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很多年,我都觉得我是个好人。
直到我被查出得了尿毒症,肾衰竭晚期,需要换肾。
等肾是要排队的,我怕等不到,怕我的囡囡没人照顾,居然算计起另一个人的肾。
如此无耻,如此龌龊⋯⋯
我是个单亲妈妈。
孩子5岁时,我和孩子爸离婚了。
对外的原因是,两地分居,三观不合;实际原因是,他在外面有人,而且那个女人怀孕了。
他说,我比那个女人坚强,我能照顾好自己和孩子,而那个女人,没了他活不下去;
他说,那个女人把最好的年华给了他,他不能辜负;
他说,廖静,你成全我吧!
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我陪他创业的青春不是最好的年华,为什么别人不能辜负,我可以辜负,但我成全了他。
孩子归我,房子归我,车子归他,他每个月给我1000元孩子的生活费。
1
1000元。
我们虽然是三线城市,但我带着孩子在外面随随便便打一顿牙祭就要一两百,1000元真心不算什么。
孩子的开销,主要靠我。
吃穿住行,再加学习,玩耍,兴趣班,每一样都是钱⋯⋯
我几乎是玩命的工作,就盼着每个月绩效考核得个S,工资能多500元;除此外,我在外面还兼了一份工作,给网站做图。
每天晚上,孩子做作业,我就画图;等她睡了,我继续加班⋯⋯每天早上在头痛欲裂中起床,整天靠浓咖啡撑着。
有的时候,我也会想:如果不那么能干,如果小鸟依人一点,是不是男人就会多疼爱一点?至少生活费多给一点?
当然,这是空想。
我很清楚,我是家里的顶梁柱,我甚至在五年前,孩子刚3岁时,就给自己买了重疾。
只是我没想到,真的有一天会用上。
2
那天出差回来,在机场。
我先是头痛,没太在意,长期熬夜,头晕头痛是家长便饭,后来,在等出租车的地方,我竟然晕倒了,还是机场工作人员把我送到医院。
医生给我做检查,我心疼得不得了,查血,查尿,心电图,B超,CT⋯⋯每一项检查,都是钱!
而最后的结果,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尿毒症!
尿毒症也是肾衰竭晚期,意味着两边肾都坏了,若不及时治疗,离死亡不远。
“我明明是头痛,怎么可能肾坏了?报告肯定弄错了!”我不愿相信。
医生给我解释了很久,他把一叠化验单报告单捏在手上,把各项指标一个个拿出来给我分析。
说实话,他说了什么,我听得不太懂。
我心里就两件事:
第一,还能救吗?得用多少钱?
第二,我若死了,女儿怎么办?
我先给孩子爸打了个电话,孩子爸第一反应是:“廖静,你不至于吧?你身体壮得像头牛,怎么可能生病?想要生活费就直说,呵,玩这种把戏⋯⋯”
我才知道,在他眼里,我是钢铁侠本侠,不会累不会病。
我平静的说真的病了,再把报告单拍照发给他,他这才相信。
然而——
他相信的结果是大倒苦水,说他养儿子太花钱,没钱给我⋯⋯
最多2万!
整个过程,他完全没提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生病期间,我没那么多时间精力照顾和辅导孩子,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拼命工作,收入必定大不如前,孩子怎么办?
我若走了,孩子怎么办?
若换做以前,我早把电话摔了,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
可现在不行,我让他微信转账给我,2万就2万,总比没有好!
3
那天起,我开始一周一次的血液透析,每次4个多小时。
先把血液引流到透析器里,然后清除血液里面的毒素和废物,最后将清洁后的血液重新引流回体内。
说白了,就是用仪器代替肾功能。
人的心态很奇怪,以前不知道患病的时候,我每天虽然很累很困,虽然头痛,但为了赚钱,依然像打了鸡血一样。
如今,整个人委顿下来。
从前没注意的症状,一个个显现出来:厌食,全身乏力,面色泛黄,小便减少,甚至全身轻微浮肿。
有的时候照镜子,我也会怀疑人生:活成这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妈妈,我怕!”女儿经常扑到我怀里,小脑袋蹭来蹭去,一个劲儿吸鼻子。
我知道她在哭,她怕我死。
这个年纪的小朋友,对生死已经有了概念。
每每这时,我都会挥舞着拳头:“囡囡别怕,妈妈一定会打败大怪兽!”
因为生病的缘故,我爸妈过来帮忙,我妈看见我就会唠叨:
“给你说了多少次,不要熬夜,不要熬夜,你就是不听!这病肯定是因为熬夜!”
“那些钱挣了做什么?最后还不是全部给医院了!”
“宋峰那个混蛋,你这么严重的病,他连看一眼都没有,孩子也不管,都怪那个狐/狸/精!你当初找对象就没长眼睛!”⋯⋯
我妈每次说着说着就哭,抱怨我不听话,到最后,我还得安慰她。
讲真,我也挺烦的。
我已经够惨了,为什么还要天天被抱怨?
每次被她抱怨完,我都有种生无可恋的感觉,只是,不能死!
如果死了,孩子就完了!
4
我查过资料,国内透析阶段的尿毒症患者,平均能活5-8年。
我才34岁,就算再加8年,也不过42,我想陪着女儿长大,想看着她考上大学,还想看着她结婚⋯⋯
我有医保,能报一部分,还有一份30万保额的重疾,实在不行了,还有套房子。
只要能排到肾源,我就能恢复健康!
我得振作起来!
医生说,条件许可的情况下,尽量考虑肾脏移植,这是目前最好的治疗手段。
只是——
肾源短缺,排队的人很多。
我就算现在开始排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排得上。
国内器官捐赠的人很少,大多数器官移植手术,器官来自亲人捐赠。
我爸妈年纪已高,医生虽然不建议器官捐赠,但他们坚持去查了肾脏的匹配度,并不匹配。
我妈虽然唠叨,但她也是真的爱我,且和天下所有母亲一样,有伟大的奉献精神,情愿自己死,也不愿女儿死。
我妈说,她去问问家里其他亲戚,求他们都去查下匹配度。
我个人觉得有点强人所难了,万一匹配上了怎么办?
捐还是不捐?!
人体两个肾,一旦少了一个,另一个肾就会承担更多的负荷,更容易疲劳。
果然,亲戚们没人愿意。
我妈在病房里一个劲儿的抱怨,说谁谁当年受过我们家的恩惠,谁谁的工作是我爸给找的,谁谁问我们家借过钱,现在这点忙都不愿意帮⋯⋯
我给我妈说,“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再说了,这叫一点忙吗?”,我妈听不进去。
5
住院一周后,我回公司上班。
一是我需要赚钱,不能坐吃山空;
二是我一周只需要做一次透析,不需要长期住院。
我们公司是当地最大的广告公司,一共有20多个员工,我是主设计师之一。
上班那天,我刚坐到座位上,负责人事的张姐递给我一个厚实的信封:“廖静,这是同事们的一点心意,钱不多,你收着。”
我当下感动得哭了。
然而,感动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我肉眼可见的被孤立了。
肾衰竭虽然是重病,但不是传染病,同事们看着我,却仿佛看着个传染源。
从前一起吃饭,现在一个个提前溜出办公室,悄无声息,生怕被我叫住;开会的时候会偷偷挪凳子,离我远远的;更明显的是,不得不和我说话的时候,他们会假装揉鼻子,把口鼻捂着⋯⋯
我专门解释:我这是肾病,不传染。
同事们笑着说“知道”,还叫我“别想多了”。
然后,该躲还是躲。
我明白他们在怕什么,他们怕所谓的“病气”渡到他们身上。
我不是那种强人所难的人,一次两次后,我戴上口罩,主动离他们远远的,任何工作上的交流都尽量在网上说。
兼职的工作也辞了,不敢再熬夜。
我用尽量多的时间陪伴家人,偶尔有闲暇,不是查找肾衰竭方面的资料,就是看设计方面的学习资料。
我在刚参加工作时就明白一个道理:“无论做什么工作,都要做到在单位无可替代!”
我现在有病在身,更要精于业务,否则,一点小差错都可能被辞退。
只可惜,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残酷得要命。
一个月后,负责人事的张姐再次找我,她说得很委婉,很有艺术:
“廖静,你现在生病期间,每天上下班实在辛苦,偶尔还要加班。我和老板商量了一下,建议你以后就不坐班了,在家里办公,时间相对自由,每个月按时交稿就行,工资一分钱不少你的,你觉得怎么样?”
我能觉得怎么样,我说:“张姐,你放心,我能行!”
我很清楚,一旦回家办公,事情就会越来越少,彻底沦为边缘人。到时候离被辞退就不远了,我想再争取一下。
然而,张姐一副“不劝到我回家誓不罢休”的模样,说了将近一个小时。
我最终收拾好办公桌,抱着一箱私人用品走了。
6
不愿意查匹配度的亲戚们,有的离我们远远的,生怕被我妈抓住一顿哀求,有的心里过意不去,在网上帮我查资料,想办法。
“静儿,要不我们去黑市买一个肾?”
“我查了下,一般15-20万能搞定,在医院排队的话,2-3年都不一定能排到。”
我承认,我心动了。
每年做透析也不便宜,关键是,据说换肾后,现在这些“全身浮肿、乏力”的症状就没了,理论上可以一劳永逸,我可以重新生活。
只要有渠道,我愿意砸20万下去,活着才有希望,才有未来,才能赚钱!才能看到囡囡长大⋯⋯
但是——
买卖器官是犯法的。
更重要的是——
“黑市买到的肾不一定匹配,正规医院也不会给移植这样的肾,小作坊卫生条件差,一旦进去,等同于送命!”
我和表姐商量了很久,最后还真想到了一个办法!
绝对合法合规!
但是有悖道德。
肾源少不是我国一个国家面临的问题,全球都面临这个问题:一是器官捐赠普及得少;二是很多人接受不了“死无全尸”;三是“无偿”。
我和表姐的方案是:找肾脏完好的绝症病人,和我的肾做匹配,如果能匹配上,就登记结婚,由他指定我做受赠人,等他死后,再把他的肾移植到我身上。
如果手术成功,我一次性给他的家人付一笔费用。
至于为什么要结婚?
因为《人体器官移植条例》有规定,非血缘和家庭关系的活体器官供应,不能进行。
我们最初把路走偏了,竟跑到ICU外找患者的家人谈,每次都被人轰走,后来便换到网上。
我一口气加了8个绝症病人的病友群,除了本市,还有周边几个市县。
几个群都不太活跃。
每天除了“加油”之类的例行鼓励,就是转发的养生之道,各种绝症的注意事项。
我潜水一天后,直接抛出“征婚启事”。
“本人,女,34岁,肾衰竭晚期患者,离异多年,欲寻一肾功能完好的绝症男性做伴侣,有意者私聊。”
也许是“肾功能完好”太容易引人遐想,一记征婚启事出后,群里像一滴水溅入沸油,消息瞬间就是十多条。
有人说我都肾衰竭晚期了,还想着男女间那点事儿;有人提醒说群里都是绝症患者,就算肾功能好,体力也不会好,若真为了享受,不如去鸭店⋯⋯
十多分钟后,有人反应过来,在群里呼吁:“大家别上当!她肾衰竭晚期,想找个肾功能完好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大家好好想想。”
群里静寂了几分钟。
群主专门艾特了我:“妹子,你这样不厚道。大家都是病友,建群是为了互相鼓励活下去。你昨天才进的群,是为了骗别人的肾,给自己换肾吧?”
我寻思着怎么回复,怎么说得好听。
群里已经义愤填膺。
有人吼着“自私鬼!”“骗子!”“说不定是倒卖肾脏的,群主快报警”,有人叫我“报告单晒一下”“不敢说话了吧?”;更多人叫着“骗子滚出去”“滚”我生怕真被踢出去,这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忙“啪”的把报告单发出去,只马赛克了名字。
“我不是骗子。”我说,“我有个8岁的女儿,我一个人养家,我不能死。孩子爸和其他女人结婚生了儿子,根本不管女儿。”
“我确实想要个肾,排队不知道要排多久,黑市的不敢买。”我说。
“那你也不能打我们的主意!”有人说,“我们已经快死了,若再少个肾,不是马上就要见阎王吗?”
“活体捐赠不是非得在活着的时候取,而是在心脏停止后。”我避讳了“死”这个字,“我知道这样看起来不道德,但是,一切都可以商量,可以想办法你帮帮我,我帮帮你。”
“你这不是在咒人死吗?你打算出多少钱?”有人问得直接。
“我没有咒谁死,有意者私聊吧!毕竟很多人接受不了,打扰大家了,抱歉。”
我说着把状态改成“离线”。
绝症病人的病友群是通的。
“征婚启事”发了8个群,引起热议2个群,其他群看起来一潭死水,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申请加我为好友的,远不止那2个群的人。
有人上来直接开价:8万,10万,20万⋯⋯
报价最高那个,上来就是“一口价40万,先打钱。等我死了,别说一个肾,两个肾都是你的。”
当然,这种人是极个别,更多的是要求我先付一笔定金,“5000-2万”不等,然后才去医院做肾脏配型检查。
说实话,我要有上千万,或者大几百万的资产,这样的定金付了也就付了,但是我没有。我一个“一分钱恨不得扳成两半”的人,光配型检查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血型检查、淋巴细胞毒试验检查、人体白细胞抗原系统和选择性进行群体反应性抗体检查⋯
我能够支付的只有检查费用和他们来回打车的费用。
半年,到医院和我做配对的一共有11个人,我车费花了不少,检查费更是很大一笔,还有请吃饭的钱。
人家大老远赶来,又是花时间,又是做检查,总要请人吃顿饭吧!
然而,无一匹配。
一是他们年龄相对大,二是疾病缠身,身体机能早已是强弩之末。
我三天两头算家里还剩多少钱,以前身体好的时候,每个月都有结余,现在是每个月都在往外掏。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别到时候肾源没等到,做手术的钱耗光了。”
爸妈和表姐都劝我不要放弃,找肾源这事儿,本来就是以小博大。
我依旧和有意配对的人联系,只不过接下来,我的侥幸心理小了很多,我问得更详细,在年龄这一项就筛掉了很多人。
半年后,李佳明出现了。
这时的我,已经由一周一次透析,变成一周两次。
7
那是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
大学生,在本市一个二本的学校,还没毕业,冠心病导致心肌损伤。
山区出来的,父母养他上学不容易,家里还有个弟弟。
“我这个病没得治了,除非做搭桥手术,家里根本拿不出那个钱。水滴筹也试过了,只筹了一点。”
“姐,我不求其他,如果我的肾您能用,我也不要您的钱,您帮我把我弟供出来吧!让他考个好大学。”
从我主动找肾源开始,这是第一个用“您”这个称谓的,其他人都是高高在上的施舍的姿势。
我们约定了身体检查的时间。
那天,我在医院大门口等他,打量着来来往往的孩子。
是的,是孩子。
我30好几的人了,在我看来,他们20出头风华正茂的大学生,都是孩子。
“请问,您是廖姐吗?”
李佳明站在我面前时,我有点意外,因为他实在不像个病人,皮肤没有我想象中黑,嘴唇没有我想象中白,背脊笔直,背了个双肩包。
我“嗯”了一声,不确定的问:“你是小李?”
我故意没把名字说全。
“是,我是佳明。”小伙子嘿嘿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之前来做肾源配对的,不乏牙齿上有厚厚一层的牙垢,我对李佳明的印象再好了三分。
整整半天的检查,李佳明非但没露出半点疲态,反而很照顾我,时不时扶着我叫我坐下休息。
我看着他的背影,无数次偷偷求佛祖保佑,希望匹配。
年轻的身体,肾脏应该也更健康。
检查完后,我照例“一起吃顿饭”?李佳明表情得意,从包里取出面包,咬一口下去,晃了晃:“姐,我有预感,我的肾你能用!”
“能不能用也得吃饭,中午是正餐。”我没见过自己带面包的,“走,请你吃个好的!”
我所谓的“好的”,其实也就是2个人吃100块左右。
李佳明摇头说不了,“咱们的这种病,就是个无底洞,能省一点就省一点”,
“再说,如果真匹配上了,我现在少吃一口,我弟不以后就能多吃一口吗?”
他笑着,眼神很干净。
他说的是他弟,我却想到我女儿。
哥哥对弟弟如此,母亲对孩子如此,唯独⋯⋯孩子她爸。
我一想到我那个前夫,心头就是一口血。
从我生病到现在,一年多了,他就看过孩子两次,还是恰巧出差。第一次给孩子拿了400元,第二次拿了600元。
那天中午,李佳明啃着面包,我吃了一碗面条。
8
也不知是我的祈祷打动了佛祖,还是李佳明的预感太准,所有检查报告出来后,结论都指向两个字——匹配。
我打电话把消息告诉李佳明,他迟疑了一下:“太好了!”
他说着好,也努力在笑,可语气中的言不由衷依然那么明显。
我能理解,毕竟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如今变成交换的条件。
更重要的是,一旦交换成功,意味着他已经死了。
我沉默了,脑海里反复一个念头:你要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但我不敢说。
我怕我一开口,火星就变成燎原的火焰,我需要他的肾。虽然他现在活蹦乱跳,却是我的保险绳!
如果排不到医院的肾,至少还有他的肾。
我心下忐忑,等待他的答案,也等待他的宣判。
没想的是,李佳明比我想象中敏感,也比我想象中脆弱,我的沉默让他慌了,他在电话那头慌张的叫着:
“姐!姐!我没有不愿意。你放心,我这个病拖不了多久的,我没钱做手术,说不定下次病发,人就没了!”
我听到“人就没了”四个字,心情一下沉重起来,什么叫“感同身受”,没有一刻比那一刻更清晰。
“我们找个时间再详细聊一下吧!”我说,“等你空,我过来找你。”
9
自从检查出肾衰竭,我每天严格控制饮食,少吃盐,少吃肉,少喝水,体重一减再减,原来100好几的我,现在只有80多斤。
这人啊,一旦不再年轻,体重再一减,就特别显老。
去学校那天,我还特地打扮了一下,然后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厅找了个角落,小口小口抿着蜂蜜柚子茶。
这些从前习以为常的东西,特别是咖啡,现在全部变成奢侈。
李佳明坐到我对面的时候,脸上怯意还未全部褪去,服务员跟在他后面,把菜单送上。他战战兢兢翻完菜单,目光落在我的蜂蜜柚子茶上,对服务员说了句“和她一样”。
服务员收起菜单离开,他这才偷偷吁了口气,再打量周围,小声对我说:“这地方,我没来过⋯⋯刚看了下价格,好贵!一杯水抵我一顿饭钱。”我忍不住笑。
这是孩子的模样,山村里长大的孩子总比城里的孩子多几分淳朴。
服务员很快把水送来,我们开始正题。
很多内容之前在网上已经聊过,现在不过再落实一次。
比如——
换肾之前,我不需要给李佳明支付任何费用;
如果肾源能用,且移植成功,他弟弟从换肾日到大学毕业的学费由我承担,如果肾源不能用,弟弟的学业与我无关;
弟弟今年13岁,读初中一年级。
初中阶段,因为是九年义务教育,我只需要支付学校伙食费。高中依旧读公立,我支付学校学费和伙食费。等到了大学,我给支付学费和每个月800元生活费。
这年头,800元的生活费岂止是不高,简直是不够用。
李佳明说:“剩下的,让他自己想办法赚,学校里有提供勤工俭学的机会,再说,姐也有孩子,不能把钱花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咱家虽然穷,但也不是跗骨之蛆。”
像我和李佳明的关系,一旦肾脏移植成功,他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这种关系,不挟恩图报,反而站在我立场想问题,实在难得。
当然,我也不会因为这份难得,这份感动,就脑袋发热的说,“你放心,无论多难,我一定把你弟供出来,再苦不能苦孩子”。
我算过价,若一年内,我能得到他的肾,他弟还有两年初中,三年高中,四年大学。
哪怕像他说的,我只需要支付最基础的费用,都得花10万+,和我在黑市买个肾差不多,只差别是,一个是一次性付款,一个是分期付款。
我也有家,有孩子,有父母,我一个人养家也不容易。
我报以微笑,然后问他:
“冒昧问一句,你弟的成绩怎么样?我听说,中考升学率一直在降,高考还有一道坎儿,若成绩不是太拔尖儿,我们要不要做第二套方案?”
“应该不用吧,他成绩可以,比我当年好多了!”李佳明笑着说,然后顿了下,“不过为了以防万一⋯⋯”
“如果考不上高中,就读职高,姐还是只需要支付学校的学费和生活费。只不过毕业后,刚工作那三个月,需要姐大力支持下,毕竟租房之类的,都需要费用。”
我也是经历过大学毕业找工作的人,觉得他这个要求正当极了。
“那是当然。”我笑着说。
我有我的小算盘,若读职高,费用比读大学少多了。
之后,我和他把条条款款整理出来,包括结婚事宜。他当着我的面儿,写了一份器官捐赠书。
他查过资料,知道我为何非要和他结婚。
因为指定受益人那不属于捐赠,而是属于移植。根据条例,移植只能是有血缘和家庭关系的亲属。
“对了,你家人知道这事吗?”我问。
“不知道。”李佳明很清楚我在想什么,“但是我已经是成年人了,能为自己做的决定负责。”
“你知道结婚需要什么吗?”既然家里不知道,户口本怎么办?难不成偷出来?
“户口本。”李佳明从包里拿出小棕本。
“我已经办好了,姐打电话说肾源匹配后,我马上去了趟派出所。我们是集体户,可以直接去学校管辖地的派出所办理。”
我对李佳明的周到叹为观止,除了点头,竟不知说什么好。
“我以前也不会想这么多。”李佳明自嘲一般,“后来得了这病,谁知道哪天走,就养成思前想后的习惯,恨不得一天把往后余生的事情全部做完⋯⋯”
办结婚证那天,天气并不太好,天上飘着小雨。
我和李佳明在民政局大厅,排在长长的结婚队伍后面。
也许是因为年龄差异过大,也许是因为我身上病态太过明显,无数打量的目光落在我们身上。
这年头,老少配通常是老夫少妻,像我这样一个半老徐娘,配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显得格格不入。
包括办证的工作人员,三番四次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欲言又止,似乎想问我想清楚没有,是否自愿?
我原有些不解,我和李佳明,难道不应该担心他被坏阿姨骗?
后来很快明白过来,他们以为李佳明和我结婚,是奔着遗产去的。
我们再三确定自愿后,工作人员看我的眼神,依旧藏着怜悯。
结婚证很快办好,照片上的我们看起来那样违和。
我这一年老得太快,和年轻人坐在一起,愈发明显,看起来像母亲和儿子。
“会不会觉得吃大亏?”我问,“结婚本来应该和心爱姑娘。”
“不会。”李佳明看着我,笑容灿烂,“对我而言,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我笑着点头。
那天中午,李佳明坚持请我吃饭,笑说怎么也是人生大事,要请老婆吃顿饭。
我没有拒绝,只在点菜的时候忍了下,两菜一汤两碗白米饭。
“姐,您这是给我省钱呢!”李佳明抢过菜单,说要加个菜。
“我吃不了!”我笑着说,“医生对我每天的摄盐量有规定,动物蛋白也不能多吃,肉是给你点的,青菜豆腐才是我的。”
李佳明本来好好的,忽然眼睛就红了,他狠狠揉了把眼睛,拿起装茶水的玻璃杯,在我的杯子上碰了下,“咕噜咕噜”喝完。
我和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那顿饭吃得异常沉默。
10
同样这件事,家里也小小庆祝了一番,所有人都很开心,仿佛我已经重生。
“所以,无论什么事,都要主动!”
现在就是等,等医院万一排到了匹配我的肾源,又或者李佳明忽然病发去世。
于我们家而言,他就是装着治疗我病良方的容器。
我心里有诸多感慨:
世界并不公平,李佳明家里但凡有钱一点,手术也就做了,万万不用等死,更不必用自己的肾换弟弟的学费。
结婚的事,我这边除了家里几个人,没人知道。
我相信李佳明那边也一样,不,他那边还不同,应该是除了他,没人知道。
我们在同一座城市,加上现在这层关系,平时联系也就多了起来,周末的时候,我会邀请他到家里吃顿便饭。
他每天的吃药量一点不比我少,也是一大把一大把吞。
那是个乖孩子,饭前会帮着摆碗筷,饭后会争着洗碗,还会帮我给女儿检查作业。
女儿叫他哥哥。
辈分挺乱,但是不要紧,也没人在意。
几次后,我给他收拾了一个客房:“以后就当这里是家吧,不想住学校的时候,就过来住。”
他没有拒绝,偶尔周末会来住一晚或两晚。
11
李佳明愿意陪小孩子玩,女儿很喜欢他。
自从他到了我们家,女儿有做不了的题,也不来烦我了,就“佳明哥哥”,“佳明哥哥”的叫。
我乐得清闲,李佳明陪孩子玩耍或学习的时候,我就抓紧时间工作。
这一年多,因为不曾懈怠,也因为有了更多时间学习,我的设计作品不但一点没退步,反而在审美情趣上提了一个档次不止。
之前可预见的“边缘化”没有发生,公司为了迁就我,视频会议没少开。我凭着作品,绩效考评的“S”也没少那拿。
就单份工作而言,收入没少,我真正少的是兼职那份,占总收入的1/3。
只是开销太大,一年多来,一直是入不敷出的状态。
我对李佳明的感情很复杂:
一方面,他是我移动的肾,他的死是我的生,我希望他早点走到生命的尽头;另一方面,好好个孩子,正是花样年华,若就这么没了,挺可惜。
“姐,你家书可真多!”李佳明最眼馋的就是我家的书,我有一面墙的书,孩子还有一面墙的书。
“装点门面罢了,好多书都没看过。”我笑笑,说的是实话。
年轻时喜欢买书,对知识有极度渴求,每每逛书店就会买一大摞回家,可惜却静不下心来看,仿佛只要把书带回家,知识就自动进了大脑。
“你要想看,就自己拿。”我再补充了一句。
他的眼睛在发光,立即从书架上抽出《万历十五年》,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那是一本我买回家后,再也没翻过的书。
我给女儿递眼色,让她给李佳明拖了个懒人沙发过去,李佳明说了声“谢谢”,继续看书。
从午后到傍晚,他除了喝水上厕所,几乎没挪过位置。
12
因为他周末住在我家的缘故,我们的交流越来越多。
有时在家里书架旁;有时在阳台上;有时在不远处的社区活动中心,两个人坐在台阶上,看着老年人跳广场舞⋯⋯
大多数时候是他说,我听。
“兰兰真幸福!用书熏陶着长大的孩子。”
“姐,不怕您笑,我读书那会儿,我们学校图书馆里的书,还没你家里多。”
“我在我们学校是成绩最好的,我们那儿,能考上大学的都是尖子中的尖子!后来进了大学,才知道城里的学生和我们那儿的学生差异有多大⋯⋯我只知道课本上的东西,课外的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这两年,我们那儿好多了!我听我弟说,连小学都有图书馆了,很多是爱心人士捐的。”
“我叫他多读书,考试只是门槛,真正分水岭取决于人的见识,行不了万里路,至少要读万卷书⋯⋯”
“姐,我看过您设计的作品,真好!”
“最初知道有人找肾时,我以为就是个贪生怕死的,后来认识您。您是好人,您让我周末住您家里,还让我看您的书,更重要的是,您让我学到很多⋯⋯”
“我每次看到你认真工作,都会想起那句名言:『如果世界明天毁灭,我今天依然会种下我的苹果树』。”
“您这样的人,值得!”
⋯⋯
我看着他,知道他说的“值得”是指值得活下去,也值得他的肾。
13
我的病一直在加重。
从最初的食欲不振、恶心、呕吐、消化不良,四肢浮肿,到后来运动量稍微大一点点,就会有心悸的感觉。
我数过脉搏,也咨询过医生,医生说,那是心律失常的表现,肾衰竭影响到心脏。
我担心我活不到我国肾衰竭患者的平均年份。
每每心悸,特别是夜里睡不安生的时候,就会无比希望李佳明早点死!
他怎么还不死?他明明已经把生的机会给了我,我也答应供他弟弟读完大学,他怎么还不死?!
他看起来比我健康多了!
我和他从办证到现在,我从来没见过他发病!他该不会是想耗到我死了后,霸占我的遗产吧?!
他是法定的丈夫,遗产的第一顺位人!
不!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14
“谋杀”的念头是什么时候起的⋯⋯
我并不清楚,也许它一直在我的潜意识中,时不时会冒出来一下,然后被强大的道德观压下去。
直到——有一天夜里,恰是周六,恰他住在我家。
我无缘无故心悸,那种一口气吸不上来的感觉,把人的求生意识逼到极点。
我要他死!
只有他死了,我才有健康的肾!
只有肾健康了,这些伴生的疾病才会消散!
压在舌下的药一点点化掉,心脏渐渐恢复正常,我撑着坐起,打开卧室门,朝李佳明住的客房走去。
我和他都是病人,为了有个照应,也为了应付突发情况,我们约定过,睡觉不反锁房间。
门把手向右一旋,门就开了。
李佳明睡得很香。
我轻手轻脚走过去,脑海里一直盘算着怎么弄死他⋯⋯
掐死不行,脖子上会有淤青;重物砸死更不行,警察分分钟就能破案;最完美的是用枕头捂死,他呼吸不上来,刚好契合他有心脏病⋯⋯
不知不觉,我已走到床边,李佳明近在眼前。
我只需要拿起他做靠枕的枕头,往他口鼻上一按,然后⋯⋯拼死不松手。
左手一点点往前移动。
从小到大,我连鸡都没杀过⋯⋯
就在手指快触到靠枕时,我一个激灵,指尖换个方向,轻轻掖了下他的被角。
转身,再轻脚轻手走了出去。
那一个激灵,不是良心发现,也不是他醒了,而是我意识到,这事儿有破绽。
我若用枕头捂他,他一定会醒。
人在将死之时,求生之际,会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那时,我未必是他的对手,甚至很可能在搏斗中,我被他杀死!
回到卧室后,刚才那事儿在我脑海里一次次过着,越想越不妥。
确实冲动了!冲动是魔鬼。
一个人要另一个人死,完全可以用其他方法:比如把他的速效救心丸换成维生素;比如制造意外,让他受到惊吓;再比如松动的书架,在他靠上去的那一瞬,“哐”的倒下⋯⋯
我一宿没睡,光想还不够,还上网查了会儿⋯⋯
第二天,我睡了个懒觉,醒来时看见李佳明在给我家孩子讲题,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打在他们的侧脸上。
年轻而美好。
我心里有愧疚,什么叫以怨报德?这就叫!
但愧疚并不能打消我心里的杀人之心。
他若不死,我就得死!
我的身体拖不了多久了,等医院排队的肾源根本不现实!
15
我紧锣密鼓的筹备着。
事实证明,谋杀不是件容易事,至少不像电视电影里演的那样容易。
家里书柜我根本不敢动,万一小孩子不小心把柜子弄倒了,这几年的养娃公号里,不时能看见柜子压死孩子的报道。
惊吓怎么弄?
要放到十多年前,家家户户看DVD,我还能在光碟机里,DVD盒子里放一张开头就惊悚的片子,可这年头,电视是网络电视,手机用视频APP,但凡和惊悚有关,海报比正剧更吓人。
要不,骗他去鬼屋?又或者去游乐场坐大摆锤?
不,这些都太过明显,根本无从下手!
至于换药,听起来简单,真的要到“换”的过程才知有多难。
首先,药片不光形状大小厚薄要一致,还有上面刻的药名,至少要差不多,晃一眼看不出来,否则,药盖一打开,当事人不经意往里面看一眼就知道了;
其次,味道和融化度要差不多,绝对不能让当事人把药丸往口中一丢,瞬间发现药丸有误。
我反复思考过,这事儿若不想留有痕迹,只能换一颗药。
多一颗,就等于多一枚定时炸弹,警察打开药瓶就能发现。
为了这事儿,我把药店里能买的药几乎都买了一次⋯⋯
无一符合要求。
我琢磨着,在网上买了最细的砂纸,打算手工为他磨一颗。
然而,我做梦也没想到,变故很快发生——
16
宋峰来了。
宋峰就是我那个前夫。
从我生病到现在,他除了最初拿了2万,就是后来看过两次孩子,一共拿了1000。(当然,生活费还是在给,一个月1000。)
这次他来,没有任何预兆。
周日早上,我还在洗漱,只听“砰砰砰砰”一阵敲门声。
“兰兰,问问是谁再开⋯⋯”
我含着牙膏泡沫,一句话没说完,只听敲门声已经停了,门锁打开的声音分外明显。
我忙跨步走出卫生间,就见宋峰和李佳明对峙着站在门口,面面相觑,宋峰看我一眼。
确切的说,是打量我一眼,从上到下。
我穿着家居服,粉红色的珊瑚绒长袖长裤。
“爸爸!”
女儿站在餐桌旁,踟蹰着,一副想过去,又不敢过去的模样。宋峰冷笑一声,朝女儿斜一眼,伸手,一把把李佳明推开。
“听说你结婚了,找了个小老公,我特地过来看看!”
宋峰朝我走来,下巴丑陋的勾起,笑着露出一口烟牙,讽刺道,“能耐了啊?病成这副德行,半截身体在土里的人,居然还有人要!”
重病的人,最怕就是别人说死,我握着牙刷的手抓得更紧,愤怒的看着他:“关你屁事!”
对于这个男人,我早在当年他三番四次偷吃,还死不悔改时,就已经失去所有耐心。
如今,他比从前更惹人厌!
特别那句“半截身体在土里的人”,要不是孩子在这里,我真恨不得冲上去,撕烂他的嘴!
“宋峰,你我离婚时,我就说过,看女儿可以,欢迎,提前说,你现在一声招呼不打,忽然闯到我家,算什么?”
我皱着眉,忍着怒火,口腔里尽是牙膏泡沫,说话不太清楚。
“不算什么,就来看看!好奇!”
宋峰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边眉毛挑起,斜着眼睛看向女儿,“哎,闺女,你把那个男的叫什么?小爸爸吗,哈哈哈哈哈!”
宋峰狂笑,然后转过来看我:“你就不怕等你死了⋯⋯”
他的话没说完,只见李佳明赤红着脸,一个箭步冲上去,挥拳,直朝宋峰鼻梁打去。
宋峰没料到李佳明会来这么一下,躲闪不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鼻血瞬间飙出来。
他抹一把口鼻,反手一拳,直朝李佳明心窝子招呼。
李佳明病在心脏,加上之前那一拳已经竭尽全力,这会儿一记下去,整个人蜷起来,蹲在地上,脸色以肉眼可见速度苍白下去,一只手朝心脏位置按去。
宋峰怎么肯罢休,他的鼻血还在继续,整个人像条疯狗,抬腿就要朝李佳明踢去!
我脑海里那些曾经反反复复出现的“要李佳明死”的念头在这一刻没有出来,有的,只是空白。
“宋峰!你给我住手!他有心脏病!”我尖叫,朝宋峰扑去,一把把宋峰推开。旁边,李佳明由蹲变坐,他浑身哆嗦着,另一只手朝上衣口袋摸去。
那是他装速效救心丸的地方。
我忙冲过去,从他口袋摸出药瓶,毫不犹豫倒了一颗,再紧接着⋯⋯我犹豫了:用他死,换我活?
没有千回百转,仅仅是一个瞬息,我看见他眼中的光,熄了。
我最终一狠心,把药丸喂进他嘴里。
药效的发挥需要时间。
李佳明靠在我怀里,他仰着头,闭着眼睛,张着嘴巴,像离开水面的鱼,仿佛每一口空气吸入肺里,都需要耗尽全身力气。
宋峰愣愣地待在旁边,身体朝后退了退,靠在墙上。
他应该做梦也没想到,会看见这么一副场景,有些意外,但更多是幸灾乐祸:“哈,居然也是个病秧子?!”
我没理他,只一边给李佳明顺气,一边拨打120电话。
“喂,急救中心吗?我这里有人心脏病发了,地址是⋯⋯”
我的话没说完,李佳明的手已经捂住我手机话筒。
我朝他看。
他的眼睛依然闭着,嘴唇苍白着,说话有气无力:“别叫救护车,贵⋯⋯我休息会儿就好⋯⋯”
这是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看他发病。
我一只手掰开他的手,飞快把余下的地址说完。
救护车来了。
医生把李佳明抬上担架,我和女儿跟着上了救护车,坐在李佳明担架对面。
宋峰是现场唯一一个身强力壮的男性,当医生看向他时,他捏着手机,摆摆手,后退了几步:“我还有事,我就不去了⋯⋯和他们不熟⋯⋯”
女儿大喊一声“爸爸”,宋峰依然在退。
救护车的门缓缓关上。
我这辈子,从认识宋峰到现在,仰仗他的时候少,失望的时候多。
我的手忽然被人握住,指尖冰凉,是担架上的李佳明。
我的双眼有些潮。
17
像我和李佳明得的这些慢性病,除了做手术,根本没有特殊疗法。
输液,吃药,做各项检查⋯⋯
费用像流水一样哗哗哗。
李佳明一个大学生,哪有什么钱,用的还不是我的钱。
“姐,你不该救我的。”
李佳明脸色依旧苍白,他斜靠在床头,看着旁边正在削梨的我。
他说的是药片的事。
“我要不救你,难道看着你死?”
我没好气的说,心里要说没一点后悔,那不可能。
之前那种情形,我完全可以见死不救,等他一口气喘不上来,等他晕厥,再延迟叫救护车,最好救护车来的时候,他已经没救了。
李佳明看着我笑,纯净的眼神中有许多柔和:“姐,我死了,你就能活。”
这话说得像情话一般。
我别过脸,久违的,心有点乱。
我把削好的梨一分为二,一半递给李佳明,一半递给女儿。
廖静,你都在想些什么?
为了缓解尴尬,我起身,朝卫生间走去。
“姐,我想出院。”李佳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没理他。
他继续:“医院太贵了⋯⋯你的钱是救命钱,给你做手术的!没必要花在我身上⋯⋯今天一天,得花了上千吧!”
我心里烦,什么上千,光救护车就好几百!预付款还交了3000,我咬牙交的。
“我这个病,除了做手术,根本治不好,住在医院就是耗钱,没什么用⋯⋯我应该回去的⋯兰兰以后也需要钱⋯⋯她现在还小,学费,培训费,还有买衣服买玩具⋯⋯”
李佳明像唐僧转世,絮絮叨叨个没完,“姐,我真没啥,已经不痛了,你让我出院吧⋯⋯我没医保,住院费一分钱都没法报销,我不能花你的钱⋯⋯再说⋯⋯”
他犹豫了一下:“我要那啥了,那不正好吗?”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要死了,他的肾不正好给我用吗?
我一天内无数次在做好人和做坏人之间徘徊,听他这么说,更是烦不胜烦,猛地转身,厉声:
“胡说什么?!你的命也是命!既然住进来了,就好好配合治疗检查!”
他眼圈发红,看着我,忽然拉起被单,盖在头上。
被单下面是轻微的颤抖。
18
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我在刚检查出肾衰竭的时候承受过一次,这次是第二次。
李佳明的病情没有他想象,或者说没有他表现出来那么轻松,本来就有病的心脏,加上外力袭击,根本是伤上加伤,医生建议他尽快做手术,且给我说了几次。
可他哪有钱做手术?
他一个山区出来的孩子,之前就算有勤工俭学,赚的钱也都看病了,他所有活的希望都在我。
我左右摇摆。
想他死是一回事,看着他死又是另一回事。
我给宋峰打电话,人是他打的,他好歹出一点医药费。李佳明虽然有病,但若不是他,李佳明不会现在住进医院。
宋峰在电话那头冷笑:
“你凭什么问我要医药费?那个小男人是你什么人?廖静儿,你是不是忘了,你离婚后能不能嫁人?你带着孩子,凭什么嫁人?!”
“我TM没找你理论,你还敢问我要医药费!”⋯⋯
我当场就被噎住了。
活了这么多年,我和他离婚了这么多年,他那自私自利的神逻辑一点没变!
当年离婚,明明是他偷吃,还把对方肚子搞大了,他居然在协议书上写了句:女方这辈子不许再嫁!
还是工作人员苦口婆心给他讲:这样既不合理,也不合法,是典型的剥夺他人人生权利,写这样一句,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他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划掉。
回到病房,李佳明看着我,眼神中充满不该有的心痛。
“姐,算了⋯⋯”
“别找他了,你这个身体,不能气的⋯⋯你明天又该做透析了,我陪你去。”
“姐,你是好人。姐,如果我早几年认识你就好了⋯⋯”
我笑了笑,走过去给他掖被子:“好了,别想那么多,你休息一会儿,我去工作,争取今天把设计稿交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直勾勾看着我。
我是正常女人,某一刹那,心跳会快,但我和他⋯⋯说白了,两个垂死之人⋯⋯
别说未来了,有没有明天都不知道。
更何况,从第一次看见他,他在我心里就只是孩子!
我敛住神情,目光落在他抓住我的手上,他果然慌乱起来,忙着放开我的手:“对不起,姐!⋯⋯我,我就是觉得你太瘦了,别太操劳⋯⋯你也要多休息。”
我妈赶到医院,恰看见这一幕。
她的脸色当场就变了,把保温桶“砰”的往床头柜一放,火急火燎把我拉出病房,脸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问题像倒豆子似的——
“你和李佳明怎么回事?刚他给你说什么了?他是不是要你拿钱救他?”
“我给你讲,你和他的关系,就是简简单单的利益关系!他给你肾,你给他养弟弟!”
“你从小耳根子软,别在这时候动不该有的同情心!”
“还有,他多大年纪,你多大年纪?现在的年轻人,年纪不大,心思比我一个老人家还深!别看他现在对你好,心里怎么想的,只有他知道!”
“他那个病,我们救不起!廖静,你要牢牢记住,他要不死,你就得死!”⋯⋯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他若活着,我就没有新鲜的,健康的,匹配的肾,我会死!
我知道他没有医保,在医院花的每一分钱,都得从我的钱包里掏!
我还知道他的学校不是很好,像他这样的大学生,每年毕业季一到,一抓一大把!
工作不好找,薪水也不是很高,三五年不一定能达到我的薪资水平。
如果我死了,他会不会照顾兰兰还是两说⋯⋯
但是,他年轻。
每当我看见阳光从窗外洒进,落在他年轻的脸庞上,放弃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
世界以痛吻我,我报之以歌。
我靠在卫生间墙上,眼泪肆意蔓延,行至悬崖尽头的绝望,向前是死,后退也是死。
19
第二天,李佳明陪我做肾透析的时候,宋峰来了。
他是被我妈叫来的。
在我妈心里,宋峰无论做过什么,做错过什么,都是她女婿,是兰兰的父亲,是比李佳明亲太多的亲人。
“廖静,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宋峰压低声音,嫌弃地看李佳明两眼,“这个小男人怎么还在这儿?你该不会真想老牛吃嫩草吧?”
我一肚子是气。
我和李佳明,从法律上讲,确实是夫妻,也确实是老牛吃嫩草,可我们也就一纸结婚证,什么也没做过!
旁边其他透析患者,原本百无聊赖,听到八卦,一瞬间精神都好了,他们看着我,看得我毛骨悚然。
“你来做什么?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我皱着眉,本想起身把他赶走,可全身上下的血液还在过滤,不断从血管里流出流进,只能冷冷地:
“你如果不是来赔偿医药费的,麻烦请你离开!”
“我还就不走了!”
宋峰从旁边拎起个椅子,“砰”的放到我面前,椅背朝前,双腿跨坐,双手叠在椅背上,上上下下审视我,用那种万分瞧不起的语气。
“你瞧瞧你,离开我之后,老成什么样了?还不到40,看起来有50了!就这幅模样,你以为还会有男人喜欢?还是个小奶狗!”
说这话时,他朝站在一旁的李佳明看一眼,轻蔑的。
“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他的声音更小,“那个男人,该死就让他去死!他死了,你才能活!别把自己想得像救世主,你和他,就是个利益关系!兰兰还要你养!”
“我告诉你,我已经有儿子了!我不会再要个女儿!你如果死了,兰兰只能跟着你妈!你妈什么水平?那些你以为很有用的培训班,以后一个也没了!”
女儿是我的死穴。
我所有的洪荒之怒,在听到女儿时,完完全全压了下来。
宋峰还在说,巴拉巴拉⋯⋯
“这个男人骗你而已”,“你有点脑子”,“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配吗?”“你想清楚,他要的不是你的钱,是你的命!”
我脑子里一片“嗡嗡”,等我回过神来,透析差不多快做完了,宋峰和李佳明都不见了。
“刚那两个男人呢?”我问周围的人。
“走了。”病友说,“你前夫刚走,小的就追出去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笼在心头,我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忙叫来护士,把余下的血液输进血管,跌跌撞撞冲了出去。
地下停车场那一幕,我这辈子也忘不了——
两个男人先是推推嚷嚷:
“混蛋!你还敢下来,还敢跟老子横!你穿老子的破/鞋,老子没找你算账就不错了!”
“你才是混蛋!廖姐是好人!你老婆孩子不管,在外面鬼混!”“她凭什么不能和我结婚?她吃你大米了?她生病的时候你在哪里?”“她现在缺肾,有本事你切块肾给她!”“我没骗她钱,我也想早点死!”⋯⋯
李佳明也就是吼得凶,他那个身体,无论是体质还是气势,在宋峰面前就是弱鸡,根本没有“横”的本钱。
战局开始得快,结束得更快。
男人打起架来,根本没有理智可言。
“砰!”
20
李佳明被送进了急救室。
警察在医院过道上给宋峰录口供,小区地下停车场的监控视频也调出来了。
“宋峰!”女人的声音传来,每个字都透着气急败坏。
女儿已经放学,我搂着她,坐在急救室外的塑料椅上。
我的下巴靠在她的肩上,心跳很快,胃部一阵阵痉挛,想吐,脑袋更是晕眩得厉害。
“妈妈,佳明哥会不会死?我好怕!”女儿抱着我的腰,拖着哭腔。
“你这个龟/儿/子,说得好听,带我们出来耍,结果看你前妻来了嗦?!离婚这么久了,咋个还连起连起的,要不要点脸嘛?”女人说着方言,声音高昂,特别是后面那句话。
我没有转头,能想象女人后面一句肯定是朝着我说的。
周围好多人对她说:“小声点!这里是医院。”
“呸!”女人吐了口唾沫。
“妈妈,那个阿姨好凶!我有点怕!”女儿的小脑袋在我怀里蹭。
我没有力气说话,注意力从宋峰老婆身上转回来,在女儿背上拍了拍。
宋峰两口子怎么闹与我无关,我有限的精力只够思考一件事:李佳明进急诊室了,待会儿若医生问我,必须做手术,做还是不做?我怎么回答?
他和我不同,他没有医保。
花费的每一分钱,都得真金白银掏出来,我若救他,动用的就是重疾赔给我的30万!
那部分钱,我原计划是:
若能找到肾源,一部分做我的手术费用,剩下的,撑我们全家一年生活费;若我死了,就是留给女儿读书的钱!
“兰兰,你是不是很喜欢佳明哥哥?”我的声音很小,周围吵吵嚷嚷。
如果救他,我大概率就没有肾了,就我现在的身体,苟延残喘一下,也就是两三年的事。他如果能活,会帮我照顾兰兰吗?
一个认识不到一年的人,值得信任吗?
“喜欢。”女儿回答。
我心头天平再移动一点,我一个30多岁的人,如果把生的机会给20多岁的年轻人,是不是更值得?
我脑海里浮现出李佳明微笑的样子,抹眼泪样子,抓住我手的样子,给女儿讲题的样子⋯⋯
“但我更喜欢妈妈!”女儿似乎察觉到什么,飞快补充了一句,把我抱得更紧,
“呜呜,妈妈,你说过,你会打败大怪兽的!我和姥爷姥姥都在等你打败大怪兽!”
女儿的话一下把我拉回现实。
我一个激灵,还没来得及重新思考,一股大力直接把女儿扯走,我抬头,晕眩更重,只见宋峰的老婆在我上方,鲜艳的嘴唇,扭曲的面孔。
她一只手按在我的肩上,另一只手老鹰捉小鸡似的按在女儿肩上。
“放手⋯⋯”
记忆中,这是我说的最后两个字。
之后——
“晕了晕了!”
“喂,你不要碰瓷啊!我只挨了你一下!”
“妈妈!妈妈!”
“快!快让一下!”
⋯⋯
世界陷入黑暗。

21
⋯⋯
当我再次醒来,我已经移植了李佳明的肾。
我活了,他走了。
我听医生说,李佳明在手术台上说的唯一一句话:若他死了,一定要把他的肾给我。
我现在装着他的肾活着。
他的弟弟被我接到城里,户口挂在我家,就近读公立初中,周末回家,住在李佳明住过的客房里。
在这间客房,我曾经收拾东西时,找到了一封李佳明留给我的信,宋峰来之前写的。
姐:当您收到这封信,我应该已经死了,希望您移植手术成功。
最初接近您,我其实有很多打算,供弟弟上学是最后一个目的,我的第一目的是,和您培养出感情,姐弟也好,其他也罢,然后借由这份感情,让您出我做手术的钱。
生活在大城市的人,咬咬牙,钱就出来了。
后来,您让我住到家里,把我视为家人,我真正感受到了温暖,特别上周末的晚上,半夜来给我盖被子,像小时候,我的妈妈一样。
我不知这样的事情从前发生过多少次,我TM就是个禽兽!
我昨天给您前夫发了个短信,给他看了我们的结婚证照片,按照您之前对他的描述,他一定会来!
到时候,我会激怒他,我大概率会病发⋯⋯然后,肾移植给您。
您会活下来,您记得问前夫要赔偿。
兰兰和我弟读书,都需要钱。
以后就辛苦你了!
李佳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