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初五是镇上的大集,老黄一大早就蹬着三轮车往集上赶。
家里有电动三轮,他去地里干活儿的时候开,赶集都是蹬三轮车,可以消耗点时间。一路上,老黄见了人就打招呼,满面春风。
村里人表面对他还算客气,背地里都看不起他。
年轻的时候,老黄带着老婆孩子到外地去谋生,前些年才回来。他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闺女。三个孩子里边,只有闺女结了婚,生了孩子,两个儿子到现在还没娶上媳妇。
老黄的老伴给女儿看孩子去了,一走就是一年多。与其说是给女儿看孩子,倒不如说是躲着村里人的闲话。
在外边闯荡了几十年,本以为都可以颐享天年了,谁能想到,两个儿子都没娶上媳妇,这让老黄一家人脸上都挂不住。
偏偏村里人又很“关心”,三句话不离光棍汉这一话题。
老太太受不了别人的冷嘲热讽,索性躲进了女儿的家。老黄不一样,他上面还有八十几岁的父母亲,实在是走不开。
不然,他也会跟老伴一样,到女儿那里去躲清闲。
这事儿说起来,还得怨老黄。他年轻的时候不务正业,挣来的钱全都拿去喝酒、交朋友,在外边对谁都是笑脸相迎,回到家把最坏的脾气都给了老婆孩子。
老伴是个很传统的人,只会逆来顺受。三个孩子都跟老黄一样,爱交朋友,爱花钱。好在女儿后来读了大学,有了知识的人到底是有点不一样,慢慢把身上不好的习惯都改得差不多了。
只是可怜了老黄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叫黄文,三十好几了,目前在一家饭店做服务员;小儿子叫黄武,比他哥小四岁,也三十来岁了,在城里送快递。
两个人身上都能看到老黄的影子,喜欢穿名牌,喜欢交朋友,喜欢出去玩,喜欢出入高档场所。手里钱永远不够用。
头些年,兄弟两个没少找姐姐要钱,三百五百也要,一直到姐姐生了孩子之后,要钱的次数才少了,慢慢不要了。
钱不要了,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也淡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贫富差距越来越大,还是兄弟俩的窘迫让他们自卑,总之,跟姐姐之间的走动越来越少了。
以往一年见好几次面,吃个饭聊个天什么的;现在,每年只有过生日的时候大家才见面,如果过生日赶上工作日,可能连饭都不能一起吃。
老黄年轻的时候只顾挣钱花钱,根本就没有教育过孩子们如何相处,如何跟人打交道;现在他老了,孩子们也长大了,想教也教不了了。
集上的人还是挺多的,出摊的不少,赶集的人更多。老黄把三轮车停在一个门市前面,步行往里边走去。
其实他没有什么要买的东西,院子里有菜园子,想吃什么菜自己种就行了;烟酒也不缺,孩子们都给买好了。主要是来感受一下人气。
一个人在家里宅得久了,总觉得孤单。所以老黄最爱赶集。
别人来赶集,买好需要的东西也就回去了,老黄不是,他每次都是把集上的每个摊位都逛一遍,买不买的先不说,主要就是消耗时间。
他回去也没什么事,无非晚上到父母的院子里看一下,跟他们聊上几句,偶尔也一起吃个饭。父母年纪大了,不需要他每时每刻陪在身边,只要每天能打个照面就行。
不愿意在村子里,是因为总有人问起儿子的婚事。老大不小了,不是不结婚,不是什么不婚主义单身贵族,而是没钱娶媳妇。是真没钱。
两个儿子都没什么文化,没上过高中,找不到什么太好的工作,只能靠出卖体力换些辛苦钱。不挣钱不说,花钱还不少,根本就攒不下钱。
攒不下钱,结婚就要靠父亲老黄。要说年轻的时候老黄是没少挣钱,九十年代末,在外边开了两家店,一家粮油店,一家早餐店,每天起早贪黑,比村里人挣得多得多。
只可惜,他那时候根本就没有攒钱的意识,挣多少花多少,老伴根本就不敢管。他抽烟喝酒,喝多了还会动手打人。
在那样的环境下,黄文黄武长大了,身上戾气都很重。眼高手低,总想着一夜暴富。
原先老黄很发愁,六十来岁的年纪,看上去像是七十多岁的人,一脸皱纹,脸上的皮都耷拉着。没办法,他一辈子的好运气大概年轻的时候都用完了。
现在,抱怨也没用,他只能接受现实。
走走停停,老黄在一个卖羊肉汤的摊位前边停了下来。
02他来赶集最大的乐趣,就是喝一碗羊肉汤。十五块钱一碗,多放点香菜,吃上两个烧饼,嘿!别提有多开心了。
“老黄来了,还是你一个人?”老板跟他已经很熟了。
集上一共有三家卖羊肉汤的,老黄只来这一家,是个老顾客了。这家摊位的老板姓郑,他带着老婆赶集卖羊肉汤,已经有十五年的时间了。
“一个人,这不正好,无牵无挂。咱也不用看孩子脸色,也不用接送孙子孙女上下学,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自由自在。”
老黄已经学会了如何快速堵住别人的嘴。那就是在别人问出问题之前,自黑一遍。你要问儿女为何不来看我?你要问儿子为什么不结婚?你要问老伴为什么不在家?不用你问,我先说,等我说完了,看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其实,卖羊肉汤的老郑对老黄算是知根知底了,不会故意往伤口上撒盐,不过是句平常话,就像村里人见了面问你吃饭了没有一样。
老黄孤单了那么久,有些敏感了,不光是老郑,任何一个人的一句话,都会让他的神经敏感起来,唯恐别人是在嘲笑他。
老郑愣了一下,笑了笑,没说什么,转头忙自己的去了。
一口一口喝着羊肉汤,老黄有极大的满足感。此时的他,穿着女婿不要的旧衣服,戴着一顶半旧的帽子,干树皮一样的老手捏着一个勺子,悠哉悠哉喝着羊肉汤。
每当这时候,他的思绪就会飘到年轻的时候。二十几岁刚到城市的时候,他还是个很年轻的壮小伙。浓眉大眼,身板挺直,每天有用不完的精力。
开店那会儿,白天在店里忙,晚上去跟朋友喝酒打牌,夜里一两点才回家。很多时候,老黄都是晚上睡两三个小时,下午看店的时候在椅子上眯一会儿。
精力无限,赚钱多,交朋友多,花钱也多。
他去过很多地方,穿着西装,穿着衬衣,打着领带,穿着皮鞋,看上去像是厂里的主任。走到哪里大家都会尊称一声黄老板。
每当想起年轻的时候,老黄的嘴角都会上扬,露出满意的笑。遗憾的是,年轻的时候都过去了。现在他老了,活得倒不如从前了。
自从回到村里之后,孩子们跟他的联系就越来越少了,接着老伴也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毛坯房里。
那房子,还是当年准备留给儿子结婚用的。一转眼大儿子黄文都快四十岁了,还没娶上媳妇,房子也就没收拾,一直是毛坯的状态。
老黄很明白,即便儿子结婚,也不会在老家居住。那房子即便是装修好了,顶多也就是孩子结婚当天能派上用场,没什么用。
他一个人,住毛坯房就住毛坯房吧。原先的老房子倒也还在,不过已经旧的像个直不起腰的老人了——跟他一样。
集上的人慢慢都散去了,天越晚,集上的人越少。每一次,老黄几乎都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骑着三轮车,独自在狭窄的油漆路上骑行,像是一个孤独的勇士。
孤独,伴随他很多年了。
一开始,老黄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孤独,还觉得挺开心,挺快乐。之前跟老伴一起在城里做生意,什么都要被管,不能喝酒,不能抽烟,早点回家,一天到晚都是唠叨。
不光是老伴,孩子们也嫌弃他,不是嫌弃他没钱,而是嫌弃他不爱讲卫生。老黄从年轻的时候就不爱洗澡,本来以为是习惯,谁能想到,老了老了,一身臭味,走到哪里都被嫌弃。
他不爱刷牙,不爱刮胡子,不爱洗澡,不爱换衣服。说白了,跟街上的流浪汉差不多。尤其老伴去了城里给女儿看孩子之后,他算是彻底跟“卫生”两个字拜拜了。
晚上,坐在院子里,一张方桌,一把木凳,一个孤独的老头。老黄就像是一座孤岛,独自屹立在黄家庄。
他也渴望跟儿女一起到城里去生活。就像以前一样,大家各忙各的,有时间的时候聚在一起吃个饭。这很难吗?
自从他回了老家,孩子们跟他的联系就越来越少了,老伴走了之后,联系更少,好像大家都把他这个人遗忘了一般。
就是在自己的父母那边,也因为两个儿子娶不上媳妇抬不起头。父母也不给他好脸。
活了这么多年,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老黄才觉得自己是失败的,他多希望可以重新活一次,如果真的有这么个机会,他一定会重新来过。
03当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真的就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大儿子黄文面临中考,成绩优异的他,想要继续学习。梦里,老黄到处借钱,即便那些有钱的亲戚冷嘲热讽也不觉得面子上过不去。
他求爷爷告奶奶,总算凑够了孩子的学费。黄文一路读了高中,读了大学,毕业之后留在了城市工作。老二黄武念书,他一样四处借钱,下跪都行,只为了孩子能有书读。老二一样读了高中,读了大学,还读了研究生,找了个学历高的媳妇。
梦里的两个儿子都有好的前程,没几年家里的债务就全部还清了,老黄跟老伴也被孩子们留在城里一起生活。他们俩除了给儿子带孩子,就是到公园里散步,打太极拳,跳广场舞,偶尔孩子们还会趁着节假日带全家去旅游。
对了,梦里的两个儿媳也都很好,从来不对老两口说难听话,什么时候都是和颜悦色。
老黄笑着从梦中醒来了。
睁开眼,他看见的是一片漆黑。自己躺在毛坯房里,睡在一张只有一米五宽的小床上。那还是女儿家里淘汰下来的小床,回老家的时候他带回来了。
没有大房子,没有好日子,他像《渔夫与金鱼》故事里那个因为贪得无厌被打回原形的渔夫老婆一样,继续着自己穷酸的日子。
坐起身来,老黄点燃一支烟,回味着这些年以来的点点滴滴。
因为不是城市户口,三个孩子念小学的时候还要交借读费,交就交了,那会儿生意正好,手里也有钱。到了该考初中的时候就不一样了,没有本地户口不能考试,三个孩子于是都回到了老家。
回来的时候,闺女读六年级,大儿子黄文是五年级,小儿子黄武刚读一年级,才七岁。老黄跟老伴留在了城市继续开店,偶尔寄钱回来。
老黄爱玩,挣来的钱都花了,两家店生意越来越不好,到最后都关了门。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从那以后,再做生意,都是一开始很红火,但很快就会继续关门。
老黄两口子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每天起早贪黑,也付出了不少努力,日子就是好不起来。
现在回想起来,确切地说,是看过卖羊肉汤的老郑之后,老黄明白自己的生意为什么做不长久了。他这个人,不厚道,不实在,总想走偏门。
比如卖鸡蛋汤,一开始一碗汤一个鸡蛋,料很足,酱油什么的都用的品牌货;生意一忙起来,两碗鸡蛋汤放一个鸡蛋,调料什么的也换成了地摊货,慢慢地老顾客就不上门了。
还有店里的葱油饼,当天卖不完的,不舍得打折处理,也不舍得丢掉,而是第二天热一下再卖,尤其买好几个油饼的,一定会夹杂头天剩下的。时间一长,顾客都不来了,生意也就越来越不好了。
卖羊肉汤的老郑不一样,他干这一行十几年的时间,生意越来越火,回头客越来越多,就是因为用料扎实,童叟无欺,一如既往。
别看生意不起眼,老郑已经在城里买了两套楼房,还买了车,听说都是全款。人家老郑跟谁说话都是笑眯眯,很少看见他跟顾客吵架,就是跟周边的商户,也没见红脸的时候。
这么一比较,老黄叹了口气,都怪自己偷奸耍滑,自作聪明,毁了好生意。
回过头来想,早知道两个儿子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当初就应该像梦里一样,就是给人磕头下跪也得借钱让孩子念书。
也不是孩子不争气,而是老黄目光短浅。九几年,很多农村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子——初中读完就出去打工了。家里多个能挣钱的劳动力多好。
那会儿看着孩子能挣几个钱,貌似给家里减轻了负担;回头来看,真是鼠目寸光,害了孩子不说,自己也落得个无人问津。
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别人嘲笑就嘲笑去吧,眼下就是把自己身体照顾好,别生什么大病,省得给孩子添麻烦。
如果不能帮上孩子的忙,不添麻烦也是一种活法。
黑暗中,老黄环顾一周,审视着自己的毛坯房,无奈地摇了摇头。孤岛,就让他在这孤岛上向阳而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