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与死亡擦肩而过,殊不知,这只是我在草原二十二年的开始。
一条小路又陡且险盘旋而上,路上巨石挡道,老张头说黑里黑坝除了苏联红军打日本鬼子那时候走过一次,这些年从来没人走过,让我们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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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深秋,我正在放羊,突然接到家里电报,要我火速回京。父亲劳改多年,我插队一年有余,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归心似箭。十天后到家,没能见到父母,他们领着弟弟、妹妹,被强制轰回了四川老家。
大姐结婚不久,二姐当了工人,在北京还有年逾花甲的奶奶,我一心革命,奔赴祖国边疆,誓把一腔热血献给党中央、毛主席,可现在有谁能知!我一个大小伙子在北京无所事事,无工资、无粮票,只能吃奶奶的口粮,父母一家生死未卜,心灰意冷,百无聊赖,恰逢牧民其木德、波丹僧来北京玩,我决意一起回去。
10月底北京渐寒,我买了顶栽绒帽,身穿蒙古袍,脚蹬高腰马靴,与好友一起到照像馆合了影,我就穿着这身衣服与其木德、波丹僧踏上了回草原的路。
坐火车到赤峰,听说西乌又是大雪灾。每年冬天,巴林左旗农民赶着驴车、马车到草原,用炒米换些油肉,其木德是大队会计,会几句汉话,心地善良,一向怜悯搞副业的穷农民,名声在外。我们来到左旗与西乌交界处,往日翻过麦日图坝就是锡盟草原,大雪把麦日图坝堵的严严实实,插翅也难飞过。
坝根乌兰坝村有个张姓包工头,自告奋勇送我们走黑里黑坝。老张头赶毛驴车,我们仨坐着辆胶轮小车,一匹瘦瘦的老马,驮着我们几个走了一天来到黑里黑脚下。黑漆漆的大山不见一个人影,老张头赶着毛驴车打道回府,幸好找到个用树枝搭起的窝棚,半蹲半坐将就一宿。其木德、波丹僧出身贫牧,一个会计一个主任,第一次出远门有备而来,他俩身穿羊羔皮里儿蓝绸缎面蒙古袍,既轻快又暖和,袖口是水貂马蹄袖,头戴火红的狐狸皮草原帽,脚蹬带毡里儿的蒙古靴。我把栽绒帽扎紧,只有一层薄薄棉花的夹蒙古袍穿在棉衣外,脚上是高筒单马靴,寒风刺骨,四周一片寂静,肚里饿,身上冷,打着哆嗦,盼着天明。
天刚蒙蒙亮,套上瘦马翻越大坝,没走几步,几个人全傻了眼。一条小路又陡且险盘旋而上,路上巨石挡道,老张头说黑里黑坝除了苏联红军打日本鬼子那时候走过一次,这些年从来没人走过,让我们恍然大悟。突然,灌木丛里的牛群让人眼前一亮,其木德、波丹僧不愧是经验老道的牧民,我们把牛群拢到一块,他俩慢慢靠近大犍牛,嘴里咂咂有声,用手一把抓住牛犄角,解下蒙古袍腰带拴在小车上,如法炮制,连抓了两头套车的大犍牛,中间是马,两边是牛,一个人牵马,两个人在车轱辘两边,牛和马往上拉的同时,一边一个人搬住车轱辘发力,大约六七个小时,终于登上了坝顶。黑里黑名不虚传,南边树林密布怪石嶙峋,北边白雪皑皑,好像是两个世界。天气变得异常寒冷,雪地里老马不堪重负,我们只能走走停停,饥寒交迫,疲惫不堪,天刚擦黑,摸到一处罕乌拉公社北京知青的冬营盘,吃饱喝足,第二天往罕乌拉公社走去。
老天仿佛有意考验我,清晨,飘起了雪花,不一会儿,白毛风扑天盖地席卷而来。
其木德、波丹僧用马蹄袖捂着脸在前面开道,我紧跟着小马车蹒跚而行,嘴里哈出的气在栽绒帽子边结成了白霜,单薄的马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又是一整天,筋疲力尽,天黑前总算到了罕乌拉公社所在地。
一长串牛车在风雪中一步一步缓慢挪动,暴风雪越刮越猛,我坐在牛车上蜷缩成一团,身上、头上都是雪,好似一尊冰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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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们与大队七八辆买粮食的牛车结伴而行,人和车裹在风雪里,前面的人看不见后面的车,凛冽的寒风吹透身上的衣服,我用两只手揉搓僵硬麻木的脸,后来手也僵了,不知道身上哪个部位冻得更历害,更需要照料。一阵阵强烈的风雪不停地袭来,在耳畔怒吼咆哮,凶狠地撕扯我单薄的衣帽,刀割般刺痛着我的脸颊,简直要把栽绒帽下的脑袋揪下来。
在狂风暴雪中,几乎难以呼吸,像有个魔鬼用铁爪把人紧紧抓住,拖进地狱。昏天黑地,什么都看不清,风一直刮,雪一直下,天寒地冻步履维艰,坐车吧,会把人冻僵,走吧,一天没吃东西,我虚弱得简直要一头栽进雪里。牛鼻孔里喷出的热气被刺骨的寒风向后吹去,牛嘴巴、鼻子、眼睛、眉毛冻上了一团团冰雾。出奇的寒冷让健壮的牧民在牛车上坐不到几分钟,就要跳下车,趟着厚厚的大雪一步步艰难地向前跋涉,有这样一个交通工具,毕竟不会把人抛弃在荒山野岭。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十几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体壮如牛穿着铠甲似皮衣的牧民在寒风中疲惫不堪,一长串牛车在风雪中一步一步缓慢挪动,暴风雪越刮越猛,我坐在牛车上蜷缩成一团,身上、头上都是雪,好似一尊冰雕。
冰冷的大队部空无一人,其木德一家收留了我。大嫂用自家白茬羊皮缝了顶草原帽,白森森又丑又大的羊皮帽遮住我流脓淌水满是冻疮的脸,几天后,我骑上马与其木德、波丹僧又踏上了二百里外走场的征程。十八岁与死亡擦肩而过,殊不知,这只是我在草原二十二年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