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是高云山吗?”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低沉沙哑,却透着一丝急切。
我抓着话筒,愣了一下:“我是,请问你哪位?”
对方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深吸气,随后声音有些哽咽:“我是沈建国啊!高叔,您还记得1981年到龙江镇接兵的事吗?您送过一双皮鞋给我的……”
沈建国?我脑袋一下嗡了一下,仿佛被人猛地敲了一下,记忆深处的画面忽然浮现出来。
那个寒冷的冬天,那个瘦小的男孩,脚上穿着开裂的布鞋,冻得通红的脚趾蜷在雪地里。
我一时没回过神,电话这头的声音却更加急切:“高叔,我想见您,我……我有些话一定要亲口对您说。”
我的手不由得一紧,心里顿时翻起了波澜。
挂了电话,我一整晚都没睡好,思绪一下子回到了1981年。
那一年,我30岁,刚调到接兵团,跟着几位老干部去龙江镇接新兵。
那地方穷得很,天寒地冻,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空气里全是柴火燃烧后的呛味,混着冰冷的泥土气息。
我们一行人忙得脚不沾地,白天家访,晚上整理名单。
有些兵是镇里的,有些住得远,得翻山越岭去。
一天,我和另一个干部刚从一户新兵家里出来,就看见几群孩子围在路边,穿得破破烂烂,冻得直搓手跺脚。
其中一个男孩最显眼,个头不高,脚上却穿着一双开裂的布鞋,鞋帮子烂了大半,露出几根又红又肿的脚趾头。
他站在最边上,眼睛亮亮地看着我们,带着点好奇,却不敢靠近。
不知为什么,我的目光一下子被他吸引住了。
“哎,小子,你叫什么名字?怎么穿成这样,家里没人管你吗?”我忍不住问。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声音清脆却平静:“我叫沈建国,爸妈没了,跟奶奶住。”
他话说得很轻,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可我心里一沉。
后来旁边的村民告诉我,他爹在工地上摔死了,赔偿款少得可怜;他娘受不了这个打击,一病不起走了。
剩下他和一个年迈的奶奶,日子过得连饭都吃不饱。
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回到镇上招待所后,翻来覆去睡不着。
行李里有双部队发的三接头皮鞋,崭新的,虽然是41码,可看着男孩的脚,我估摸着等他再长一两年就能穿了。
第二天一早,我把沈建国喊了过来,把鞋递给他。
“建国,这鞋子是你的军礼,等你以后穿着它去当兵,咱们再见面。”
他愣愣地看着我,眼圈一下子红了,死活不肯收。
“叔,这鞋太贵了,我不能要。”
我拍着他的肩膀笑:“你要是觉得贵重,那就记住我的话,穿着它走出去,走远了,就算还我人情了。”
他抿着嘴,扭头看了一眼鞋子,最终点了点头,把鞋抱在怀里。
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接兵结束后,我转业回了南方,成天忙着生计,那个倔强的男孩和那双皮鞋也逐渐淡出了我的记忆。
可谁能想到,四十多年后,他竟然主动找上了门。
正月初八,沈建国穿着那双皮鞋,敲响了我家的门。
他比我想象中要高大,浑身透着一股军人的硬气,眼神里却带着小心翼翼的激动。
鞋子被擦得锃亮,可鞋底已经磨得薄如纸。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站在门口,声音有些颤抖:“高叔,我来兑现当年的承诺了!”
我怔了一下,赶紧把他让进屋。
一落座,他就开始讲他的故事。
原来,那双鞋成了他人生的转折点。
他说,从那天起,他每天擦鞋、练跑步,心里念叨着一定要穿着这双鞋走出去。
后来,他真的报名参军,靠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从普通战士干到了团职干部。
“高叔,您当年的一句话,让我知道自己不是没人管的野孩子。这双鞋,是我人生的第一步。”他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
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我心里一阵温暖,觉得自己当年的小善举,没白费。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又开了口:“高叔,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想告诉您,其实……其实我当年差点没能参军。”
我愣住了:“怎么回事?”
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其实……我奶奶当年不想让我走。”
原来,当年他报名参军后,奶奶死活不同意,觉得家里就剩他一个人,要是走了,孤零零的老人该怎么过。
“那时候村子里人也议论,说我这么穷,去了部队也不会有什么出息,劝我别自讨没趣。”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里带着些许复杂的情绪。
“可我不甘心,我觉得,叔您送我鞋子,就是让我走出去的。后来,我偷偷拿了奶奶攒的几个硬币,跑到县城报名。”
我听得心里一阵发紧,仿佛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在冬天的风雪里咬着牙奔跑。
沈建国继续说道:“报名那天,我站在队伍最后,鞋子冻得快粘在地上。轮到我的时候,负责的干部看了我一眼,问我家里情况,我一紧张,差点说不出话来。”
他顿了顿,苦笑了一声:“但高叔,您知道吗?就是在那天,县里一个干部突然过来,替我说了句话。”
我一下子愣住了:“谁?”
沈建国摇了摇头:“我后来才知道,是看在您的面子上。他说,‘高云山推荐的人,不能不信。’”
听到这话,我心里一震,脑袋里迅速回忆。
那时候我确实认识一些县里的干部,可能是他们帮了忙。
但我没想到,事情兜兜转转,竟然有这么一层巧合。
沈建国抬起头,声音低沉而坚定:“高叔,我这次来,不只是为了感谢您。我还想告诉您,奶奶在我当兵第二年就去世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平静,可我却听得心里一阵酸涩。
“我一直觉得亏欠她,可她临走前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记到现在。”
“她说,‘建国啊,你要是走出去,就别回头了。你高叔送你的鞋,是带你走远的,你得对得起他。’”
沈建国说到这里,眼圈一下子红了。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有些话,我说不出口,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建国,你奶奶会为你骄傲的。”
那天晚上,他留宿在我家,第二天一早才离开。
临走前,他从行李里掏出一本发黄的日记本,递给我。
“高叔,这里面是我当兵时写的,您翻翻看,第一页有句话,专门写给您的。”
我接过日记本,翻开第一页,上面一行字歪歪扭扭,却格外清晰:“穿着叔给的鞋,一定要走得更远。”
我盯着那句话,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瘦小的男孩,抱着皮鞋站在风雪里的模样。
有些人,一生可能只陪我们走一段路。
可这一段路,却足够改变一生。
我站在门口,看着沈建国拉着行李箱渐行渐远的背影,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感动。
人生,就是这样奇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