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我的作品《独丽京都》中,通过一位女孩儿的口,记述过这样一位父亲:
让我意外的是,当我千里迢迢地返回家门时,我哥早已去了深圳,他也外出自己去闯天下了。他临走时,给我父亲撂下的话是:他若不能自己挣钱挣出个媳妇,他这辈子绝不回这个家了。更让我意外的是,我的母亲在我哥出走后没几天,也跟着别人跑了。
我父亲提到这事时,泪流满面。他说:我不怪她,我只怪我自己没本事。我养了两个闺女都是说没影就没影了;养了个儿子,我又给他娶不上媳妇。现在,她又闹了个这出。我这辈子真是活得窝囊啊!
他说这话时,是坐在我家的破窑洞里的土炕上。他本来就很瘦,他的个头也还没有我高,他鞧在那里,头垂着,腰弯着,成了一个团团,更显出了一种弱小。
他是一个纯粹的老实巴交的农民。他这会儿还是灰头土脸,刚从地里赶回来。当他第一眼见到我站在院子门前等他时,他也没有显出什么惊喜,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你回来了?
那一刻,我的鼻子却是一酸。我当时的感觉是,他太可怜了。他当时肩上还扛着一把锄头。他是被一个邻居家的妇女从距这个家有不短的一段路的地里喊回来的。他那在我那年出走时还很黑的头发,这会儿也杂入了根根白丝。他身上穿着的那套已显得很旧的蓝色的衣裤布满了污迹。他脚上的绿色的军用鞋也是前脸张开了嘴。他没有穿袜子,脚脖子处也是脏兮兮的,能看出来,有日子没洗过。他让我感到了他正陷于的境地,不仅仅是贫穷。
当然,这是别人眼中的父亲。
而实际中,我的父亲又是什么模样呢?
我的父亲,个子也是不太高,也就有1米70;他也很瘦,还有些驼背。他平时很少说话,但说出来的话,对我们这些子女来讲,却句句都很有分量。比如,他对我娶了个不愿生孩子的女人就说过这样一句话,他说:我们后面的人不多了。这就曾一下子让我想到我在婚姻上是不是应当重新选择。再比如,我的一个哥哥出事了,有人鼓动我那嫂子关我父亲要钱给他,再由他去捞我哥,我父亲当时也是只说了一句话,他说:我就不信,你事儿犯到那儿了,花钱就能抹平。后来,事实证明,那鼓动我嫂子出钱的家伙是个骗子。
我的父亲一生中只求我为他办过三件事。一件是在他70多岁时,忽然有一天,他想吃六必居的咸菜了,让我插空去买。这事,我用了半天的时间,骑自行车往返跑了有60里地,为他完成了。第二件事是,他在80岁的那年,想让我开车随他去老家衡水去看看。但当时,我正为图书生意上的事疲于奔命,没有能挤出时间陪他走这一趟。第三件事是,他在90岁过后,曾向我提出,给他找一个顺眼的保姆,他嫌我姐给他找的人不是肥如猪就是瘦若柴,他看着别扭。但这事,我依然没有办成。原因是,这世上顺眼的女人有几个在当保姆?我寻摸了七八个家政公司,也没有找到一位让他满意的人。
但他这一辈子却为我做成了一件件无法计数的事。
我小时候,家里穷得厉害,他每月只有61块8的工资收入,却要养活一家9口人。为了能给成天只能吃窝头就咸菜的儿女们增加点营养,他除了冬仨月河水没开化,每天下了班,必去河边钓鱼。我记得有一天是个他所在工厂的休息日,早上,天正下着大雨,他穿上雨衣就要出去。我母亲说:这天儿,就别去了。他说他听天气预报了,午后没雨,他骑车到沙河那儿,雨,恐怕就停了。他竟是冒着那大雨骑上车就走了。
我上初二的那年,被一个蹲班生纠结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打了。他得知后,对我什么话也没说,却径直找到那个蹲班生家门口,当众扇了那家伙一个耳光。他对那家伙说:你一个人怎么打他,我都不在乎,你招一帮人欺负他,就是不行!就是你爹在场,我也得打你这个耳光!
我上高中的时候,热爱上了写作,但家里人多屋小,没有我写作的地儿,我想在外面捡砖头自己在家窗前搭个小棚子解决这个问题。这天,我从外面捡回了几块挺大的轻体砖,为了少走几步道儿,便从当时我家住的大杂院的院墙上往下顺,结果,挨着院墙住的这家的男人不干了,说我搅了他午睡,要动手打我。我父亲当时正在家,他闻声后,立刻从屋里走了出来。但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直直地戳在家门口,用一只凛然的目光直视着这个人。这个人一见我父亲那个样子,其气焰当时就矮了下去,没敢动手,缩回了他的屋内。
上个世纪80年代未期,我不满足于当记者做编辑挣的那点工资,想开个烤鸭店,但我自己又筹不出租地儿的钱。我当时看上了北京北站的一个正转让的店,便跑到我父母这儿,向父亲伸开了手。当时,母亲有些犹豫,而父亲当即让母亲给我拿出5000块钱。现在,说起这5000块钱,不算是什么大数,但在当时,我父母攒这笔钱,却用了有20年的时间!你想想,当时我父亲每月的工资不足百元,一个月就是节省出20块钱,得攒到什么份上才能凑到这个数上?当时,我拿到这钱时,真的都想哭。我知道这是父母节衣缩食从牙缝上抠出来的钱。我当时就曾发誓:有朝一日,这笔钱,我一定要加倍还给他们。也就是说,他的毫不犹豫,更加坚定了当时的我为改变命运而拼争的决心。
就是在他老了,躺在床上动不了了之后,我每次去看望他,他都要问我:你生活上有困难吗?并说:你若钱不够花,从我这儿拿。
这就是我的父亲!这就是我的一生都处于社会最底层一生都过着贫穷日子又一生都在关照着我这个儿子的父亲!
但愿天底下所有的父亲都能像我的父亲那样爱他的孩子,在他的孩子需要他时,能毫不犹豫地成为一棵可以遮挡风雨的树,成为一座可以依靠的山,使他们的希望他们的梦想得到托举和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