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被北大清华人大多所高校争抢的“鹅腿阿姨”登上各大平台热搜。虽然有高校表示将在食堂研发鹅腿美食,但是“鹅腿阿姨”被学生们围着的场面,大概无法复制。它是青春的,它是市井的。
书评君的记者在今天由此回忆起学校周边的美食。编辑也垂涎欲滴。
亲爱的朋友,如果你还在学校,最近是否去周边吃了顿?如果你已经毕业多年,对学校及其周边的饮食可还有印象?
撰文|李夏恩
“你要不要也来排队买个鹅腿?”
“那个鹅腿阿姨的鹅腿真这么好吃吗?”
“真的!”
如此斩钉截铁的回答,让我正在缩着脖子咽下的那个白菜鸡蛋馅的素包子瞬间不香了。环顾坐在四周的食客,他们几乎和我一样埋头吃着眼前那碟或肉或素的包子,或是直接把碗端起来扫荡干净剩下的小米粥,仿佛这顿午饭是个必须完成的差事,是维持下午工作体力补充的一坨从口腔生咽进去的能量块,还挤占了宝贵的午睡时间。唯一能让呆滞的眉目中挤出一丝笑容的,便是饭碗旁手机里播放的小视频,但随着午饭的结束,这点欢愉也被装进口袋里,连同它的主人一起开门拥进萧索的寒风中。
被学生包围的“鹅腿阿姨”。(图片来自新京报我们视频)
我放下手中的包子,凝视着我在人大念书的朋友得意洋洋晒出的照片,那是一个比手掌还大的鹅腿,光是举着放在嘴边就气势撼人,虽然室外温度已经跌至零下,但鹅腿四周隐约可见的白色热气,却洋溢着一种活泼的温暖,仿佛这温暖不是来自手机劣质的散热孔,而是来自图片本身,烤得焦黄的肉滋滋冒着油,所以才能如此均匀而慷慨地沾满了孜然——那是愿意冒着喝凉风跑肚拉稀的风险站在寒风中一口咬下的美味,哪怕他晒给我的照片是头天晚上排了一个小时的队才抢到的鹅腿,也让让人感到那种新鲜出炉的热腾腾的快乐。
鹅腿阿姨被清华、北大和人大学子争抢的消息登上热搜,自然会引来一路专家学者从各自的专业角度加以点评,从“地摊经济、城市烟火气给大家带来的物美价廉的期待”,到“味道的稀缺性”与“流动摊贩的业态管理”。不得不承认,从城市治理的专业角度,这些解读确实能引申出更多深入的思考,或许还能促成某个课题的申报立项也未可知。
但这些煌煌大论或许没有考虑一点——那些围绕着鹅腿充满戏谑、自黑与恶搞的争吵,那种求一鹅腿而不得故作楚楚可怜的语调,那种终于排队吃上鹅腿的满满的幸福感,其中荡漾着何等青春的活力——这是属于大学时代的确定的幸福。
鹅腿之所以如此受到热捧,不仅仅是因为它的美味,更是因为它所带来的幸福的确定性。只需要付出在寒风中排队等待的时间,就可以吃到热腾腾美味的鹅腿。那种幸福感,就像努力熬了三天大夜,终于在上课的前一小时赶完了课程作业;就像值守了数周的等待,终于看到培养皿中菌完好长成;就像你终于在如山似海的档案中找到了自己论文需要的那条史料。大学时代,是你可以并且愿意去相信,只要付出辛劳努力,再加上一点小小的运气,便能得到确定的回报。
《毕业生》(The Graduate,1967)剧照。
而在迈出校园大门的成人社会当中,努力并不与回报之间有着确定无疑的等号,你可能投出数以十计的简历被一再拒绝,你可能费了数周心力写成的方案被甲方一语拒绝,你可能在无数个被要求“明天早晨把改好的设计稿发给我看”的通宵之后,最终又改回了第一版,你可能费劲心力写成的一篇文章,阅读量却低得可怜——在这个校园外的社会中,唯一确定的就是不确定,就像你在凛冽的寒风中排了许久的队,最终却告诉你从来就没有什么鹅腿,那只是画的一个饼而已。
所以,大学门口鹅腿阿姨的烤鹅腿,“真的”能带来确定无疑的幸福,那是属于大学时代的幸福,是我们已经走出校园的人曾经有过如今却难以企及的确定性,只是在当时,我们把确定当成了理所应当,而将不确定当成了偶然意外。
“你要不要也来排队买个鹅腿?”
学生们在品尝刚买到的鹅腿。(图片来自新京报我们视频)
必须承认,这句话确实散发着一股强烈的诱惑力,如果能有这个时间可以让我放纵一把,我设想过自己站在寒风中,与那些从头到脚散发着确定无疑活力的大学生一起,等待吃到那个足以让清北人三大高校竞夺的鹅腿。但我还是放弃了,因为那是属于他们的鹅腿,而属于我的,只有眼前这碟包子,我就着照片上的鹅腿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找老板要了塑料袋把剩下的包子打包,拿在手里,打开门,走进扑面而来的寒风里——走进确定无疑的深冬里。
但我也曾经吃过属于我的“鹅腿”。它就在我的大学门口,和我的舍友们,那三个我曾经在之前文章中隆重登场的人中奇葩,郭靖、大神和帅哥,一起等着我。
《金玉满堂》(1995)剧照。
还有麻辣烫
麻辣烫与鹅腿之间最大的区别是什么?答案是等级。是的,虽然校门口的小吃摊表面看上去遵循着一个来者皆是客的平等主义,并无高低贵贱之分。但实际上,它们却有着隐秘而相对固定的等级。
在我的大学门口,等级最高的必定属那个推着小车卖热狗简餐的大叔,简称“简餐大叔”。永远是一身铁灰色的厨师制服,衣褶与头发一样永远打理得一丝不乱,腰间系着的白围裙永远散发着一股让人肃然起敬的消毒水味,他的脸上永远挂着多年训练才能如此恰到好处的微笑。仿佛是从某个米其林三星饭店拐了全副行头降临到这里隐姓埋名的大厨。他的热狗永远均匀地闪烁着油光,酱汁永远丰沛得咬一口就能从面包里充溢出来,生菜永远新鲜得就像是从阳光充盈的菜园里刚刚摘下来一样——你可千万别问我他卖的三文鱼、和牛汉堡排与西柠软煎鸡简餐是什么味道,因为那价格对当时一个月只有六百块钱生活费的我来说,乃是可望而不可及地存在。
《大学生轶事》(1987)剧照。
从简餐大叔向下依次排列,分别是紫菜海鲜卷(这是一种广东小吃,用紫菜包上肉糜、虾仁、蟹棒和冷冻蔬菜粒做成的肉卷,光是听配料就知道它的价格并非寻常如我辈可以日日享用,只有在收到奖学金或是拿到稿费时,我才会和三个舍友合钱去吃一趟)、浏阳蒸菜、关东煮、烧烤、炸串,然后是被谑称为“兰州料理”的兰州牛肉拉面和河南臊子面——这种在北方遍地开花的面食之所以在岭南可以跻身校门口小吃摊中流,完全是因为物以稀为贵,而排在这个等级最下的三大类,才是我们这群穷哈哈大学生经常光顾的果腹圣地。
麻辣烫、米粉和铁板饭,毫不夸张地说,它们就像是普度众生的三大士,用自己绝对称得上良心的低廉价格,悲悯我们这些口袋里经常装不上十块钱的穷大学生。最早向我和我的三个舍友敞开慈悯怀抱的,就是麻辣烫。
那时正是开学一个月后,学校食堂逐渐露出了自己原本的狰狞面目。盛菜大姨终于按捺不住隐藏多日的手抖神技,让我们见识了如何在迅雷不及掩耳的万分之一秒的抖动中,让辣椒炒肉中的辣椒和肉片精准分离——这一抖或许正是解开弦理论终极谜题的钥匙。而厨房的大师傅也恰当其实地开启了自己宇宙级脑洞,贡献出辣椒干煸五仁月饼这样创造力爆棚的究极菜式。
眼看着盛到餐盘里的番茄炒蛋无论是温度还是形态都越来越接近凉拌西红柿,我们这些学校食堂中的顺民终于决定反出校门,冒着学校三令五申所谓“不卫生吃坏肚子”的风险,奔向小吃摊的新天新地。但是面对那些洋溢着解放味道的小吃,刹那间拥有了选择自由的我们,却顿时迷茫了——该吃什么好呢?
尽管我们都非常确定来自山西某个“有矿”之家的大神,以他的级别是绝对吃得起简餐大叔那散发着卫生而温暖光芒的简餐,但是他只是用眼睛略略注目了那辆可爱的简餐车半秒,便坚定地转向了靠在墙边的一隅。
“我们去吃麻辣烫吧!”
当我们走向麻辣烫的摊子时,尚不知晓,麻辣烫正在经历着一场深刻的变革。麻辣烫虽然出生于西蜀,是冒菜与串串香的简缩版。但在北方,它早已被东北人改造后占据半壁江山,涮好的菜会浇上浓浓的芝麻酱,吃的就是一个麻酱裹着菜与肉的黏腻感。但在我们学校所在的南方,麻辣烫依然恪守着它原本串串香的模样,依旧是红油辣汤,让人看了就双目冒火的干脆。
情景剧《老友记》(Friends)中的吃货与火鸡。
但当我们走进了这家靠墙边支起一块帆布盖顶的麻辣烫摊子时,却发现它既非南宗,也非北派,而是横站在南北之间。大锅里沸腾着辣椒和牛油汤头的香味,蔬菜、各种丸类和肉都像串串香一样一串串地串好,层层叠叠地码在一个个分好类的塑料小篮子里。
“要什么拿碟子自己拿”,正拿着笊篱煮麻辣烫的大姨招呼我们,虽然听不出是哪里的口音,却透着一股亲切,但真正让人心动的是麻辣烫的价格:
“按签子算,五个签子一块钱。”
我看了一下儿篮子里串好的麻辣烫,蔬菜都是一根签子一串,丸类与绝大多数肉都是两根签子一串,最让我吃惊的是有些只有在关东煮中才有的高贵肉卷鱼丸,居然也在其中,但最多只串了三根签子,要知道,关东煮的萝卜都要一块钱一块。
“怎么样?我的眼光没错吧?”大神投来一个得意的眼神。
开始时,我们不由得怀疑他早就背着我们偷偷自己来过,但是,开学之初,我们四个无论吃饭还是上课都是一致行动,一天三顿饭都绑在一起,更何况以他深入骨髓的吝啬根性,是绝对不可能在三餐之外又去打牙祭的,因此,这只能归因于吝啬的本性总能像神谕一样指引他找到那个最实惠的东西。
我们像掉进了米缸的老鼠一样从层层叠叠的串串中拿了又拿,大神则在旁边不断地出谋划策:
“不要拿这个玉米肠,这种单买很便宜,拿这个多肉肠,这个更值。少拿几根鸭胸,都是淀粉,这边的鸡胗才是实实在在的肉啊。多拿血豆腐、少拿白豆腐,血豆腐贵……”
“你是真懂吃啊!”这声音是从麻辣烫大姨那里发出来的,我们不由得担心大神指手画脚的挑贵捡贱会引起大姨的不快,但是她面团团的脸上依然是笑吟吟的,丝毫没有愠怒的样子。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把目光紧紧地盯着大神。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大神很可能是有生以来为自己引以为傲的吝啬感到羞愧的一幕:“真是不好意思……”反倒是卖麻辣烫的大姨一下子笑了:“你们这群学生伢仔,没几多油水,在我这里吃好吃饱,我看着也高兴,有啥不好意思。”
《食神》(1996)剧照。
这话里没有丝毫暗讽的意味,反倒多了几许理解与同情。大神也一下子恢复了一向的神采,他用胳膊肘抵了抵还忙不迭拿串串的郭靖,轻声道:“你这拿的,差三根就十块钱了。”
我看着串串在漂着牛油的汤锅里汩汩地沸腾着,看着新鲜挺拔的菜叶在笊篱里变得柔软,看着冒着白色热气的串串被盛到套着塑料袋的盆里码得像小山一样。然后,关键的一步来了:
“麻酱、蒜、麻、辣都要吗?”
我本以为在这个岭南边徼之地只有四川的串串香,却不意居然碰到了黏腻的家乡风味。问到我时,我按照在家时的常例回答道:“多来麻酱和蒜,少麻少辣!”
吃到嘴里的那一刻,我觉得被撬动起的不仅是那种黏腻的思乡之情,还有一种对麻辣烫的全新理解,因为它兼具四川串串香的牛油麻椒的香辣味道,同时还挂上了东北麻辣烫的纯厚的麻酱味,而最妙的是,麻酱里并不单单是麻酱,而是调和了岭南当地流行的花生酱,润滑且带着一种甜味。我们吃了一串又一串,直到嘴上沾满了麻酱。
从那以后,每当我去那家麻辣烫时,大姨在调料时,都不待我说,便会说:“还是多麻酱和蒜,少麻少辣?”
“是的!”
“蒜给得太慷慨了”
在那顿麻辣烫聚餐的三个月后,我就成功地被岭南的又湿又冷的冬天击倒了——这两件事之间当然没有什么联系。那时的我在宿舍里的设定主打一个体弱多病,却又倔强地不愿麻烦我的舍友——比起欠债,我更怕欠人情。
或许是已经连续发高烧一个礼拜,我已经习惯了脚踩着棉花走路的那种凌波微步的感觉,每次出去上课都有一种“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在那几天里,我觉得自己才应该被称为大神呐,毕竟整个宿舍里,除了他之外,最瘦最柔弱而皮肤最白皙的人就是区区在下了,也因此被大神戏谑地引用《史记》中太史公对张良的外貌描述“状貌如妇人好女”——只欠长发飘飘。
那天,我正“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地游荡于教学楼的走廊里,准备摸到校医院去输液时,忽然感到如此轻身欲举的自己,居然被地心引力狠命地拽向了坚实的大地。但就在我滚烫的额头即将测试一下儿学校地面劣质瓷砖的硬度时,我忽然感觉自己身体莫名其妙地横在了半空中。因为脑袋实在很沉,所以我只好揉了揉眼睛,我分明看到一个铁塔般的壮汉俯瞰着我。
是郭靖。
我还看见大神和帅哥的脑袋浮现在我的头顶,远远近近地在叫我的名字。我看见一只手伸过来,然后是一片白色的、模糊的光。
《睡在我上铺的兄弟》(2016)剧照。
那天晚上我在宿舍里恢复过来时,才知道当时那一刻有多凶险,我差一点从楼梯上摔下来,是郭靖一把托住了我,把我像只小鸡仔一样抱在他厚实宽大的胸膛里,帅哥则拉着我耷拉下来的胳膊,不断给我摸着脉搏,连连呼叫着“好像没脉了!”大神则每过一会儿就翻开我的眼皮,看我的眼珠有没有翻到后脑勺去,或者瞳孔有没有像绽放的菊花一样。总而言之,他们三个人吓得比我这个看上去要死的家伙看上去还要死。
我又是感激涕零,又是觉得这三个家伙真是一点医学常识都没有——你用大拇指卡着手腕子能摸到脉才怪。但我实在没有气力解释了。就在这时,大神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想,吃点儿什么吗?”
“妈……”我当时很想叫妈妈,但话到临口,却又逞强改了口,我不能像外表那样表现得如此柔弱,于是我回答道:
“麻辣烫!”
“好!好!想吃东西就好了!”大神抹了一把眼泪,郭靖得了命令,像一匹巨象一样飞奔出了宿舍,我听着渐行渐远的地震般的咣咣声,闭上了眼睛。
等我再睁开眼睛时,郭靖已经把一大盆像山一样的麻辣烫端到我面前——不消说,这一定是按照他的食量买的。他一边擦着汗一边笑着说:“阿姨听说是你,特别给你加了多多的麻酱和蒜!”
我的眼泪和汗水同时奔流出来,不仅是因为感动,还因为蒜给得太慷慨了。
但这正是校门口的小吃摊最令人动容的地方,就是那种彼此之间的亲密感,你会因为自己的某个口味,而和老板形成某种默契,他会记得你个性的口味,纵使从最功利的角度来看,这是为了留住食客的在商言商,但是这里蕴含着一种人与人长久以来结成的人情,就像麻辣烫串串刚刚出锅时那种腾腾的热气,钻进你的鼻孔里,它确定无疑地摆在你面前,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收获确定的回报。
《老友记》第十季(Friends,2003)剧照。
而这并不是全部,就像那句话:“重要的不是吃什么,而是和谁一起吃。”有些滋味,唯有和他们在一起时,才能吃得出其中的甘甜与辛苦。没有他们,这顿饭,不过是人生中数以万计吃过的饭之一,就像我独自一人在午饭时吃的包子,晚饭时我或许就会忘记中午吃过了什么,第二天就会忘记头一天吃过了什么。但因为他们,我记得那顿麻辣烫,记得在那三个家伙殷切的目光注视下,尽力吃下的每一口,我很清楚,获得这一切专属我个人的特别待遇,它让我这个本该在芸芸众生的社会中泯然的家伙,在吃下麻辣烫的那一刻,成了独一无二的自己。
所以,我不需要吃那只鹅腿——我早已尝过它的味道,在那份廉价又热乎乎的麻辣烫中,它是属于我的鹅腿,我知道再也无法品尝它的味道。
但我会想念它,就像将来那些大学生一样,会想念在寒风中排队买到的鹅腿。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李夏恩;编辑:西西;校对:刘军。题图为《食神》(1996)剧照。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