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病知心力减，老觉光阴速。"

——唐·白居易《六十六》

香山的藕塘结了薄冰，垂钓的竹竿在暮色中弯成问号。白居易数着塘面涟漪，六十六道皱纹里浮着江州司马的青衫、杭州刺史的印绶，还有洛阳城头消散的残霞。药炉沸腾时，他忽然想起元和年间的自己，那具写《长恨歌》的躯体，如今连研磨的力气都需分三次攒够。檐角铁马叮当，恍若年轻时的马蹄声掠过，却再追不上光阴这匹脱缰的野马。

—「02」—

“人生无奈别离何，夜长嫌梦短，泪少怕愁多。”

——宋·晁冲之《临江仙·双舸亭亭横晚渚》

人世聚散如浮萍难自主，长夜辗转恨美梦太匆匆，欲哭无泪偏怕愁绪更汹涌。离舟在暮霭中化作墨点，空余岸上人独对寒江。长夜如茧，裹住未及诉说的半句叮咛。枕上残泪凝成盐霜，心绪却在黎明前溃堤，最蚀骨的疲惫，是连痛哭都成了奢侈，唯留愁云压垮了望眼。

—「03」—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

——唐·柳宗元《溪居》

永州的竹篱筛碎官袍纹绣，柳宗元在愚溪畔卸下冠冕。岭南的瘴雾原是解脱的幔帐，将长安的朱绂紫绶隔作前世幻影。他垂钓时不放鱼钩，只钓寒江雪色；行吟时不带仪仗，只携半卷《离骚》。贬谪诏书上的朱批，竟成了放归山林的通关文牒——原来最重的枷锁，不是蛮荒之地的寂寥，而是金銮殿上悬着的青云志。

—「04」—

“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

——清·林则徐《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

虎门滩头的硝烟尚未散尽，林则徐已踏上西出阳关的绝路。他像一张被风雨蚀透的旧弓，仍要绷紧筋骨射出最后一箭。车辙碾过戈壁时，玉门关的沙砾灌入肺腑，每一口喘息都带着《四洲志》的残页。所谓“衰庸”，实是英雄末路的自嘲，明知此去难回，仍以残躯为笔，在边陲荒原写下未竟的谏章。

—「05」—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唐·李贺《开愁歌》

年少二十便遭命运冷落，满腹愁苦令心花早凋似残兰。锦瑟华年困在长安巷陌，他摘下诗囊里未及绽放的牡丹。酒旗在风中嘲笑青丝成雪，铜镜里倒映着未老先衰的魂魄。原来最痛不是秋霜打落花瓣，而是春芽未展便已蜷缩成标本。

—「06」—

“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唐·杜甫《梦李白二首·其二》

都说天道如网疏而不漏，怎我暮年反被世事层层拖累。秋风掀动茅草时，他攥紧最后半张残破的谏帖。夔州孤月照亮的不止江湖险恶，更照见忠魂在蛛网中挣扎的困顿。青史如镜，却映不出寒士被风霜压弯的脊梁。

—「07」—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

——清·王国维《采桑子》

此生恍若风吹柳絮飘摇，零落间悲喜皆成碎片。他站在世纪交替的渡口，看新旧思潮如潮水冲刷卵石。残存的欢愉是掌纹里的细沙，握得愈紧流逝愈快。黄昏细数飞絮，却数不清哪片载着破碎的月光——原来最深的倦意，是看透聚散无常后，连叹息都成了多余。

—「08」—

“独自凄凉还自遣，自制离愁。”

——清·龚自珍《浪淘沙·写梦》

茕茕孑立品尽孤寒况味，偏要亲手酿制这杯离愁独酌。落梅铺满故纸堆时，他蘸着砚底残墨修补残梦。铜驼荆棘在宣纸上疯长，刺痛每个自欺的黎明。酒壶盛不下破碎山河，便以愁绪为曲，将家国离殇酿成穿肠毒药。

—「09」—

“织妇何太忙，蚕经三卧行欲老。”

——唐·元稹《织妇词》

织女为何这般劳碌不停？春蚕三眠将老催人争分夺秒。素手在经纬间穿梭成幻影，烛泪比更漏更早滴尽长夜。新茧堆成雪丘时，她鬓角已落满霜花。梭子往返织就他人嫁衣，却补不上自己褴褛的岁月。锦缎上的并蒂莲开得正艳，照见机杼旁佝偻的春天。

—「10」—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唐·李白《送友人》

浮云是游子写给苍天的家书，被风揉皱成散佚的残章。李白在长亭勒马，看落日将友人的背影烙成朱砂印。青山外，浮云聚散无常，而此处的余晖永远悬在记忆的檐角。谪仙人笑饮离觞时忽然顿悟：最恣意的放浪形骸，原是最深重的倦——天地逆旅中，你我皆是永恒的行囊。

—「11」—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唐·杜牧《遣怀》

十年扬州放浪恍如一场幻梦，只落得青楼女子嗔怪薄情的虚名。酒旗在暮色中褪成灰烬，他倚着残破的琴台数掌中茧。昔年醉眼赏过的楚腰，早已化作罗帐外的秋雨。最深的倦意不是酒醒，而是半生放浪后，连悔恨都成了他人茶余的笑谈。

—「12」—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唐·杜甫《梦李白》

长安城尽是达官显贵的车马，唯你衣衫褴褛独行于荒烟蔓草。夔州的夜风吹乱案头残稿，墨迹洇染成太白醉后的踉跄。金銮殿的琉璃瓦映不出谪仙的孤影，盛世灯火越璀璨，越照得流放者衣上补丁如寒星。

—「13」—

“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

——唐·白居易《李白墓》

自古文人总被命运苛待，可论起潦倒谁能比得上你？采石矶的浪花打湿碑上苔痕，他俯身捡起江心捞起的半片诗笺。墨痕里浮动着未饮尽的琼浆，而青莲凋零处，盛唐的月光正一寸寸碎裂成秋霜。

—「14」—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宋·苏轼《行香子·述怀》

黄州的月色酿成苦酒，东坡饮尽半生浮名。乌台诗案的墨渍未干，赤壁的江涛已淘尽蝇营狗苟。他说功名是漏雨的屋檐，世人争相蜷缩其下，自己却撕碎冠带踏入寒波。醉眼朦胧中，庄周的蝶翼掠过鼻尖，原来宦海沉浮不过是蝶翼振落的江南烟雨，白驹过隙处，唯余燧石迸火的刹那微光。

—「15」—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

——宋·朱敦儒《西江月》

洛阳城的牡丹花期比蛛网易破，朱敦儒在樵歌中嚼透世味。金兰谱上的血誓是秋云散尽的残影，朱门笙歌是春梦将醒的呓语。他披发入山，将《鹧鸪天》唱成招魂曲。某夜见故人车马过林麓，不惊不喜，只把新采的蕨菜分与山鬼——人心若似飘蓬，不如与魑魅分食月色，至少它们不懂背弃。

—「16」—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魏晋·陶渊明《归园田居·其四》

此生如朝露亦如电光，终将消散在太虚寂寥处。篱边残菊垂首饮霜时，他卸下彭泽县衙的铜印。五斗米在晨光中蒸成山岚，东篱下慢斟的，是比乌纱更沉重的南山暮色。

—「17」—

“何须更待黄粱熟，始觉人间是梦间。”

——宋·王安石《怀钟山》

何必等黄粱饭熟才醒悟？人间本是一场未醒的迷梦。钟山云雾漫过汴京的唾骂，他数着漏箭等梦醒，却惊觉半生功业才是幻境。罢相归田那日，特意绕道扬州驿站，将《万言书》撕碎喂鹤。鹤唳声中读懂吕洞宾的冷笑：人间大梦何须枕中记？变法者的血早把青史染成荒唐戏本。

—「18」—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宋·唐婉《钗头凤》

你我已隔天涯，往事不可追，愁病缠身如秋千在风中飘摇。沈园的桃花蘸着血泪开，她数着宫墙柳影缝补破镜。玉搔头断在石阶缝隙里，连鸿雁都不肯捎来半片撕碎的婚帖。

—「19」—

“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

——元·马致远《夜行船·秋思》

百年人生恍若庄周梦蝶，再回首徒留叹息。当年万言平虏策，化作瓦肆说书人的笑谈。索性将往事碾作墨汁，在《汉宫秋》残稿上画永困宣纸的蝶——那翅膀振动的频率，恰似更漏滴尽时的呜咽。

—「20」—

"病骨支离纱帽宽，孤臣万里客江干。"

——宋·陆游《病起书怀》

病躯瘦损连官帽都显宽大，谪臣独在万里江畔漂泊。药炉熏黑北伐的舆图，他裹紧单衣听铁马冰河入梦。临安城的暖风吹不到剑南，唯有镜中白发，与戍边檄文一同疯长。

—「21」—

"行遍天涯等断蓬，作诗博得一生穷。"

——宋·陆游《贫甚戏作绝句》

漂泊如风中断蓬踏遍天涯，写诗换来的竟是此生潦倒困顿。他攥着半截秃笔走过剑南驿，诗稿在行囊里窸窣作响似秋虫。扬州灯火与夔州霜雪交替碾过脊梁，最疲惫的不是囊中羞涩，而是看透文字终究填不满破碎山河的沟壑。

—「22」—

命随年欲尽，身与世俱忘。

无复屠苏梦，挑灯夜未央。

——宋·文天祥《除夜》

残命与年岁同至尽头，此身此世皆成虚妄。再无缘饮那杯驱寒酒，独对孤灯捱尽漫漫长夜。零丁洋的涛声漫过囚窗，他蘸着铁链锈迹在墙上写绝命诗。烛火将枯时，望见少年时饮屠苏的陶盏——原来最痛快的醉，是清醒着把肝胆炼成不灭的灯芯。

—「23」—

"十载江湖客，茫茫迟暮心。"

——唐·杜甫《凭孟仓曹将书觅土娄旧庄》

十年江湖漂泊如孤雁，暮色苍茫中心绪更渺茫。浣花溪的芦絮落满旧青衫，他数着烽烟里遗失的故人书信。江湖不是扁舟烟雨，而是夔门栈道上被北风扯碎的残梦。

—「24」—

"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

——宋·王沂孙《齐天乐·蝉》

残翼在秋寒中瑟瑟震颤，枯槁身躯看尽人间冷暖，还能熬过几回落日余晖？蜕壳挂在宫槐最高处，饮罢最后一口清露。它数着帝王冠冕更迭的次数，却数不清自己羽翼上被风雨蛀蚀的孔洞。

—「25」—

"病眼少眠非守岁，老心多感又临春。"

——唐·白居易《除夜》

病眼昏花难为守岁灯火，垂暮之年偏又逢新春叩门。炉上药罐蒸腾着旧年残雪，他听见坊间爆竹炸响如青春骨骼拔节。最深的苍老不是白发丛生，而是连对时光流逝的惊惶都成了温吞的苦药。

—「26」—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

——唐·杜甫《宿府》

战火延绵致书信断绝，边关冷落更添跋涉艰辛。陇西的沙砾磨穿草履，他怀揣着被烽火熏黑的家书。雁阵掠过残破戍楼时，忽然懂得最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是墨迹未干便已过期的平安。

—「27」—

"老来行路先愁远，贫里辞家更觉难。"

——金·元好问《羊肠坂》

衰老时未启程已惧路途遥远，贫穷中告别故土愈加寸步难行。他站在坍塌的祖宅前，将最后半块黍饼塞进儿孙行囊。秋风卷起茅草如白发飞舞，原来故乡最重的行囊，是转身时那声压弯脊梁的叹息。

—「28」—

"三年奔走空皮骨，信有人间行路难。"

——唐·杜甫《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

三年颠沛只剩嶙峋瘦骨，始信世间真有“行路难”之苦。锦江春色漫过肋骨凸起的胸膛，他摸着新愈的箭疮苦笑。诗卷里纵有银河倒泻的豪情，也浇不灭脚底血泡灼烧的疼痛。

—「29」—

"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

——唐·杜甫《江村》

病体缠身但求汤药续命，卑微性命除此之外再无奢望。药渣在江畔堆成小小孤坟，他倚着竹杖听流水计算余寿。沙鸥掠过时洒落半声啼鸣，竟比御医脉案更懂这副残躯的哀鸣。

—「30」—

"老去怕看新历日，退归拟学旧桃符。"

——宋·苏轼《除夜野宿常州城外》

暮年最惧翻阅新岁历书，欲效仿古人挂起旧年桃符自欺。他蜷缩在驿站漏风的墙角，用冻僵的手指描摹褪色春联。爆竹声里忽然看清——所谓辞旧迎新，不过是把陈酒灌入更破旧的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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