帝身份下诏,部署了平定安禄山叛乱的重大决策——以皇子代替边镇将领典兵,具体安排如下:
太子李亨充天下兵马元帅,仍都统朔方、河东、河北、平卢等节度采访等都使,与诸路及诸副大使等,计会南收长安、洛阳;永王李璘充山南东道、江南西道、岭南、黔中等节度采访等都使,江陵大都督如故;盛王李琦充广陵郡大都督;丰王李珙充武威郡大都督;由于其他皇子并未到府就任,只做了挂名一把手,实际到任的仅有李亨和李璘。两人一个独撑北方战局,一个寄希望于南方后盾。而在唐玄宗的算盘中,自己则坐镇蜀中统筹南北全局。
但让唐玄宗始料未及的是,到了灵武的李亨在朔方军的全力支持下登基称帝。鉴于朔方军当时是朝廷硕果仅存的最强军队,偏居蜀中的唐玄宗无力掌控,更无力对抗,只好在表面上承认了李亨即位的既定事实。但他并不甘心自己沦为太上皇,于是对李亨展开了权术反制:
第一,宣称军国大事先由皇帝(唐肃宗)处理,但应奏报太上皇(唐玄宗),太上皇保留发“诰”(以区别于皇帝的“诏”)的权力,仍可号令天下,等到收复两京,太上皇才不问政;
第二,派亲信大臣韦见素、房琯、崔涣等人到唐肃宗身边,希望加强对唐肃宗的控制;
第三,希望在南方建立一支足以与朔方军抗衡的武装力量,从而加强太上皇的话语权。
我们都知道,枪杆子里出政权,所以第三点是尤其重要的一点。唐玄宗把希望寄托在李璘身上,任命李璘出镇江陵后,又二次任命他为江淮兵马都督、扬州节度大使。这次任命之后,自山南东路(治江陵)沿长江东至江南西路(治洪州)、江南东路(治苏州)、淮南路(治扬州)之军事,皆受永王李璘节制。
李璘也领会到父皇的用意,因此在江陵招募了数万将士,再利用江南的经济优势,企图在南方建立反击安史叛军的基地。一旦军队建立起来,并在对付叛军方面取得战果,那么,唐玄宗在与唐肃宗争夺实权的斗争中就有了足够的筹码。
在唐玄宗与唐肃宗两个政治中心并存的前提下,李璘作为唐玄宗的筹码,成为震慑唐肃宗的一股势力。这必然引起唐肃宗的警觉。
之前向唐玄宗面谏、反对诸王分镇的高适,此时获得唐肃宗召见,于是从蜀中跑到灵武,跟新君陈述“江东利害”,并说永王李璘“必败”。唐肃宗对高适的见解很满意,遂在江淮地区安排亲信,做好对付李璘的准备。
在李白决定加入李璘幕府任江淮兵马都督从事的时候,高适获得唐肃宗任命,出任淮南节度使,领广陵等十二郡。这意味着,这对昔年共游河南的好友,此时分属不同的阵营,他们的关系即将破裂。
与此同时,唐肃宗以名将来瑱为淮南西道节度使,领汝南等五郡。加上江东节度使韦陟,唐肃宗完成了三名亲信共同对付李璘的人事布局。
▲李白《上阳台帖》,当年与高适、杜甫三人行留下的作品。而在李璘这边,他对唐肃宗已将自己列为对手的事实,完全蒙在鼓里。他的任命来自于父皇唐玄宗,在南北两个朝廷并存的情况下,他选择听命于蜀中的唐玄宗朝廷。所以,当唐肃宗害怕李璘的势力扩张会威胁到自己,命令他返回蜀中的时候,他违抗了唐肃宗的命令,继续率军东下。
根据历史学者邓小军的分析,李璘水军下广陵的目的,是从广陵出发,走海路直取安史叛军的大本营幽州。这从李白写于李璘幕府的《永王东巡歌》中,也可以得到佐证:
王出三山按五湖,楼船跨海次扬都。
战舰森森罗虎士,征帆一一引龙驹。
祖龙浮海不成桥,汉武寻阳空射蛟。
我王楼舰轻秦汉,却似文皇欲渡辽。
加入李璘幕府后,李白肯定获悉了李璘集团的作战计划,因而在诗中明确以唐太宗对高句丽渡海登陆作战的历史,作为李璘水军出海北伐的比附。
▲李白塑像。图源:摄图网可是,不等李璘到达广陵,一路受到唐肃宗支持的地方势力,纷纷闹起内讧,向李璘发起了挑战。在润州(今江苏镇江),李璘水军先是击败了挑衅的地方势力,但当唐肃宗派出的宦官使者出现在江对岸时,李璘集团内部军心崩溃——唐帝国的共同敌人是安史叛军,而唐肃宗竟然以“讨逆”之名将矛头对准了永王李璘,这一波政治宣传和军事镇压,让李璘的部下觉得失去了合法性和正义性,于是纷纷倒戈。
至德二载(757)二月十日,李璘兵败润州。十天后,逃至大庾岭的李璘被江西采访使皇甫侁擒杀。
这场由唐肃宗发动的内讧权斗,最终以胜利者的意志,定性为“永王之乱”。太上皇唐玄宗在李璘兵败已成定局的情况下,失去了赖以制衡儿子唐肃宗的唯一势力,无奈只能发诰,宣布将李璘废为庶人。但当唐玄宗获悉李璘遇害的消息,他才真情流露,“伤悼久之”。
而唐肃宗,再次以他的表演,洗脱他才是害死李璘的真凶这一事实。史载,唐肃宗在得知李璘死亡的消息后,责备皇甫侁“既生得吾弟,何不送之于蜀而擅杀之”,并做出“废(皇甫)侁不用”的决定。皇甫侁成为唐肃宗的替罪羊,而唐肃宗则在历史上继续营造孝悌的君王形象。
所谓“永王之乱”,因为关乎胜利者唐肃宗的历史形象,事后被篡改和掩盖的真相很多。特别是当唐肃宗付出了巨大代价,在同年九月收复长安,并迎回太上皇唐玄宗,最终“取缔”了蜀中朝廷、实现大权在握之后,永王李璘连同他的同党,更是被塑造成为帝国的叛乱者。虽然擅于权术的唐肃宗表面说不忍心宣布李璘的罪行,但实际上,一整套的政治宣传和秋后算账,早已在大唐的子民脑海中输入了“李璘集团等于叛国者”的权威信息。
李白加入李璘幕府不到三个月,人生就从高峰跌入了谷底,不仅是朝廷的囚犯,还是“世人皆欲杀”的罪人。
别人不知道或假装不知道“永王之乱”的真相,但他李白知道呀。
他要说出来。
3李白卷入的这场皇室内斗,使得原本两三年可以平息的安史之乱,一拖拖了八年,大唐盛世由此彻底转衰,再无复兴之日。
重新审视“永王之乱”,唐肃宗才是最应该站上历史审判席的那个人。
他为了抢班夺权,不惜引入回纥军队,许诺后者收复长安后可以抢走财物和女人;
他为了证明自己即位的合法性,放弃谋臣李泌提出的直捣安史叛军老巢的计谋,只想着收复仅有象征意义的长安;
他为了消除皇位的潜在争夺者,再次将李璘走海路奇袭叛军老巢的计划扼杀,并将其定性为“谋乱”……
他的皇位保住了,但国家却陷入了更长久的战乱。
这是事件的真相,也是李白认定的、需要告诉世人的真相。最后的几年,他咀嚼苦涩,吐露悲情,在诗里一遍遍述说李璘之事,就是为了伸冤和抗辩,跟被篡改的事件真相作斗争。
在李璘兵败之时,李白跟随溃散的士兵死里逃生,当时的情形,他在《南奔书怀》中有这样的描述:
主将动谗疑,王师忽离叛。
自来白沙上,鼓噪丹阳岸。
宾御如浮云,从风各消散。
部将们相互疑神疑鬼,永王的军队顷刻七零八落,来到白沙洲一带时,丹阳岸边战鼓雷鸣,而幕僚们就像天上飘浮的云朵一样,随风不知消散到哪里去了。
李白沿江西逃,先平安地逃到舒州(今安徽潜山),再躲藏到西边的司空山,但是不久他被抓住了,囚禁在浔阳的监狱中。
即便如此,他仍然感激李璘邀请他加入北伐叛军的队伍。他从未埋怨李璘,更未学别人对着落败的李璘踩上一脚以示割裂。最痛苦的时候,他曾违心说自己是被胁迫入了李璘幕府,但也是到此为止。他不说李璘的任何坏话。在史书将李璘丑化成一个蠢货的时候,他还在感念李璘的知遇之恩:
秦赵兴天兵,茫茫九州乱。
感遇明主恩,颇高祖逖言。
过江誓流水,志在清中原。
拔剑击前柱,悲歌难重论。
我李白是要学祖逖北伐,志在消灭安史叛军平定中原,现在竟然被人当成了乱臣贼子,天理何在呀?
他向帝国的官员、认识的老朋友求助,希望能够洗脱罪名。他甚至对身为讨伐李璘军队总统帅的高适,发出过乞求救援的信号,寄希望于他们曾一起漫游所建立的友谊,能够抵抗政治立场的侵蚀。
他在浔阳狱中,托要去广陵拜谒高适的张秀才带去了他的一首诗。在诗里,他谈古论今,将高适比为张良,并大加赞赏。没有说出来的一层意思,则是希望高适伸出援手,为他洗脱罪名。
高公镇淮海,谈笑却妖氛。
采尔幕中画,戡难光殊勋。
我无燕霜感,玉石俱烧焚。
但洒一行泪,临歧竟何云。
——《送张秀才谒高中丞》
高适对李白的求助,没有作出任何回应。相反,从高适的诗文集来看,这名依靠打败李璘军队而仕途平步青云的诗人,为了与对立者李白切割,将李白的名字从他的诗文集中彻底删掉了。天宝三载(744)以后,他和李白、杜甫同游梁宋间的诗文题目,但凡出现李、杜之名,都被他改为“群公”。
只有仕途同样困顿的杜甫,依然那么膜拜和相信李白。
从阵营来看,杜甫算是最早投奔唐肃宗的元老级臣子,但后来因为替房琯求情而被唐肃宗疏远,断了前途。但作为忠臣的杜甫,听说李白的遭遇后,并没有抹除他们的记忆,也没有像高适那样做出切割的举动。相反,他写下了许多怀念李白的诗作,这些诗作虽然无助于身处困境的李白,但至少说明,李白的痛苦和落寞,有人懂。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
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
——杜甫《不见》
浮云终日行,游子久不至。
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
告归常局促,苦道来不易。
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
出门搔白首,若负平生志。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杜甫《梦李白二首·其二》
▲杜甫是李白的“小迷弟”。图源:摄图网最终是御史中丞宋若思、前宰相崔涣等人,认定李白无罪,将他从狱中捞了出来。宋若思还直接把李白请到军中,大加使用。这似乎表明,朝廷高层对“永王之乱”的定性有不同意见,所以才会认为李白入狱是冤案,并还他清白之身。
李白在浔阳监狱蹲了半年左右,出狱后入了宋若思的幕府。但不久,李白即离开宋若思幕府,估计是宋若思受到了某些压力,风向又有变化。
这时,大概是唐肃宗收复长安,而唐玄宗被从蜀中接回长安,“上皇(唐玄宗)御宣政殿,授上王(唐肃宗)传国玺”。至此,唐玄宗、唐肃宗的权力交替全面完成,太上皇成了唐肃宗任意摆布的对象。唐肃宗重启针对唐玄宗旧臣的清洗行动,对“永王之乱”遗留问题的处置,力度趋严。因此,在帝国庆祝收复帝都的喜悦氛围里,本已出狱的李白突然接到了流放夜郎的处理决定。
乾元元年(758)春,李白才姗姗由浔阳出发赴流放地夜郎,此时他写有《流夜郎至西塞驿寄裴隐》,诗中有句:
鸟去天路长,人愁春光短。
流放途中,李白的悲愤仍盈溢在字里行间,经过汉阳时,他写《望鹦鹉洲怀祢衡》,借祢衡的遭遇写自身的不幸:
魏帝营八极,蚁观一祢衡。
才高竟何施,寡识冒天刑。
至今芳洲上,兰蕙不忍生。
第二年,他遇赦放还,写了《流夜郎半道承恩放还兼欣克复之美书怀示息秀才》一诗。诗中,他隐晦地重提帝国曾有唐玄宗和唐肃宗两个政治中心的事实,说明永王李璘的任职和行动,皆出自于唐玄宗,具有正当性和合法性,不应被定性为谋乱叛国:
大驾还长安,两日忽再中。
一朝让宝位,剑玺传无穷。
“大驾还长安,两日忽再中”,暗指从唐肃宗灵武即位,到唐玄宗返还长安期间,唐帝国二主并存,如天有二日。“一朝让宝位,剑玺传无穷”,这是说到至德二载(757)十二月,唐玄宗授传国玉玺给唐肃宗,帝国二主体制才宣告结束。
言外之意,唐肃宗在至德二载(757)年初,二主体制尚存的情况下,发动了镇压永王李璘的战争,谁是谁非,不言自明。可是,这段历史现在却被掩盖了,死去的永王李璘却沉冤莫白。
随后,李白在江夏又写了带有生平自述性质的长诗《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其中,重提二主体制,再次替李璘申辩,说“帝子”李璘的统兵征讨之权是唐玄宗授予的,绝非作乱:
二圣出游豫,两京遂丘墟。
帝子许专征,秉旄控强楚。
总之,余生反反复复,李白都在纠缠为永王李璘平反,也为自己伸冤这件事。他的诗风变了,在多数作品里,豪情顿减,气势转弱,从以前的高调飘逸、痛快淋漓,转为沉沦落魄、晦涩难懂的风格。
这些诗,有他最在意的东西,对个人名节的守护,对知遇恩人的仗义,对历史真相的坚持。但是,人们不愿读,也不愿听这个絮絮叨叨的老来诗人在痛苦什么,在执着什么,在期待什么。
人们只需要一个“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侠客,一个“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酒徒,一个“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狂士……
人们不需要深入历史真相,不需要一个不符合自己心理预期的伟大诗人。如同官方屏蔽了“永王之乱”的真相,人们屏蔽了一个执着于真相的诗人。
一生中最后的日子,李白流寓在当涂县令、族叔李阳冰处。
即便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命运戏弄,他依然不改初衷,梦想着做一个建功立业之人。上元二年(761),年届六十的诗人闻知名将李光弼出征东南,又想从军报国,无奈半道病还。
第二年,李白卒于当涂,享年62岁。人们相信他是捉月而死,不愿意相信他是醉酒病死。
他在绝笔《临终歌》中叹道:“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大鹏终于无力了,诗人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同一年,唐肃宗死,唐代宗继位后,第一时间为永王李璘平反昭雪。
李白生前可能得知这一重要的历史信息,但更大的可能是,他并不知道平反的诏令。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对酒不觉瞑,落花盈我衣。
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
——《自遣》
寂寞无边无际,醉酒的老诗人,他神游到另一个时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