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3月4日,华北大地尚被春寒紧紧裹挟,晨曦微露之际,寒意依旧彻骨。
在那清冷的囚牢之中,一个男子刚刚得知判决结果,静静地伫立着,默默整理着自己的仪容。他动作迟缓却又带着几分决然,刮去了那已蓄了数月的络腮胡须,随后仔细地换上一套崭新笔挺的军装,穿上鞋子,趁着旁人未曾留意,将一个藏着一沓旧菲林的小铁盒,悄然塞进了衣兜深处。
他神色凝重地对身旁的同事轻声说道:“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了。你是最了解我的人,若有机会,将来定要为我发声……”言罢,他缓缓转身,步伐沉稳而缓慢地迈出牢房,嘴角泛起一丝难以捉摸、意味深长的微笑,而后再不回首,毅然决然地朝着宣判会的方向走去。
此人便是司徒传,生于广州的一个药商之家,虽非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生活平静而安然,年少时的岁月满是无忧无虑的欢畅。然而,命运的轨迹在他19岁那年陡然转变,父亲的商业破产使得司徒家迅速陷入困境,家道中落的阴影瞬间笼罩。刚刚高中毕业的他,无奈被生活的重压所迫,只得早早结束学业,踏入社会,四处奔波只为赚取家用,补贴那已然困窘的家庭。
机缘巧合之下,经友人引荐,他在汕头电台谋得了一份差事,也正是在那里,他邂逅了一生的挚爱——王辉。蜜月之旅时,他满心欢喜地购置了一台胶片相机,本想借此捕捉爱情的甜蜜瞬间,却未料到,这一方小小的取景框,竟成为了他对摄影热爱的开端与寄托。此后,但凡闲暇之时,他便会身挂相机,漫步街头巷尾,用镜头记录下沿途的点点滴滴、人间百态,任那岁月的光影在胶片上镌刻下独有的印记。“我要像一粒微小却坚定的沙子,在祖国广袤的天空中自由而无畏地飞舞!”怀着这样的憧憬与信念,司徒传反复思量,最终将个人的理想融入名字之中,以“沙飞”为笔名,开启了一段别样的人生旅程。
七七事变爆发,刹那间,战火纷飞,硝烟弥漫,整个中华大地陷入了无尽的动荡与苦难之中。日军的铁蹄肆意践踏,民众流离失所,往昔的安宁被彻底粉碎。沙飞见状,义愤填膺,毅然决然地带着他视若珍宝的摄影器材,孤身一人奔赴华北前线,心中唯有一个坚定的信念:用最真实、最震撼的战事记录,唤醒沉睡的民众,激发他们内心深处的抗争意识,为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带来一丝曙光。
1937年9月25日,平型关大捷的喜讯传来,那一刻,全国上下为之振奋。而此时,正急需记者前往一线,将八路军出师以来这首个辉煌大胜仗的消息传递给翘首以盼的民众。因拍摄鲁迅而在摄影界初露头角、小有名气的沙飞,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承担这一重要使命的不二人选。他马不停蹄地赶赴山西五台的115师驻地,在那里,有幸见到了林彪师长和聂荣臻副师长。在聂荣臻副师长的精心安排下,沙飞紧紧跟随开辟战场的骑兵营,一路向东挺进。
一路上,他用手中的镜头,精准地定格下了无数个震撼人心的瞬间:在那破败不堪的阜平县政府门口,一名扛着步枪、皮肤被烈日晒得黝黑发亮的战士,身姿挺拔,眼神坚毅,仿佛在诉说着保家卫国的决心;
于山谷之间、乡野阡陌之上、古旧城楼之前,挺进敌后的八路军部队的英勇身姿一一闪现,他们步伐坚定,勇往直前,那无畏的气魄在镜头中熠熠生辉;而那曾经庄严肃穆的普佑寺,在日军的无情炮火之下,瞬间化为满地的断垣残壁,昔日的辉煌已不复存在,只留下一片荒芜与凄凉,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日军的暴行……
数月之后,沙飞毅然投身八路军,凭借着卓越的摄影才能和无畏的精神品质,深受聂荣臻的赏识与重用。1942年,在那艰苦卓绝、缺纸少墨且没有印刷机的敌后环境中,沙飞凭借着顽强的毅力和对摄影事业的执着热爱,排除万难,成功创办了《晋察冀画报》。画报之上,刊登了众多战时摄影作品,这些作品宛如一扇历史的窗口,为后人留下了珍贵无比的影像资料,不仅真实地记录了那段波澜壮阔的抗战岁月,更在极大程度上鼓舞了士气,成为了黑暗中闪耀的精神火炬,照亮了人们前行的道路。
翻开1942年7月7日的晋察冀画报创刊号,一幅幅触目惊心的画面映入眼帘,那是沙飞冒死捕捉到的日军罪行的铁证:一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老妇人,瘫软在废墟之中,眼神空洞而绝望,曾经的家园已毁于一旦,她再无寒窑可栖,那孤独无助的身影仿佛在诉说着战争的残酷与无情;
一位发须花白、神色愤恨的长者,站在倾颓的农舍前,面对镜头,嘴唇颤抖,似有万句控诉如鲠在喉,却又难以言表,那眼中燃烧的怒火仿佛要将这世间的不公与罪恶一并烧尽;
被烈焰焚烧的村庄,滚滚黑烟直冲云霄,老百姓曾经宁静祥和的生活在瞬间化为泡影,只留下一片荒芜与死寂,那弥漫在空气中的焦糊味仿佛是战争罪恶的气息,久久无法消散;毁坏的庄稼、烧焦的牲畜、被洗劫一空的村庄、遭残忍砍杀的无辜民众……一张张渗血的相片背后,是数不尽的家破人亡,是言语无法形容的凄惨悲凉,每一个画面都如同一把利刃,刺痛着人们的心灵,让人深刻地感受到战争的狰狞与恐怖。
在保定涞源,沙飞以其敏锐的摄影视角和深刻的历史洞察力,察觉到了古长城所承载的抵御外族侵略的象征意义。于是,他不辞辛劳,连续两个月将镜头对准长城脚下的战士们,精心创作出了那部名垂摄影史的经典作品——《战斗在古长城》。这部作品宛如一声雄浑的呐喊,向全世界宣读了一句不屈不挠的抗战注脚,展现了中国军人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的英勇无畏和顽强抗争,让世界看到了中华民族的坚韧脊梁。
其中,沙飞最为世人所津津乐道的一组作品,诞生于那战火纷飞的百团大战期间。当时,进攻井陉煤矿(地处山西、河北两省咽喉地带)的战斗异常激烈,死守矿区的日军丧心病狂地动用了夹杂着烧夷弹的排炮,一时间,矿区沦为一片烈焰之海,火光冲天,爆炸声震耳欲聋。而就在战斗进入白热化阶段,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一阵幼儿的嗷嗷啼哭声突兀地传来。
战士们毫不犹豫地冲进火海,只见一名受重伤的男子身旁,有两个被炮火吓得惊恐万分的小女孩儿,一个约有7岁模样,另一个尚在襁褓之中,而孩子的母亲已经不幸殒命。战士们心急如焚,想都没想,便迅速将父女三人往外背,争分夺秒地送往营部救护所进行救治。然而,直到战斗结束,大家才惊悉,因伤势过重而不治身亡的男子,竟是井陉车站的日本站长,也就是说,这两个小女孩是日本人的后代……
一时间,军中议论纷纷,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轻易拿主意。聂荣臻得知此事后,心怀仁爱与大义,立刻差人将姐妹二人接到了指挥所,并从附近村庄找来哺乳期的妇女,给予了姐妹俩无微不至的关怀与照顾。
聂荣臻深知,虽然战争是残酷而罪恶的,但小孩子是无辜的,她们是战争的受害者,不应被仇恨所裹挟。聂荣臻拿起一个当地特产的雪花梨,递给稍大一点的女孩儿,可孩子却怯生生地没有接,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他。聂荣臻心想,这日本孩子或许不像能吃苦的中国孩子,肯定是嫌梨脏,于是便舀了一瓢水,细心地把梨冲洗干净,再递给她。果然,见梨洗净了,孩子便小心翼翼地拿着啃了起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兴子与聂荣臻越发熟络,她就像个小影子一样,用小手紧紧拽着聂荣臻的马裤腿,走哪儿跟哪儿,那份纯真无邪的依赖让人动容。然而,考虑到战事紧张,部队不可能带着两个牙牙学语的孩子行军打仗,聂荣臻虽心中不舍,但也只能无奈放弃了养活她俩的想法。于是,他提笔给日方写了一封亲笔信,信未加封,以便沿途的军官士兵都能翻阅知晓其内容。
他还拜托老乡扛着挑子,一头儿放一个孩子,翻山越岭、历经艰辛地将孩子送还给日方。路途遥远,聂荣臻担心孩子哭闹,还特意往挑筐里放了些孩子爱吃的雪花梨……在这封信中,聂荣臻的人道主义精神尽显无遗,那超越国界与仇恨的大爱,如同一束温暖的光,照亮了战争阴霾下的人性光辉。
这个令人动容的故事,若不是多亏了沙飞拍摄的那组珍贵照片,或许将永远被尘封在历史的角落。沙飞曾说:“这些照片现在可能没有什么作用,但也不是完全没用,几十年后发到日本,可能会发生作用……”果不其然,40年后,沙飞的这番话得到了应验。1980年,一篇题为《日本小姑娘,你在哪里?》的报道,引起了中日两国的广泛关注,报道上刊登的影像,正是当年沙飞所拍摄的那组照片。
在晋察冀前线,沙飞还幸运地遇到了从延安来的白求恩大夫。两人因摄影结缘,沙飞会讲英文,与同样热爱摄影的白求恩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很快便结成了挚友,彼此的友谊在战火的洗礼下愈发醇厚。
从沙飞的镜头里,我们得以看到一个鲜活且多面的白求恩形象:他专注地为战士们做手术,那眼神中透露出的专业与执着令人敬佩;他与战士们亲切交谈,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容,仿佛在给予他们无尽的力量与安慰……可好景不长。1939 年11月,一场意外降临,白求恩在为战士做手术时,不慎划破手指,细菌感染迅速蔓延,很快转为败血症,尽管众人全力救治,但最终还是因医治无效而憾然辞世。白求恩的遗嘱上,有一条只有 6 个字的简短留言:“照相机给沙飞。”这短短六字,足以见证沙飞和白求恩之间那深厚、真挚且不分国界的友谊,宛如一颗璀璨的明珠,在历史的长河中闪耀着独特的光芒。
除了战场,沙飞的摄影题材广泛而丰富,宛如一幅绚丽多彩的时代画卷:艰苦卓绝的军旅生活在他的镜头下栩栩如生,水上练兵时战士们矫健的身姿、雪中行进时坚定的步伐、野外实弹演习时紧张而专注的神情……
晋察冀边区第一届学生运动会上,大家奋力赛跑、勇敢撑杆跳、专注推铅球的精彩瞬间被一一记录;开荒、植树、纳鞋、缝纫军衣、修补房顶、造手榴弹、帮老百姓收秋等军民鱼水情深的画面也被他敏锐地捕捉;热血的青年参军大会现场,那一双双充满激情与斗志的眼睛,仿佛在诉说着对祖国的热爱与担当;
战乱下妇女儿童的精神面貌,或坚强、或无助、或纯真的表情令人心生怜悯;反扫荡的日子里,背井离乡转移至深山老林的百姓,那疲惫却又坚毅的身影让人动容;抗战胜利后,欢欣雀跃的中国民众,脸上洋溢着的喜悦与自豪仿佛能驱散所有的阴霾……一张张记录着峥嵘岁月的菲林背后,都是一个个赌上性命、与敌人斗智斗勇的惊情故事,每一个画面都承载着那段岁月的厚重与深沉,让人仿佛穿越时空,亲身感受着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
1943 年 9 月,日军对晋察冀边区进行了长达 3 个月的秋季大扫荡,敌军数次搜山,形势万分危急。沙飞和战友们将底片视若生命,在枪林弹雨中接力转移,上万张珍贵的底片在战乱中奇迹般地安然无恙,这无疑是他们用生命捍卫的珍贵财富,是对历史的尊重与坚守。
然而,身体发肤之痛,或许尚可忍受,但那惨无人道的战争场面所带来的精神之痛,却如同一把钝刀,日夜折磨着沙飞的心灵,实在难捱。日后的“沙飞之死”,也由此埋下了沉重的伏笔。其中最骇人的,当属发生在大扫荡期间的“柏崖惨案”。
1943年12月10日,撤退到柏崖村的晋察冀画报社成员,突然遭遇了日军的突袭。面对日军的逼问,23岁的女战士张立,宁死不屈,坚决不肯道出战友的去向。泯灭人性的日军,竟用锋利的刺刀挑起张立怀中的幼子,残忍地掷入沸水锅内,孩子“哇”的一声惨叫后便没了动静……日军的暴行并未停止,他们不仅砍掉了张立的一只胳膊,还用刺刀挑开她的膛肚,场面惨烈至极,鲜血染红了大地,那凄厉的惨叫声仿佛还在山谷间回荡,让人毛骨悚然。慌乱中跑丢鞋子的沙飞,赤着双脚,在冰天雪地中一路奔逃躲避。双脚被冻得漆黑,血肉与雪水混在一起,惨不忍睹。他在一处山洞里蜷缩了一天一夜,两条腿因长时间的寒冷和恐惧而失去了知觉……
前往医院诊治时,沙飞的脚已经发紫溃烂,可还没等伤完全养好,他便心急如焚,一瘸一拐地背起相机,再次投身到他毕生所热爱的战地摄影事业中去,那坚定的背影仿佛在诉说着他对摄影事业的执着与热爱,对这片土地的深情与眷恋,哪怕伤痕累累,也绝不退缩。
1949 年 12 月的一天,石家庄的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突然传出两声枪响,打破了医院往日的宁静。一名叫津泽胜的日籍内科主任医师,倒在一片血泊之中,生命瞬间消逝。令所有人讶异的是,站在他身旁的握枪之人,正是因结核病住院的沙飞。
此前,沙飞就曾神情恍惚地念叨着:“我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无人知晓,他口中的“大事”究竟所为何事。直到他瞄准津泽胜的头部,扣动扳机,射出致命一弹,大家才如梦初醒,原来这就是他所说的那件“大事”……
其实,这时候的沙飞,因为目睹了太多惨绝人寰的战争场面,精神遭受了极大的创伤,患上了严重的“迫害妄想型精神分裂症”,精神状况时好时坏,极不稳定。加上当年在鲁迅的葬礼上,沙飞听到关于“日本人毒害鲁迅先生”的言论,便在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这更加重了他对津泽胜的疑心。他对妻子说:“那个日本大夫是特务,他要用 X 光消灭我的细胞,使我慢慢死去,鲁迅就是被日本医生害死的,现在又来害我……”
但事实上,津泽胜同和平医院的其他日本医师一样,都是坚守人道主义的善良之人,他们怀着救死扶伤的信念,为中国的患者默默奉献着自己的力量。
受当时诊断手法的限制,很难对沙飞的精神状况做出准确而及时的判定。迫于国际舆论压力等诸多复杂因素,沙飞最终被处以极刑,这才有了本文开头那令人唏嘘不已的一幕。
临刑前,他往口袋里塞的那个小铁盒,装的正是当年在上海拍摄鲁迅先生的十几张底片。这些底片,承载着沙飞对鲁迅先生的敬仰与怀念,也成为了他摄影生涯中一份独特而珍贵的纪念。
沙飞,这位中国革命摄影的拓荒者,与大时代紧密相连,在战火纷飞、硝烟弥漫的岁月里摸爬滚打,用自己的鲜血与泪水,换来了一份无可替代的珍贵史料。他更是一名顽强不屈的生命斗士,无论遭遇多少艰难险阻,始终不舍不弃,不卑不亢,坚定地行走在那滚烫的革命理想之路上,赋予每一个噪点颗粒以生命的呼吸,让那一帧帧黑白影像如同一本本生动的史书,亲口自述着那段动人而悲壮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