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则春愁，如三十二面菱花镜，照见千年文心裂痕——

柳絮是愁，落花是愁，莺啼燕语皆成愁的变奏。

从唐风宋雨到元曲明赋，春色愈秾丽，愁绪愈蚀骨。

这些诗句合为一卷《春愁谱》，谱中无调，惟见墨迹斑斑似泪痕。

今人读之，犹能触到彼时月色，湿冷如新，

原来春愁从未老去，只在轮回中不断更衣，时而红妆，时而缟素。

—「01」—

烟翠饱青实，雨红黏绿苔。

杨花随梦去，莺语唤愁来。

——宋·张元道《春愁》

烟霭染翠，青果凝露，雨丝揉碎胭脂色，苔痕如绣。杨花轻飏，携着未醒的残梦遁入虚空，而黄莺啼啭，偏将愁绪衔回人间。张元道笔下春色，似李易安《漱玉词》中“绿肥红瘦”之婉约，又若陶渊明“暧暧远人村”的朦胧。烟雨润物，却润不透心事；春声愈闹，愈显幽独。这般愁，是春泥里生出的青苔，湿漉漉地爬上眉间。

—「02」—

十日春愁不出门，出门春事已消魂。

摘花掀帽倩人插，索酒得杯和月吞。

——宋·华岳《春愁》

闭门十日，愁如茧缚，推门刹那，春色扑面竟成劫数。折花斜簪鬓边，酒盏盛月一饮而尽，狂态里藏着至深的惘然。华岳此作，似李白“花间一壶酒”的放诞，却无谪仙的疏阔，倒近柳永“拟把疏狂图一醉”的沉郁。春愁原是一坛烈酒，愈饮愈见杯中倒映的残红乱絮，醉眼迷蒙处，人与落花同归酩酊。

—「03」—

“霓裳久不舞，丛簧愁未灼”

——明·郭翼《春愁曲》

昔年霓裳羽衣舞罢，箜篌弦冷，焦尾琴上桐木已老。郭翼以乐喻春，笙簧暗哑如枯枝垂露，霓裳委地似褪色烟霞。此间寂寥，可比白乐天钿头银篦击节碎的盛衰之叹，更似李后主凤箫吹断水云间的遗世苍凉。春愁原是无声之曲，在锈蚀的乐器中，锈蚀的时光里，锈蚀成一片喑哑的绿。

—「04」—

“玉关万里尺书稀，春风不似春愁大。”

——明·杨基《春愁曲》

玉门关外黄沙埋骨，家书抵万金犹嫌轻；而眼前春风浩荡，竟载不动一粒相思。杨基此句，承继范仲淹浊酒一杯家万里的苍莽，却更添“愁”与“风”的奇崛较量。纳兰容若谓“风也萧萧，雨也萧萧”，此处春风却成了愁绪的注脚——它吹绿杨柳，亦吹皱心池，吹得天涯与咫尺皆成迷障。

—「05」—

“春水渡溪桥，凭栏魂欲销。”

——唐·温庭筠《菩萨蛮·雨晴夜合玲珑日》

春水漫过石桥，如鲛绡拂过指尖，凭栏人凝睇处，魂魄已随流水折成九曲。温飞卿此境，暗合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却以水代江，愁更幽邃。此处春水却是愁的具象，每一道涟漪都是未言之语，每一折波光皆是欲销之魂。桥仍在，水长流，惟栏杆拍遍，空留冷香。

—「06」—

“谁道春愁花不解，飞来额上斗新妆。”

——明·佘翔《春愁》

春花非无情，偏衔愁痕点眉梢。佘翔笔下，飞红似解人心，轻落额间与胭脂争艳，恍若李清照“人比黄花瘦”之痴绝，更似《牡丹亭》杜丽娘对镜自怜的恍惚。春愁在此，是花魂与人心的一场秘戏——粉瓣扑簌如谶语，新妆愈艳，愈照见骨子里的伶俜。这般悖谬，恰似以朱砂描摹苍白的底色。

—「07」—

“采香蝴蝶挂蛛丝，不惜将身为花死。”

——明·瞿佑《春愁曲》

蝶翼委顿蛛网，犹向残香垂首，以命殉一场虚幻春梦。瞿佑此境，暗合梁祝化蝶的凄艳，却比《长恨歌》中“在地愿为连理枝”更添惨烈。蛛丝如命运银钩，花气似往事余烬，春愁原是温柔刑场——蝶死瞬间，须臾绚烂胜过长生。这般执念，教人想起黛玉葬花时，一抔净土掩尽风流。

—「08」—

“几点落花饶柳絮，同为春愁。”

——宋·史达祖《过龙门·春愁》

飞花与柳絮并作愁笺，漫空书写无字天书。柳絮粘衣如雪，落花点水成纹，二者皆春神信使，一者寄无常，一者托飘零。张炎谓“零落成泥碾作尘”，此处春愁却不肯委地，偏要浮在风里，迷离如未干的泪痕。

—「09」—

“蝶化彩衣金缕尽，虫衔画粉玉楼空。”

——明·陈子龙《山花子·春愁》

彩蝶褪鳞成蠹虫，画栋剥落作尘泥，以华胥国崩毁喻春逝。李商隐曾叹“蜡炬成灰泪始干”，此间更见金玉其外的朽败——蝶衣原是裹尸布，玉楼实为葬春冢。春愁在此，是繁华谢幕时裂帛般的声响，是《红楼梦》太虚幻境门前的薄命司册页，每一笔彩绘下都爬满噬心的虫洞。

—「10」—

“香冷金炉，梦回鸳帐馀香嫩。”

——宋·赵鼎《点绛唇·春愁》

炉灰冷透，衾枕间尚浮着半缕温存，如春蚕吐尽最后一寸丝。冷香与暖帐的对峙，恰似《浮生六记》芸娘临终前紧握的茉莉香囊，春愁原是记忆的返魂香，愈淡愈蚀骨，愈残愈销魂。

—「11」—

“横阴漠漠。似觉罗衣薄。”

——宋·刘子寰《霜天晓角·春愁》

树影如玄绫覆地，春寒悄然沁透纱罗。不言愁字，却教人见王昌龄“熏笼玉枕无颜色”的孤冷。李清照写“乍暖还寒时候”，此处寒意更似从骨髓渗出——阴翳漫过衣襟，非关天气，实乃心事结霜。春愁如隐形的针脚，将单薄罗衣与厚重暮色缝作一件裹尸的寿衣。

—「12」—

“庭槐影碎被风揉。莺虽老，声尚带娇羞。”

——宋·吴淑姬《小重山·春愁》

风撕碎槐影，如揉皱一纸旧信，老莺啼声里偏藏少女情态。莺声渐哑，反添几分欲说还休的缠绵，恰似《牡丹亭》中杜丽娘对镜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春愁原是时光的胭脂，抹在苍老容颜上，愈艳愈悲凉。

—「13」—

“浪说春期计春尽，留春无术只春愁。”

——宋·王令《春愁》

世人空谈春归之期，却不知春尽处唯有愁绪生根。欲挽春光如握沙，攥得愈紧，指缝间漏下的叹息愈多。张先曾写“送春春去几时回”，此处春愁却成了最后的饯别酒，饮尽杯中残红，醉眼望去，满世界皆是春的遗骸。

—「14」—

“红丝穿露珠帘冷，百尺哑哑下纤绠。”

——唐·温庭筠《春愁曲》

红丝系冷露，珠帘垂地如咽泪，辘轳声哑似老妪絮语。丝线本为缠绵物，此处却成捆缚愁肠的锁链；露珠原系玲珑意，偏凝作檐下冰凌。李贺尝言“冷红泣露娇啼色”，此间春愁却连啼哭都冻成琉璃，一碰即碎，满地寒光。

—「15」—

“春山总把，深匀翠黛，千叠在眉头。”

——宋·石延年《燕归梁·春愁》

远山叠翠似佳人描眉，黛色千重压上心头。石曼卿此喻，较之欧阳修“平芜尽处是春山”更添愁痕，直教人想起西施捧心、黛玉蹙颦。春山本无情，偏被文人强说愁——黛色愈浓，愈似《长恨歌》中太液芙蓉未央柳，望断天涯不过是望断自己的眉峰。春愁至此，已成山水画里晕染的墨迹，洇透纸背，浸入骨髓。

—「16」—

“昨夜更阑酒醒，春愁过却病。”

——五代·李璟《应天长》

残酒消尽，春愁反噬如宿疾复发。夜漏滴答声里，愁绪如苔藓爬满空杯，恍若《枕中记》里卢生黄粱未熟时的冷汗。冯延巳曾写“浓睡觉来莺乱语”，此处春愁却是梦醒后的空庭，满地月华如霜，照见人比秋草更枯槁。

—「17」—

“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

——五代·冯延巳《鹊踏枝》

柳絮漫天，愁绪纷扬似雪，欲捉一片入梦，反被梦魇噬尽痕迹。如《庄子》中野马尘埃，充塞天地而无从捕捉。李清照写“柔肠一寸愁千缕”，此处春愁更似风中游丝，看似柔弱，偏能缚住整座春光的骸骨。梦醒时分，惟见窗棂上粘着几缕白絮，如愁的残蜕。

—「18」—

“春愁无处避，春雨几时晴。”

——宋·陆游《春雨》

愁似春雨渗衣，晴日犹带三分潮意。放翁此叹，较之秦观“无边丝雨细如愁”更无奈——李后主尚可“一帘风月闲”，此处连闲愁都无处寄存。檐滴声声，如古佛捻珠超度春魂；苔痕点点，似离人血泪渍透花笺。蒋捷曾写“悲欢离合总无情”，而春愁偏是最多情，雨帘重重里，人与落花同作溺亡之态。

—「19」—

“雨后轻寒犹未放，春愁酒病成惆怅。”

——宋·欧阳修《蝶恋花》

宿雨收梢，余寒似狱卒紧锁愁城。欧阳永叔以病酒喻春残，较之柳永“拟把疏狂图一醉”更显颓唐。轻寒如蛛网缚体，酒入愁肠反成鸩毒，此处春愁却是醒不了的醉，寒与暖、生与死在杯底混沌成一片苍茫。

—「20」—

“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

——宋·朱淑真《眼儿媚》

莺啼惊破午梦，声声皆似唤愁咒。朱淑真此句，较之李清照“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更凄恻——鸟语本悦耳，偏成刺心针。此处春愁却是陌生客，叩门声急，催人直面镜中衰颜。张炎谓“无心再续笙歌梦”，而莺声偏续，续成一曲《后庭花》，唱得窗外海棠簌簌落尽胭脂泪。

—「21」—

“风淅淅，雨纤纤。难怪春愁细细添。”

——清·纳兰性德《赤枣子·风淅淅》

风絮低吟，雨丝如蚕吐愁，春寒料峭处，寸寸愁肠皆被天公抽成丝线。纤纤二字最毒，如美人指尖轻挠心扉，痛痒难辨。蒋捷曾叹“悲欢离合总无情”，此间风雨却偏多情，淅沥声里，人与落花同作茧，缚住一整个潮湿的春天。

—「22」—

“春夜灯下愁春愁未醒，枕上吟诗吟未成。”

——元·张可久《凭阑人·湖上》

孤灯照愁，诗稿半朽，春夜如一口淤血的深井。黄景仁曾写“似此星辰非昨夜”，此处星辰却是冷眼旁观者，看人辗转反侧，将断句残篇咽作更漏。枕上吟哦，字字皆成谶，诗未成而鬓先斑，春愁原是未写完的墓志铭。

—「23」—

“日暮两寂寞，飘然亦同归。”

——唐·孟郊《春愁》

落日与孤影对坐，共赴苍茫如赴旧约。两寂寞者，非独人与暮色，更是愁与愁的相认——恍若元稹“垂死病中惊坐起”的刹那，两处幽冥竟通了魂魄。此归非归途，实为遁世，如寒山拾得踏雪无痕，身后只余茫茫白地，连愁绪都冻成剔透的冰凌。

—「24」—

“落花寂寂黄昏雨，深院无人独倚门。”

——唐·韦庄《春愁》

花殒无声，雨落如磬，空庭门扉半掩似欲言又止。张泌曾写“多情只有春庭月”，此处连月光都被雨幕绞杀，惟余一具人形空壳，倚门姿势如《洛神赋》残卷中的断句。春愁原是深院里的古井，落花填不满，雨丝穿不透，只等岁月将其熬成苦药。

—「25」—

“黄昏庭院柳啼鸦，记得那人和月、折梨花。”

——宋·陈亮《虞美人·春愁》

暮色泼染庭院，鸦啼撕破柳烟，忽有月下折梨旧影掠过心头。梨花本贞素，偏成记忆里苍白的招魂幡；鸦声愈凄厉，愈似那人在幽冥中冷笑。春愁至此，是满院碎玉般的月华，每一片都映着“人面不知何处去”的谶语，踩上去步步见血。

—「26」—

“但见柳青眼，不知人白头。”

——宋·真山民《春感》

垂柳年年舒青眼，哪管树下人鬓已成雪。草木无情方得长生，人多情反速其老。柳眼初展如少年顾盼，却映出陆游“镜中衰鬓已先斑”的倒影。春愁至此，是青白二色的永恒对峙，是《世说新语》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在唐宋之间的悠悠回响。

—「27」—

春愁一段来无影。著人似醉昏难醒。

烟雨湿阑干。杏花惊蛰寒。

——宋·萧汉杰《菩萨蛮·春雨》

愁如鬼魅附身，烟雨浸透栏杆，杏花在惊蛰日反被春寒勒住咽喉。醉非真醉，醒不能醒，恰似《聊斋》中书生被画皮缠缚，明知温柔乡是坟冢，仍贪恋那一缕杏花香。春愁原是阴阳交界的薄雾，湿漉漉裹住人间，半是仙境半是冥府。

—「28」—

“庭空花片蜂蜜成，槛落香泥燕巢破”

——明·袁宗《次铁厓先生春愁诗韵》

空庭积花成蜜，燕巢倾覆香泥，甜蜜与废墟并置如谶语。蜂采百花酿愁，燕衔春泥筑冢，甜与苦、生与死在庭院交割。张岱《陶庵梦忆》写繁华成空，此处春愁却是未及绚烂便凋零——蜜中有花魂呜咽，巢中藏旧梦残片。

—「29」—

“文莺穿柳过，黄蜂粘絮落。”

——元·郭翼《春愁曲》

莺影裁柳丝，蜂足沾絮沉，一轻盈一笨拙皆成春祭舞姿。黄蜂本采蜜客，偏被飞絮困成琥珀；文莺原是天籁喉，终在柳烟里失声。此景近于《东京梦华录》追忆前朝繁华，而春愁恰似那团坠落的蜂与絮——明明鲜活着，却已成标本。

—「30」—

“菱花倦拂琐窗间，吹得瑶笙杂莺语。”

——明·盛彧《和春愁曲》

菱花镜蒙尘，琐窗映孤影，笙箫与莺啼交织成网。笙簧裂帛声里，春愁如镜中鬼魅，愈拭愈模糊；莺语似前世诺言，愈听愈破碎。张惠言谓“夜凉天净月华开”，此处月华却被笙声震碎，洒作一地冷霜，覆住所有未寄出的锦书。

—「31」—

小楼日日听雨卧，轻云作团拂帘过。

金黄杨柳叶初匀，雪色棠梨花半破。

——元·杨维桢《和杨孟载春愁曲》

雨叩小楼如僧敲木鱼，云团游廊似孤魂逡巡。杨铁崖泼金洒银绘春色，却在杨柳棠梨间埋下谶纬——金是浮世虚妄色，雪是红颜薄命魂。此景较之蒋捷“流光容易把人抛”更惊心，明明万物初萌，却已预见凋零。春愁原是丹青高手的恶作剧，鲜妍笔触里藏着衰草连天的伏笔，如《富春山居图》残卷，每一寸辉煌都通向荒芜。

—「32」—

“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唐·韦应物《寄李儋元锡》

天地如棋局残篇，春愁似铁索缚舟。杜甫曾写“艰难苦恨繁霜鬓”，此处苦恨却化作春泥，滋养出满枕青苔。眠与醒的界限消融，如陶渊明醉倒东篱下，半梦半醒间，南山轰然崩塌成遍地落英，而人不过是英中一瓣，零落成泥犹带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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