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时许大奶奶对我说:娃子,人是打截截活的

怜珊来看过去 2024-11-24 02:32:02

河西的农民把湖泊称为 “海子”,把草原称之为“湖”。“湖”里有蜿蜒流淌的小河,有波如明镜的海子,有陈迹斑驳的磨坊;靠近庄户的湖边还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明水泉。这些泉多因临近庄户而得名,金家屯庄下的就叫金家泉了。这泉圆圆的,大小约十余平方,水亮清极了。站在泉边看,两米深水底处迂回游的小虾,泉涌时掀动的沙砾都清晰可见。一股清溪从泉水中汩汩流到百米外,潴出一片半亩大小的浅塘,再经芦荻丛流向湖深处的小河。水到之外荻花如雾,芳草如茵,构成了一道恬静的风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14岁时,插队来到金家屯庄。

一到农村,我恨不得立刻把自己融入农民之中,就像急切切跳入水中那样,企望以广阔天地的新生活来涤涮“阶级烙印”。进村不久一次社员会上,十八岁的政治队长指着我说:“看看,来了个叛徒的儿子,咱队的阶级斗争形势往后更复杂!”。一句话把我打懵了,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陷入混沌,思维凝滞,肢体麻木,随之,一股冷气由胸臆直透脊骨。

噢,深刻的孤寂并非不可名状,至少寒彻的脊梁可以作证。

难道我的处境就这样定格了吗?真不敢再往下想。

那种刻骨铭心的孤寂却成为我人生经历的深层次体验。越是在人众之处,就越觉沉重压抑,由之带来的内心冲突亦更为强烈,恨不立马远远离开这一切。

所以,在干过的农活里,我最乐意的是看守海子坝。走进草原深处的海子,犹如走进了列维坦的《弗拉基米尔路》的画面之中,悠悠天地间,就我一人整日价与蓬勃自在的野草、泱泱荡荡的碧波为伴。斯时斯刻,被“放逐”的感觉才让位于只身与自然亲近中不断的自我审视:有自弃,有自怜,甚至还有那么些在重重自卑挤压下反弹出的自我欣赏。

这是不是西方人所说的那种“水仙花”情绪?如果是,那位古希腊少年耐希斯的孤寂想必也有着深刻的外因吧。

纵然天天在水边,我也不会变与水仙花。耐希斯恋水,实则是自恋,是为了时时观照自己的美颜。我却不愿看到水面上自己的愁容。我一次次潜入深水,睁大眼睛看着摇曳的棕绿色水藻和游窜的银灰色小鱼,只到水底的泥沙被划动的手臂摇起,清澈消失前才跃出水来,奋力向远处游去。游累了,仰浮水面,枕着清波水气,任思绪随天空流云漫游、攀援……

如此惬意的时候毕竟太少,更多的却是艰辛,首先是饥饿的困扰。生产队分粮以“人七劳三”而定。即凭人头分七成粮,再凭所挣工分分三成粮。孩子越多的家庭粮就越充裕。单身汉本来就是缺粮户,加之我仅挣半劳力工分,忍饥挨饿更是常事。队里按月打粮,我月月难顶到打粮日,月底少不了提个碗东家借,西家赊。做饭时常常把米面盛上又倒回,几经反复,好费斟酌。

我做饭时,村里有位七十岁的孤老太许大奶奶,经常颤颤巍巍挪到我门前,半卧在地,胳肘支撑在门槛上,扬起那张被老年斑和天花遗痕揉皱如核桃壳的脸,默默地看着我洗菜、擀面,往灶火里添柴草。饭熟时,无论我怎么挽留,她总是爬起身来又挪步回去了。

一天,她突然用混浊沙哑的嗓音对我咕哝道“娃子(对男孩的爱称),人是打截截活的,太阳总打各家门前过哩,再难辛也要把心落到宽展处好好苦啊。”说话间,她那昏花的双眼因滚动着泪花而透闪出一种难以言述的清澈,一句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乡间土语,昭示了超越宿命悲观的深沉久远和坚强隐忍;昭示了嬗递的忧苦后还存在的希望……

我被强烈地震撼了!既然人是一截一截(打截截)活的,又何必为其中的一截和几截不顺利而丧失信心!更何况太阳总要从各家门前过,还等不到那一天吗?在拨乱反正的那个春天,在人到中年的今日,我越来越掂量出老人话中沉甸甸的分量。时隔多少年,老人那一瞥慈祥清澈的目光,常常萦绕在我心中。我确信,世上最清澈的水不在泉,不在河,不在湖海,而在同情和爱心凝成的泪。

我怎能不感激这位连名字也不曾有过的孤寡老人?可我又为老人做些什么呢?有时,我帮她从泉中挑一担水;有时,我从自己住的饲养场里给她“偷”一筐干牛粪。一次,老人病了,我还套上大轱轳牛车把他送到几十里外的亲戚家。我不曾想到,老人还把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记在心里。

几年后,我在县革委会规划办工作。为制作规划沙盘模型,我们请来一位木匠,安排在我的宿舍暂住了几天。言谈中才知他正是许大奶奶的侄孙。他说老人已去世了。他很激动地说从老人口中早已知道我。

沙盘完工分手时,他还特意为我做了个十分精致的小凳作为纪念。几十年来,那小凳随我“南北转战”,一直在目光能及的地方牵动我的回忆。

“看把你恼丧的,城里人活人,乡里人就不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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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的第一个初夏,我被生产队派到祁连山中当民工休战备公路。崇山峻岭中的半年,先是炸山放炮,背石拉砂,后来还当了一段民工连的文书。

我进山期间,那位政治队长突然失踪,留下种种绯闻成为人们交头接耳的谈资。什么叛徒的儿子,什么阶级斗争的复杂形势,再也没人提及。坦诚的笑容又回到了我的生活。

求我写信的远嫁女,可以把给亲娘说的悄悄话先讲给我听;找我打针的老阿奶奶,病好后非要亲自给我擀长面;和我打架打得沙尘飞扬的毛头小伙,次日又来和我吆五喝六地划拳……

同来的知青开始一批接一批地返城,招生的,招干的,招工的,许多知青点成了空房。而我,因父亲的问题未作结论,既不能作为干部子弟落实政策,又不能作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给予出路。只好继续待在农村。

参加工作的伙伴回来看乡亲时说起城市的各种见闻,勾画出一幅幅外面世界的诱人画面,我能不怅惘吗?黄昏去泉边挑水,我总把扁担横在水桶上,独坐许久许久,任目光顺亮晶晶的泉水,伸向渺茫的地平线,听着远远传来牧人的山歌:

骑上骏马呦,背上钢枪,

我把尕妹妹揽在马背上。

哎呦呦,哎呦呦——

咱俩就一搭里浪新疆,

你看美当不美当……

狂放蛮野的歌声,常把我的想象引向远方,长亭更短亭,何处是归程。

有位自四川远嫁来的小媳妇好几次冲我喊叫:“看把你恼丧的,城里人活人,乡里人就不活人了?走不了怕啥,等几年我从老家给你领个女娃儿当媳妇。四川的女娃儿又吃苦又会疼人,到那会儿怕是赶你走你都不想走了唦!”随之是一串串极富魅力的大笑,开朗而清澈。同为异乡人,这村妇的达观令我自愧。

河西的民俗乡情是有深刻的人文渊源的,河西人不少是从古时的游牧民族衍化而来,更多的是历代天南海北移民的后裔。苍凉邈远的土地,以无所不容无所不包的胸襟和气魄,接纳了一批又一批地开拓者,建设者,创造着富饶的绿洲;独特的历史背景和地理环境,筑就了河西人特有的开放洒脱、宽厚隐忍的群体性格。作为当代河西史上最大规模移民中的一员,我能在这种人际环境和民俗氛围里生活数十年,不蒂是命运的丰厚馈赠。

真正认识阅历的价值,需要一定距离。这种距离既是时间的又是空间的。就好比酿酒,在适宜的空间里,存放的时间愈久就愈加醇浓。也许正因为那些年对归程的设想和企盼太多太多,所以酿成了我潜意识深处的动荡不宁,也影响了以后的生活道路——职业总在变动,环境常是陌生。几番面临选择,我都离开曾经向往不已的繁华都市,来到偏僻的乡村小城。

经过岁月长河的筛滤,许多事事物物淡化了,遗忘了,不再思量了。时时从久远模糊的背景显现出来的,是明水泉和海子,是许大奶奶的泪光和四川籍媳妇的笑声,个中超越时空的清澈之感,令我回顾留恋,促我寻寻觅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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