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一部很“新”的老片——
《血观音》
如果大家最近有刷微博,一定很清楚我们为什么会说这是一部很“新”的老片。
这部片子原本是在2017年上映,也是在当年影展上横扫无数奖项。不过又在这几天登上热搜,豆瓣评论区也涌入不少新的评论。
它上热搜时,还跟着一个后缀——“吊打阿诺拉”,以及另一条词条“#文淇 阿诺拉打分”。
整件事的起因,就是演员文淇在1月初,用自己的个人豆瓣账号给《阿诺拉》打了两星。到了前几天奥斯卡公布获奖名单时,《阿诺拉》拿下最佳。
原本不相干的两件事,非常诡异地被“关联”,演变成现在这场争吵。有骂文淇的,骂《阿诺拉》的,后来又有网友拉出文淇之前演过的《血观音》,对比《阿诺拉》。
其中的诡异之处,就在于作为常识的“打分自由”,如今都能演化成一场针锋相对,没有停息。
我们倒觉得针对这种常识,没有必要再浪费口舌,不如借此契机把空间留给好的作品,于是临时决定写了这篇文章。
不过还是有点不放心,得提前特别说明的是,写《血观音》不是为了对比,也不是为了证明。包括对于《阿诺拉》,我们编辑部内部也是褒贬不一,每个人喜欢与不喜欢的地方都不一样。
决定在这个时候写《血观音》,纯粹是因为之前一直没机会写。
而且放在当下去看,它的分量不但没有随时间递进而递减,反而在这八年里积淀得越来越重,显得越发不可替代。
正文
一.
血,观音
《血观音》是那种只看一遍定会漏掉很多细节与隐喻的电影。
而且每多看一遍,就会在原有剧情基础上叠加新的发现,比如盘根错节的人物关系、女性群像、道具符号的暗示、故事的寓言性等等。
这些看起来庞杂的要素放到片子里却毫不臃肿,反而由同一个中心点统领,井然有序地扩散开来。而这个中心点,就是片名里的“观音”。
也是片子里反复出现的一个重要物件——断手观音。
这个断手观音,是棠夫人(惠英红饰)擅自为议员夫人林太太(林议员另一个身份是农会会长),为立法院长夫人王夫人(王院长是主席候选)挑选的古董礼物。
因林太太是日本人,棠夫人还特意用京都西阵织作为包装。
如果没数错的话,这个意象在片中应该出现了六次。
而且每一次空间调度,就是一次叙事的推进,也预示着权力的转移与过渡。
第一次出现,是在棠府宴会,一行人第一次见面。棠夫人将断手观音献给王夫人,顺祝高升。作为下向上奉承的礼物,被献出的观音意味着此时的王夫人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权力。
观音“突然”断手,棠夫人连忙借由“挡灾”缓和气氛,王夫人则以“我会有什么灾”的反问,宣示自己的权力地位,还用buffet像乞丐讨饭的玩笑,嘲讽了棠府的“下人”作风。
第二次出现,是在棠宁与营建署官员淫海小清流的交易。棠宁将观音转手给营建署长官,以200万的地下交易,达成弥陀乡开发计划。
而断手观音下一次出现,便是营建署官员欲把观音请回,表示因“上面的决定”,原本开发计划未能顺利进行,惹怒了套进去的人。在情节上,埋下营建署官员“自杀”的伏笔。
第四次,断指观音重新回到棠府,此时电视里正在播报王夫人炒地罪名证据,势力彻底被打倒。
观音回归,寓意权力流向棠府,也暗指着背后真正的操纵手。
走完这一步,棠府的下一步棋,则是查案的警署。
接下来,棠宁将断手观音送到警局,借“此”阻止廖队追查失踪的赃款。
最后断手观音再次被送回棠府,廖队归顺。
此时,棠夫人正在念往生咒,为女儿棠宁送行。在尾盘连弃棋子,定案,收盘。
整个影片里,观音是一条叙事线索,也是一个象征权力的符号,套住每一个被用来献祭的鬼。
同时,它还是一个重要隐喻,和棠夫人形成一种近似镜像关系的对照,显像出诡异的一体两面性。
棠夫人以遗孀身份,继承棠将军家产,表面靠着古董商人身份谋生,实则是政治掮客。
她以为王夫人办画展为由头,将林议员一家、县长一家、营建署官员以及计划决策层的王家等整一条利益链条相关人聚拢在一起,谋划这一场棋盘布局。
始终面带微笑,不露声色地在背地操纵一切。直到故事最后,才揭露她与冯秘书(另一位主席竞选者)的特殊关系,无人知晓。
而且与断指观音代指权力一样,棠夫人才是真正的权力中心点。
她利用子一代操盘政局,压抑子一代的主体性。
最典型的一场戏,是她给棠宁买了内衣,欲让棠宁利用身体,捏紧警局队长软肋,以保证棠家在这个案件中能够撇清关系。
连棠宁的女儿棠真,也被她逐渐渗透为“自己的女儿”,完成收编和驯化。以至于棠宁决定带着自己亲生女儿出走时,棠真却反过来欺骗棠宁,告知棠夫人实情,亮明她的选择与站队。
但她是权力本身吗?
当我带着这个问题,把《血观音》又看了一遍时,发现无论是剧情还是视听语言,都指向一个答案——
她更像是一个父权执行者,代执父权。
里面有一场戏,是警署署长带着下面的人,到棠府吃饭。通过双方对谈才交代署长曾在棠将军麾下的实情。依托于这层关系,署长和棠夫人仍然保持密切联系,而不外露。
这一层从“父”那里继承过来的人际关系,成为这盘棋局里一枚重要的棋子。
甚至在道具安排上,棠将军遗像也被挂在房间视觉中心位置,更像是对这间铁屋子保持凝视。
并且通过棠夫人在前,遗像在后的景深关系,来寓意“父权”的交接与延续。
所以,比起将棠夫人称之为权力的化身,她反而更像是被父权阴魂谋杀后,再被权力借尸还魂的女性躯壳。
“观音”与“血观音”对照,构成一种反讽。一个善念慈悲,一个狠毒凶残。一个向善,一个作恶。
另外,还有一个多次出现的意象——苹果。
这个常出现在供奉台上的贡品,不再有“平安”的寓意,反而极具讽刺地成了“恶”的象征。
与之关联的人物,即棠真,也就是文淇饰演的角色。
她两次去林太太女儿翩翩的病房,都出现了苹果。一次是棠真在一旁给翩翩念新闻信息;一次是苹果滚到棠真脚边,也是翩翩的死期。棠真熬到她停止呼吸,才去叫医生,转身就看见门外静默目睹一切的棠夫人。
棠夫人对棠真的渗透,棠真在权力社会里的溃败与滋长,两个人的代际传递,与红苹果供奉血观音,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互文性,揭示了权力与邪恶的相互滋养。
二.
悲
官场,生意场,无论是在影视作品里,还是在现实生活中,往往都是被男性占据的权力场域。
在《血观音》所构筑的官商勾结空间里,男性政客的面目反而被刻意模糊,女性之间的较量被放大,女性在权力场的在场感也得以加强。
这场权力博弈,同样裹挟着金钱、利益、地位乃至人血,而这场权力的流动,又显得非常特别——
女性特质的“美”,与权力欲望的“丑”,形成一种美丑相斥的张力。
比如权力流动的具象化,是流转的翡翠饰品,流转的玉镯。
县长夫人刘夫人看见林太太戴在脖子上的翡翠,她不会直接夸它好看,而是会说“我也有件白色洋装”,配上绿色翡翠一定显得气派。而林太太为了搭上这条关系,没过几天就把翡翠送给了刘夫人。
还有最后,棠夫人赢下这盘局后,王夫人卸下自己的玉手镯并亲手戴在了棠夫人手上,预示着一场权力完成更迭。
而且里面的女性角色又都以某种具体行动所承载的社会关系与社会互动,来确立她们的社会地位,以此解释权谋关系与社会秩序的共生性。
与以往那些男性书写下柔弱的、温和的女性不同,《血观音》里的女性角色,将手腕隐藏在无害的外表下,显出鬼魅的阴郁凄艳。
这也是我之前喜欢这部作品的一个原因。
而这次重看时,我又越发肯定里面的女性角色无一不恶,又无一不悲。
棠宁,是典型父系家庭的牺牲品。用身体交易换来每一次对局,成为权钱交换的工具。
棠真,在一次次暴力中,友情亲情爱情同时溃败,成为一具真正无爱的躯壳。她最后从火车上纵身跳下,用“断腿”的形式,来批判权力对主体性的阉割。
甚至是棠夫人,念经、抄经都洗不尽恶业。在临死之前,受制于自己的“替代品”棠真,无法如愿死去,承受着因果报应。
这三个女性角色的悲剧性,都在解释一个主题——
权欲对人的异化与迫害。
而《血观音》要讲的权欲,又是滋生于性别与政治的耦合,指向更深层更复杂的性别政治。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性别政治”是指相同或不同性别阶层的性别个体之间的权力关系。它常常又基于性别不平等的前提,考察男性中心主义对女性的压抑。
在《血观音》里,女性看似在权谋往来之中获得了一定的能动性,而父权罅隙下的权欲,又进一步扭曲女性关系,压抑子一代的主体性。
以棠宁为缩影,所折射的仍然是政治场域里对女性身体的利用与操控,操纵者不是“母亲”,而是“母亲”背后的男性中心主义意识。
再如这种男性中心主义化身的权欲与暴力,进一步造成女性性别群体内部形成不对等的权力关系,这体现在电影文本里每一对母女关系的扭曲与畸形。
而这一切的恶业,最后还是服务于一场利益交换的选举,服务那套建立在男权中心主义规范基础之上的等级制度和秩序构造。
所以无论从哪个维度去看,《血观音》都太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