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林啊,你说你到底图个啥?都这岁数了,还骑着三轮车在市场里跑,累不累啊?”老刘站在批发市场门口,嗓门大得像个喇叭,吸引了不少人侧目。
我摆摆手,笑着说:“图啥?图个知足呗。人啊,知足就乐呵。”
1970年,我十八岁,跟着一群同龄人从北京坐上绿皮火车,晃晃悠悠地被送到了北边一个叫石湾村的小地方。火车一停,迎面就是刺骨的冷风,黄土漫天飞,远处是光秃秃的土山,看不到一棵绿树。那种感觉,心里一沉,像是被扔进了荒凉的世界。
刚到村里,村干部老周分派我们住的地方。我和另一个北京知青李建国被分到了一户姓赵的人家。赵家住的是土窑洞,屋外堆满了杂乱的柴火,鸡群在院子里乱跑,连站着的地方都不好找。
赵大叔看起来五十多岁,皮肤黝黑,浑身一股庄稼人的憨厚劲儿。他一边搓着冻得通红的手,一边招呼我们:“哎呀,快进屋,别冻着了!咱家条件不好,将就着住啊。”
所谓的“将就”,就是一张硬邦邦的土炕,炕沿边放着一只破了口的水缸,屋子里连个像样的桌子都没有。赵大婶端来一碗热乎乎的玉米糊糊,说:“吃吧,别嫌粗。”我端起碗喝了一口,舌头差点被烫到,但那一刻,我竟觉得这热糊糊比北京的肉包子还香。
日子一天天过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活的苦,大伙儿都知道,可真轮到自己干,才发现没那么简单。刚下地的头几天,我连锄头都举不稳,挖半天土,手上磨起了血泡。回到家累得瘫在炕上,连饭都懒得吃。
建国比我适应得快,干活麻利,嘴还甜,没几天就跟村里人混熟了。他总是哈哈大笑,说:“张林啊,你这身板儿,还不如村里的娃子!”我懒得理他,心里却憋着一股劲儿,想着怎么也得撑下去。
赵家有个女儿,叫赵秀兰,十七岁,个子高挑,脸蛋白里透红,总是穿着一件补了又补的蓝布棉袄。她是个勤快人,早上天不亮就挑水做饭,白天干完农活,还会抽空帮我们知青烧水洗衣服。
有一次,我挑水不小心摔了一跤,水桶里的水全撒了,裤子湿透了。秀兰看见了,笑得直不起腰:“张林,你是来帮忙,还是来添乱的啊?”
我脸一红,嘴硬着说:“谁让这土路太滑了!”她没再说什么,接过我的水桶,麻利地挑了两桶水回来。我看着她瘦小的身影,一时间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1973年,我第一次回北京探亲。临走前,秀兰悄悄塞给我一块她亲手绣的小手帕,低声说:“张林,你要记得回来。”那手帕上绣了一支梅花,针脚细密,透着一股子秀气。
回到北京,家里人对我满是埋怨:“你怎么还不回来?那么多人都返城了,你还赖在农村干啥?!”
我低着头不吭声,心里却想着秀兰的那块手帕。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返城的政策来了,建国是第一个申请的。他临走时拍着我的肩膀,说:“张林,你别傻了,赶紧回去吧。你这么呆下去,以后可真没退路了!”我笑着摇摇头:“我不走,我这儿还有事没办完。”
1975年,我和秀兰结婚了。婚礼很简单,村里人凑了几桌饭菜,热热闹闹地过了一天。秀兰穿着一件新棉袄,脸上带着羞涩的笑意,她轻轻拉着我的手,说:“张林,这辈子你可别后悔。”我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不后悔。”
婚后的日子虽苦,可心里踏实。我每天跟着村里人下地干活,挣工分养家。秀兰织布、做饭、带孩子,从不抱怨一句。有时候忙到半夜,她还会给我端一碗热汤,说:“多吃点,别累垮了。”
1983年,我终于找了个乡邮递员的活,成了吃国家粮的人。虽然挣得不多,可好歹不用再为口粮发愁了。我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让秀兰和孩子过上更好的日子。
转眼到了1995年,儿子张平考上了大学,还在北京找了份好工作。秀兰高兴得直掉眼泪,说:“咱家总算熬出头了!”可我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总觉得自己拖累了她。
2005年,儿子在北京安了家,还帮我们买了套房子。秀兰说:“张林,咱以后就跟着儿子过吧,别折腾了。”可我闲不住,总觉得手里没点活就慌得慌。于是,我买了辆二手三轮车,在批发市场帮人拉货。
有一天,我接了个大活儿,得从市场拉一车货到外环。那天风特别大,我骑得满头大汗,路边的行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回到家,秀兰气得直跺脚:“张林,你非得把自己累垮了才甘心是不是?”我笑着说:“我还能干,干得动就干呗。”
秀兰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后来,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是建国写来的。他说他病重,想见我一面。我放下手里的活,立刻赶去了他家。
建国躺在床上,瘦得不像样子。他抓着我的手,眼里满是泪:“张林,我这辈子羡慕你啊。你过得是真实在。”
我鼻子一酸,笑着说:“建国,你别瞎说。咱们哪有什么好坏,只不过各有各的路。”
建国走的那天,我陪着他,一句话也没说。回来的路上,我心里像压了块石头,闷得透不过气。
回到家,秀兰正在做饭,她看着我问:“怎么了?不舒服?”
我摇摇头,挤出一丝笑:“没事,就是觉得,人啊,活着就挺好。”
那天晚上,我坐在阳台上,看着远处的灯火,心里突然明白了:人生哪有绝对的好坏,能和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
后来,批发市场的人都叫我“张大爷”。虽然七十多岁了,可我骑三轮车还是稳稳当当的。有时候,秀兰会站在市场边看着我,嘴里嘟囔着:“你这人啊,就是倔得没边了。”
我笑着对她说:“知足常乐嘛。活着就好,能干就干。”
风吹过来,我踩着三轮车,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