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去世后,同岁的继子想继承我

二哈成长记 2024-10-01 08:35:29

起初赵泊淮认为阮嘉宁是他笼中的金丝雀,直到她留下一纸确认妊娠的通知单后不告而别。

时隔五年,娇滴滴的美人儿以当家人的姿态出现在赵泊淮义父的葬礼上,锐气逼人。

“论辈分,泊淮该唤我一句干妈。”

菟丝花依旧柔弱,却能轻而易举把他的心捏个粉碎。

赵泊淮头一次承认自己看走眼,是在一个女人身上。

车停在巷子里,隔岸的柳树抽了丝,打眼望过去,像给女人的肩头罩了层绿色的披肩。

这样才有几分生机,这样才像他记忆里只会围着他转的金丝雀。

车窗半开着,地上的烟头散落堆成一个小山丘。赵泊淮浓得像雾的眼里透着一丝自嘲,他在后视镜里看到了自己下巴冒着的青色胡茬。

灵堂中央的女人一袭白色旗袍,头上簪着一朵小白花。纵使只是一个背影就留给人无限的遐想。赵泊淮常夸过的,他的宁宁人比花娇。

以往,酒桌上的男人左拥右抱常会抱怨几句哪个小情人不听话,张口闭口就是要名分,恼人得很。彼时,赵泊淮不会接话。他没有这种烦恼,他的宁宁最懂事,从不会逾矩问他要什么。

时至今日,看到他不告而别的小情人改名换姓成了他义父的继室。赵泊淮这才明白当年阮嘉宁的淡然。

原来没名没分的,一直是他。

他得庆幸,今日穿的黑色风衣够宽大,遮得住他攥得死死的拳头。

闹哄哄的灵堂因着赵泊淮浩浩荡荡的领着人来,顿时安静了下来。

女人揩泪的手一顿,配合的随着众人的眼光一齐回头,眼眶里蓄着泪没刹住,顺着脸颊滑落。瘦削的肩微动,弱柳扶风。再抬头,撞进了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里。

“是泊淮到了啊,震爷常和我提起你。”程婷说话的声音柔柔的,像很多次攀上赵泊淮脖子的手一样,沾上了就是一段纠缠。

婺城第一大帮派震山堂的堂主赵震死了,继承人悬而未决。

赵泊淮是赵震最器重的义子,出了名的手腕狠、脾气硬,冷峻的眉眼加上一张不苟言笑的脸成了婺城名副其实的煞神。

虽然五年前惹了赵震的不高兴,将人从婺城发配到了衢州,但这些年帮里的大小事赵震还是放权让他处置。

不过,要说名正言顺,赵泊淮这个义子可远没有程婷生的亲生儿子来得正当。

传闻中赵震这位继室是在他养病期间在医院看上的小护士,宝贝得紧,赵震从不让她在外露面。外人起初还不知所以,直到今天,程婷带着个男孩出来主持赵震的葬礼,众人这才知道,原来堂主一直藏了个亲生儿子。

众人面面相觑着这一场无声的较量,一黑一白对峙着,一方是堂主生前最宠爱的女人,一方是堂主平日里最器重的义子。要论年纪,恐怕这女人比赵泊淮的年纪还小些,要论辈分可就差辈了。

在场的各位无不是震山堂的骨干,甚至腰间都别了枪。大家伙都心知肚明,赵震一死,震山堂若没有一个主心骨能震住,那泼天的富贵还不是先到先得。

内有饿狼,外有猛虎。一个女人想凭一个几岁的孩子稳坐堂主的位置,那还不是痴人说梦。

混帮派的最爱抢地盘、抢女人,赵震尸骨未寒,为他披麻戴孝的女人身上都不知道有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珠子在打转了。

赵泊淮冷冷看着群狼环伺而不自知的女人朝他走近。

“你这些年在衢州恐怕消息不太灵通,震爷和你通电话时提过我吗?我叫程婷。论辈分,泊淮你该唤我一句干妈。”

“嘶……这……”

赵泊淮还没吭声,他身后跟着的兄弟倒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吸气声。窃窃私语议论着,怎么震爷的继室会和赵泊淮五年前下落不明的小情人长着同一张脸。

“干妈?”赵泊淮似笑非笑,鲜少露出笑意的脸上此刻是明晃晃的讥讽:“你多大我多大?你受得起吗?”

程婷看起来娇弱,说话倒是夹枪带棒毫不客气。

“震爷总夸你孝顺,他六十大寿你给他送的那尊金镶玉的佛陀他最喜欢,我都给添置进陪葬了。年轻人年轻气盛好面子我是知道的,当着这么多人你不好意思我也不勉强,心里领受了。”她笑盈盈的朝身后招呼,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穿着小西装挣开保姆的手跑上前,乖乖的叫了声:“妈咪。”

程婷仍笑着,拂了旗袍的后摆半蹲下身,语气更柔了。面前剑拔弩张的场面她浑然不觉,仿佛真就是在教小孩认人。

“平安,这位是你爹地的干儿子,叫哥哥好。”

“哥哥好。”

小男孩被教得很好。乖巧的叫人,他昂着头,一张唇红齿白东西小脸上,除了圆溜溜的眼睛,没有一处像程婷的。与棺材里躺着的那位更是不像。

赵泊淮拧着眉,脑海里闪过五年前那张妊娠通知单。

有闪烁的红点落在平安的领结上,程婷脸色一变,求助似的看了赵泊淮一眼,机警的将平安抱在怀里。

枪响如水入油锅,寂静的灵堂再次乱成一片。有血从程婷的肩膀的涌出来,她先用手遮住了平安的眼睛。

“妈咪?”

“没事的,先回房间玩会儿好吗?”程婷的声音都打着颤,看上去疼极了。可手掌却捂得严实,半点危险都没让小孩见着。

“哦,好吧。”

人群往隐蔽处躲藏,程婷忍着疼痛将平安交到了候在一旁的的保姆手里。

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提着医药箱逆着人群朝程婷走来,动作倒是没有赵泊淮快。

赵泊淮打横抱起程婷,驾轻就熟的走向了自己原来居住的屋子,将人放在了床上。

跟着进来的男人朝他颔首,进了屋飞快的帮程婷处理肩上的伤口。

“先做了急救,这里医疗物资不全,等外面平息了送去医院才能取子弹。”

“谢了,李医生。”

赵泊淮听见称呼才认出,这是跟着赵震身边最久的医生,李由。

程婷半躺在床上,发丝被汗水浸透狼狈的粘在脸上。闭着眼轻轻地呼吸,像是难以忍受肩上的伤痛。

鼻尖涌进一阵烟草味,她虚弱的睁眼。赵泊淮就站在她的床头吸烟,毫不避讳她对烟草的厌恶。

她别过脸,挤不出半分好脸色。可有人得寸进尺的凑近,将烟雾喷洒在了她脸上。

“赵泊淮!”

程婷忍无可忍,反手就要一巴掌扇过去,却被人轻易钳制,摁在了被子里。

“受伤了可不能剧烈运动,伤口要崩开了。”

赵泊淮这会子倒是体贴,固定住了她受伤的肩膀,还贴心多替她往肩膀下枕了个枕头。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赵泊淮从这话中听出了几分缱绻,他的手还没从枕头下抽回,程婷笼罩在他的身躯下,巴掌大的脸小而精致。

若是五年前,这样的姿势,这样的语气,下一刻两个人就该被翻红浪了。可如今,赵泊淮只是轻笑一句,咬了咬齿间的烟。

“五年前,你走后,满意了?”

程婷默了默,心里蓦地平静下来。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是她亲手破了赵泊淮的防线,亲手把他变成这幅模样。

赵泊淮见她默不作声,还挑衅似的朝他看,手里的烟不知不觉就烫了手。

“别抽了,你知道的,我不喜欢。”

赵泊淮沉了脸,到底还是掐了烟。

外面乱哄哄的,估计是有人趁乱又在闹事。无妨,他的手下会处理。而他,要处理的是这个心口不一的小骗子。

程婷嘴上一疼,尝到了血腥气。压着嗓子骂人:“赵泊淮,你属狗的吗?”

赵泊淮低低的笑声钻进她耳里:“呵,不装不认识了?”

下一秒疼的,是她的耳垂。

“我该怎么称呼你?宁宁?干妈?呵,好玩吗?”

这样的赵泊淮很危险,程婷想逃,肩上的伤和身上的人都桎梏着她。

觉察到程婷卸了力,赵泊淮与她四目相对,眼里有把人拆骨入腹的疯狂。

“不管我是阮嘉宁还是程婷,淮哥,孩子是你的。”

程婷丢下这么一句话,彻底陷入昏迷。

脑海里天旋地转的前一秒,她看见了赵泊淮眼里的惊慌失措。

铁面冷心的人一旦沾上个情字,比正常人更当得起情种。这一局,赵泊淮从一开始就输了。

婺城第一医院急诊室门口,沈江河在医院长廊找到了丢了魂的赵泊淮。

“哥,事情都处理好了。”沈江河是赵泊淮的亲弟弟,赵泊淮因为被赵震认作义子改了赵姓,即便如此,沈江河也是打心眼里服他哥的。

除了在阮嘉宁这个女人的事上。

“震爷下葬了,堂里我叫人镇着,但是镇不了多久。这新堂主一刻不定下来,就一直有人在蠢蠢欲动。”沈江河嫌恶的擦着身上的泥巴。

赵泊淮也看见了:“怎么弄成这样?”

“还不是阮嘉宁的儿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神通,非说跟着我就能找到妈妈,非要跟着我过来。我把人关起来了,他砸了我一花盆的泥。和他妈一样,令人讨厌。”

沈江河不是瞎子,他一眼就认出了程婷是阮嘉宁。那个把他哥骗身又骗心的女骗子,五年前不告而别害他哥差点掀翻整个衢州还不够。还在这个节骨眼出现和他哥争堂主的位置,真是没良心的白眼狼。

“小声些,里面在手术。”赵泊淮又瞥了一眼亮着灯的手术室,咬在唇上的烟没了滋味。

“哥,”沈江河压低了声音:“趁现在没人,干脆……”

沈江河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成功在赵泊淮眼里看见了杀机。

他缩了缩脖子,踹了一脚,原来洁白的墙面上立刻多出来一个黑脚印。

“哥,这女人有什么好的?杀了她,剩个小屁孩,大不了我们挟天子以令诸侯。有她在,只会碍事。”

“如果你今天枪法再准一些,就不用和我在这里争论这些了。”

“什么?”沈江河不解的与赵泊淮对视:“哥,你以为那一枪是我开的?不是我,我没看到你下手势,我没开枪。”

赵泊淮丢烟头的手一顿,下意识看向了还没开门的急诊室,拧着眉发觉了端倪。

“今天那一枪不是你开的?”

“当然不是,我是很讨厌阮嘉宁没错。可我们原本的计划是干掉那个小鬼,我在狙击点看见那个小鬼,长得……”

沈江河声音不自觉地压低:“长得和你小时候也太像了,所以当时就犹豫了。加上没看见你打手势,我就收了枪。之后听到枪响,我也惊了。”

急救室的灯暗了,李医生走了出来,沈江河适时闭嘴了。

“子弹取出来了,麻醉还没散,赵太太这几天最好还是留院观察,有女眷照顾会方便些。”

乍一听赵太太,沈江河愣了神,一时间没把里头躺着的人和赵太太挂上钩。瞥见一旁的赵泊淮,同他一样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沈江河莫名觉得得意。

若说五年前不告而别是赵泊淮说的或许另有苦衷,另嫁他人这点可没有借口,这回他哥该死心了吧。

-

赵泊淮隐隐觉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今天的一切,甚至于连自己都成了棋子。

程婷就这么安静的躺在病床上,脸上毫无血色,脖子上的脉络是那样脆弱,仿佛只要他加重手上的力道,那点微薄的呼吸就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曾经被他豢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生出了利爪翻了笼,可背后操纵一切的人会是她吗?

如果是的话,她究竟想要什么呢?

为什么不能问他要呢?有什么是他赵泊淮不能给的呢?

他不得不承认,即便时至今日,这个女人对他的吸引力都没有减少一星半点。反而,愈演愈烈,几乎到了自己都难以控制的地步。他真的对这个女人入了魔,只要一遇见这个女人,什么原则、底线通通都是摆设。

赵泊淮按了按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哑声嘱咐:“看着她,不许乱跑。”

沈江河眼看着起初赵泊淮又一次心软,还让他给这个女人看门。洁白的墙壁上又多了一个黑色脚印。

“要我说淮哥这事做得可真不厚道,明眼人谁看不出来,今天这冷枪是他的手笔。怕是嫂夫人命大才逃过一劫,不过这会子送到医院,嫂夫人可就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好运气了。”

“震爷尸骨未寒,留下这孤儿寡母,在灵堂上都有人敢要他们母子两的命,实在是令人寒心。亏震爷生前还最器重他赵泊淮,他怎么对得起震爷。”

……

果然,现在所有人都认为程婷的伤是他下的手。怕是就这会儿功夫,震山堂为了堂主之位闹得水火不容的事已经街知巷闻了。

赵泊淮冷笑着看着一群小鬼在背后跳脚,在他出现后又鸦雀无声。

平安穿着孝服跪在灵堂前小鸡啄米似的打瞌睡,周围没了动静,他揉了惺忪的眼朝赵泊淮跑了过去。

“哥哥,哥哥,我妈咪是病了吗?为什么这些人都说她在医院?妈咪一个人晚上会害怕的,哥哥能不能带平安去见她?”

小孩一双瞪得溜圆,撅起嘴看着可怜巴巴的,和记忆里犯了错求他不要生气的阮嘉宁一样,叫人心头一软。

顾忌着外人太多,赵泊淮没出声。心里想的却是,到底是男孩子,被教得也太娇气了些。

“小少爷我们先去睡觉好不好,你好好听话,你妈咪明天就回来了。”

“真的吗?你别骗我哦!”

“真的真的,小少爷最乖啦,乖乖睡觉明天起来妈咪就回来了。”

保姆不敢得罪赵泊淮,也不敢不顾着小的,连哄带骗的把扒拉赵泊淮大腿的小东西带回了卧室。

灵堂要人守夜,这亲生儿子年纪小熬不住去睡觉情有可原,可这义子再走就说不过去了。

被几位倚老卖老的叔伯拦住时,赵泊淮面不改色的应声:“我孝顺干妈天经地义,这里就麻烦各位了。”

一句干妈叫得面不改色,倒叫人没了话柄。

张妈是宅子里管事的老人,带着个丫头麻利的收拾了程婷日常用的东西跟着赵泊淮上了汽车。

后视镜里,张妈看着赵泊淮欲言又止,许是顾忌着人多,一直没开口。赵泊淮看在眼里,到了医院先让司机把人带去了病房。

等汽车内就剩赵泊淮和张妈时,张妈才倒豆子似的开始诉苦:“少爷可不要被程婷那狐狸精给迷惑了,她可不是什么好人。”

张妈试探着开了口,赵泊淮自然没有不给机会的道理。

“张妈有话不妨直说。”

“我一个老妈子也算是看着少爷长大的,当时少爷被老爷领回来时瘦得就剩一把骨头,还是我天天煲鸡汤、炖大排把你养壮实的。我老婆子不说倚老卖老,对赵家也算是忠心耿耿,就从没见过这么会收买人心的女人。”

赵泊淮听了一刻钟张妈抱怨程婷一进门就把赵震迷得七荤八素,让宅子里众人都对她服服帖帖的零碎事后,张妈才讲到了重点。

“要我说,小少爷极有可能不是老爷亲生的。”

“哦?”

张妈有些犹豫却还是说出了口:“小少爷是程婷进门不久后怀上的,又是早产,实在让人怀疑。那奸夫怕是常到宅子里给老爷看病的李医生。”

“李由?”

“对,少爷还记得他。我瞅着这人神神秘秘的,就不像是心思坦荡的人。我偷偷留意过,程婷那小蹄子每回在李医生来的时候都要抽空去见他。”

赵泊淮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大腿,对于张妈的话不知道听进去了几分,等张妈停了他又接着问:“还有吗?”

“哦,对了,程婷一进宅子里还朝我们打听过一个人。”

“谁?”

“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是关二爷送给老爷的一个姨娘,叫何宝珠,会弹琵琶、会唱戏,是老爷喜欢的那一款。可惜到宅子里没多久就自己沉了塘,那池塘后来填了,那人也没多少人记得了。”

赵泊淮的确对这位何姨娘印象不深,不过如果是关二爷送的,来路倒也算清白。

将伺候程婷的人送进医院后,折返的司机撞见了下车的赵泊淮。

“车里的那个,处理得干净些。”

“是,淮哥。”

赵泊淮推开病房的门,就见沈江河脸色古怪的盯着床上的程婷,出人意外的没同赵泊淮说半句话就离开了。

就这么会程婷就恢复了精神,指挥着人要换睡衣,洗头发。

“乖儿子还是先出去吧,干妈要梳洗了,你在不方便。”

显然是有人传了话,程婷还真和张妈说的一样,在收买人心方面有一套。

赵泊淮门出了病房,神色慌张的司机擦着额头的汗附耳同他说了几句,成功让他也吓得一愣。

“就是这样,淮哥,我刚把人掐死,这小子,不,小少爷就从车后座里钻出来了,还嚷嚷着要找妈。”司机指着被捆成粽子,嘴里塞了丝巾,身上还沾着灰尘的平安,一脸的后怕。

“我也不知道这,他什么时候钻进车里的。”

别说是司机,赵泊淮都不知道。

他一手把平安拎下了车,招呼着司机把车开走。然后留下他和一只小粽子大眼瞪小眼。

赵泊淮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少得可怜,不过他对平安的印象不算差,也许是因为这张太像自己的脸。

“我带你去找你妈,你不许大喊大叫,也不许再乱跑了。同意的话我就帮你解开,听懂的话就点头。”

平安重重的点头,在解了绳子后又乖巧的把手心放到了赵泊淮手里,讨好的贴着赵泊淮的裤腿撒娇。

“哥哥,我只是出来找妈咪的,我听你的话。”

哥哥?赵泊淮琢磨了这个称呼,着实刺耳。考虑着形势,一时间又想不出来其他的称呼,勉强将那点不满咽了回去。

赵泊淮回到病房时,程婷正半躺着假寐,听见动静很快睁开了眼。

赵泊淮眉心一跳,心里莫名不舒服起来。这些年,她过得就是这样一丁点风吹草动就会被惊醒的日子?

倒让他觉得记忆之前那个一沾枕头就睡得踏实的阮嘉宁是场梦了。

“妈咪!”平安挣开赵泊淮的手朝程婷飞奔过去,想起什么似乎停在了床边,小心翼翼的拉程婷的袖子:“妈妈,哥哥说你受伤了,你疼不疼?”

程婷惊讶赵泊淮会把平安带到医院,却也只是一瞬。她很快调节了情绪,故意蹙着眉同平安撒娇:“好疼啊,平安,妈妈好疼的呢,你给妈妈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平安点点头,慎重的对着那块包裹着伤口的纱布呼气。

“吹吹,妈妈不疼。”

很晚了,平安闹腾了一会儿就困了,仰躺在赵泊淮腿上就睡着了。

程婷毫不客气的小声笑话:“看来你们兄弟两处得不错,还真有点兄友弟恭的意思了。”

赵泊淮动作生疏的将小孩安置在看护床位上,然后正视程婷,眼里没有半点戏谑。

“病患不是一直有特权,现在,该谈谈你的事了。”

病床上的人在下唇上咬出齿痕,狡黠的狐狸又开始装可怜。

“如果,我说,是赵震强迫我的,你会替我杀了他吗?”

赵泊淮狠狠拧了眉头,意识到这不会是场太愉快的谈话。

“你不会。”程婷笑了,她跟赵泊淮时日虽短,却最是知道他是面冷心热的人。之所以被赵震发配到衢州,是因为他执意不肯接手帮派里沾了大烟的事务。

赵泊淮有点良心,虽然不多,但注定在程婷的路上会成为她的阻碍。

程婷早早看透这点,所以才会抽身离去找了下家。

“既然不会,那么赵泊淮,要你何用呢?”

赵泊淮的情绪鲜少变化得这样的快,上一秒对这个女人的心疼,下一秒就化为了恨不得将他拆骨入腹的怒意。

“你到底要什么?”

程婷笑了,眼里的明媚灼烧着赵泊淮的眼。

“赵泊淮,你可以为了养育之恩屈居人下,我儿子不可以。我把震山堂给你,替我养儿子吧。”

她说得轻巧,浑然不知帮派恶斗那般。

赵泊淮气得咬牙切齿:“你这样有信心你会赢到最后?你就不怕吗?”

“怕什么呢?”她又变成了勾人摄魄的妖精,贴着他的耳廓下蛊:“我运气不错,目前为止,没失手过。若真的不幸输了,你做的退路好不好?给我洗手做羹汤,嗯?”

话语淹没在唇齿间,赵泊淮憋了五年火,誓要以这种手段在她身上讨回来。

那晚之后,赵泊淮和程婷之间像是达成了某种约定。

八个会计按照程婷的意思将震山堂涉及的生意一笔一笔汇报给了赵泊淮,程婷同赵震一样,大有对赵泊淮放权的意思。

让等着看好戏的人失望了,程婷同赵泊淮并没有斗得两败俱伤,反而合二为一家。

外界都明了,赵泊淮会是震山堂的继承人,婺城将会重新迎接一个属于赵姓的话事人。

程婷的伤好得很慢,入了秋换药就不方便了。赵泊淮靠在她的梳妆台前,看着她脱了外套,内里是件单薄的吊带,嘴角不自觉的撇了。

屋里三个人都察觉到了气氛微妙,除了病患,没人有心思玩笑。李医生照旧换了药,有人盯岗,连眼神交流都特意避免。

程婷却浑然不觉,故意慢悠悠的转悠着手腕问道:“李医生,你看看,我伤的是肩膀,怎么这胳膊使不上劲了。喝点补药端碗都费劲,实在是不方便呢!”

李医生遮在镜框下的眉眼含笑,附和着说:“赵太太的伤适合静养,至于费力的事交给别人去做也无妨。”

程婷饶有兴致的看着抱臂站在床对面的男人,眉眼上扬,歪着头对着床头柜那碗补药扁了嘴。

李医生口中的“别人”很自觉地端起那碗补药,嘴上也没客气。

“李医生贵人事忙,不送。”

“赵先生客气。”

赵泊淮难得将“赵先生”和“赵太太”听得顺耳,喂药的动作都温柔了许多。

“苦,你尝尝。”

赵泊淮手里的药见了底,唇上一热,带着药味的吻痴缠过来。罩得人密密麻麻透不过气,手上一轻,碗砸在地毯上,沉闷的一声。

门外清扫的人听见这动静只会跑得远些,宅子里的人心知肚明,除了震山堂的生意,赵泊淮这个义子还继承了什么。

沉溺在温柔乡的赵泊淮察觉到程婷情绪的波动却没有声张,她比以往都要急切,就像是五年前那场告别。

窗外,细小的水珠砸在芭蕉叶上,黑云压城,山雨欲来。

沈江河自打到了婺城就像失了魂一样,直到听赵泊淮听起那位关二爷才有了几分上心。

“哥,关自山要来婺城办六十大寿,还要咱们堂里的说得上话的兄弟都去赴宴?他算个什么东西?他不是早就不管堂里的事了吗?这摆明了就是一场鸿门宴,哥,你要小心啊。”

赵泊淮转着手中的钢笔,一时没说话。

震山堂是赵震和关自山年轻时一起打下来的,到赵泊淮手上虽然有些波折,但到底震山堂还是姓赵。

关自山输过赵震一回,这些年明面上同赵震交好,但内里还是不服气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关自山这一次回来为的就是要他赵泊淮不太平。

赵震葬礼时,就有不少流言要请关自山出来主持大局,若不是赵泊淮从衢州赶回婺城主持大局,如今的震山堂姓什么,还真不好说。

“盯着点关自山的人、。”赵泊淮拍了拍沈江河的肩膀:“倒是忘了问,这阵子你都在干什么?里里外外都见不着你人。”

“哎,我能忙什么,吃喝玩乐呗。背靠大树好乘凉,哥这么能干,做弟弟当然是混吃混喝了。”

沈江河平日里就是一副不着调的样,唯有一手枪法学得妙。但赵泊淮多少还是照顾亲弟弟,从不轻易让他涉险。

赵泊淮点了头,没多阻止,只说:“缺钱了就问哥要。”

沈江河看着埋头过合同的赵泊淮,又低头打量了自己一身的衬衫配马甲,讷讷的问了句:“哥,你还记得小月亮吗?”

“谁?”赵泊淮没听清。

“没谁,我瞎说的。哥你忙。”沈江河挥了挥手,提着西装外套出了门。

阳光正好,街上有穿洋装的姑娘坐着黄包车大概去赴谁的约,脸上的酒窝都藏不住。

小月亮也有这样一对酒窝,一深一浅,不笑的时候都特别明显。

沦落到棚户区的孩子里,小月亮是最漂亮也最瘦小的。她不会同别人争抢食物,每次端着比她脸都要大些的碗去要饭时,都透着一股滑稽。

棚户区的孩子最喜欢欺负她。小月亮不会还手,被欺负了也只会偷偷的哭。七八九岁正是狗都嫌的年纪,编了童谣笑话小月亮是小傻子。

沈江河看了很久,攥着拳头想要去英雄救美,却被赵泊淮拦住了。

“他们人多,犯了众怒会挨打。”

阿爸抽大烟抽死了,他和哥哥流落到这里不久,哥哥不许他强出头。沈江河的拳头紧了又松,看着越来越多的人,胆怯的缩回了手。

起哄的人越来越多,小月亮的哭声也越来越大,这个年纪的小孩,最善良也最邪恶。

“你还手啊,你为什么不还手?”瘦瘦高高的男孩子把小月亮拽出来,他一头因为营养不良发黄的头发飘在风里像枯草。

沈江河记得他,棚户区的小孩都不敢惹这个黄毛老大,因为他打架最凶,最不要命。

因为有人出头,围观的人散了些。可很快,看见小月亮不会反击,那个黄头发的小男孩也袖手旁观了。

“只会哭有什么用?哭是最没用的。”

小月亮哭得更厉害了,见那人不准备护着小月亮,欺负她的人更加变本加厉。

沈江河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推开了一群人挤到小月亮身边,用尽力气把人拽在身后。

“你们都别欺负她。”

那个瘦高的男孩讥笑着看着沈江河的不自量力:“你能保护她一辈子吗?你能吗?”

“我能。”

“你不能。”

“我就是能。”沈江河的脾气上来了,吼得比谁都大声。年轻的诺言轻如鸿毛,以至于沈江河现在想起来都发笑。

那天,他被揍得很惨,小月亮也浑身是伤。他把妈妈留给他的碎了角的平安扣系在了小月亮的脖子上,仍小声说:“长大以后就好了,长大以后我就能保护你了。”

小月亮很宝贝把破破烂烂的平安扣往领子里藏,小心翼翼地问:“那小江哥哥,我们时候能长大啊?”

“明天,等明天,我们就长大了。”

乌云蔽日,方才的太阳被遮得严严实实。

好可惜啊,他的小月亮早就没有明天了。

赵泊淮总觉得心绪不宁,抛下手中的事驱车回了宅子。

雨下得大,给赵泊淮撑伞的下人走得慢,雨水落在赵泊淮肩头,凉意刺骨。赵泊淮蓦然想起五年前,大概也是这样一场暴雨,他顾忌着阮嘉宁怕打雷,丢下了手头的事回到了小别墅。

可是,迎接他的只有人去楼空。

有了前车之鉴,赵泊淮加快了脚步,却在听见一阵咿咿呀呀的唱曲声时转了方向。

迂回的连廊脚步声回响,绕过假山,赵泊淮在荒废的戏台子上看见了穿上行头扮上妆的程婷。

赵震最喜欢听戏,赵泊淮耳濡目染,听得出唱的这出是《贵妃醉酒》。

程婷舞剑的动作不熟练,唱得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通宵酒,啊,捧金樽,高裴二士殷勤奉啊!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

戏台搭得高,程婷唱罢,仰身一倒。赵泊淮三步并作两步,将人接在了怀里,就着惯性转了个圈,站稳了呼吸都是乱的。

“呵呵呵!”程婷倒是大胆,还刮着赵泊淮鼻尖上的细汗调笑:“瞧你急得,就这样担心我?”

“啪!”程婷臀上挨了结结实实一巴掌,疼得眼冒泪花。

“你……你不讲武德,被我说中了就动手,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程婷像是又恢复了生机,浑身上下都是坏主意,一招接一招叫赵泊淮有些招架不住。

她跳开赵泊淮的怀抱,变戏法似的变出个酒杯,提着方才唱戏的酒壶,居然真的倒出酒来。

“喝了,给我赔罪。”

赵泊淮扫开她的酒杯,手顺着肩膀往下,拦腰将人搂抱在怀里,竟是分秒都舍不得松手了。

“那你说,我有什么错?说出个道理来我才认。”

“你嘴硬不肯承认。”

程婷这倒打一耙的功夫愈发精进,赵泊淮顺着她的话问:“要我承认什么?”

程婷踮脚叼着酒杯往赵泊淮嘴里送酒,说出来的话可是含糊不清的:“承认你关心我,关心得了不得。承认你钟意我,哪怕我闹翻天了你都不会怪我。”

一杯酒喝得干干净净,程婷松了牙关,酒杯摔在青石板上,清脆一声响。

她在赵泊淮唇上啄了一口,满意的笑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爸爸喜欢妈妈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啊。”

赵泊淮被她蛊得晕头转向,好一会才寻回自己的心跳。

他不自在的请了嗓子,顾左右而言他:“平安怎么没听到动静,大下午的就睡了吗?”

又说:“怪不得你伤口一直不好,原来是趁我不在的时候都穿这样重的行头。”

程婷眼尖的看到赵泊淮红透的耳尖,大发慈悲没有拆穿他。任谁也想不到,叱咤婺城的赵泊淮在调情方面段位低得可怜。

“我偏要穿,我偏要唱,有人听得见。”程婷抱着一副卷轴往外走,赵泊淮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长廊被雨幕遮住,与天地隔开。

程婷停止脚步,探手接雨,雨水从指缝间溜走,什么都抓不住。赵泊淮抽了西装口袋里的方巾,一点一点将程婷手上的水迹揩干。

指节被扣住,赵泊淮抬眼,程婷的脸上有故作轻松的笑。

“赵泊淮,我没和你说过,我还有个傻妹妹吧。”

走廊外有一片小花园,种满了蔷薇,开得极艳。赵泊淮却突然想起,这里原本是一处池塘,因为赵震一个沉了塘的姨娘才被填了,种上了蔷薇。

“我一开始很不喜欢她,她遭别人欺负只会哭,根本不会还手。世道这样乱,眼泪是最没用的。”程婷抱着那副画卷,满眼开得极艳的蔷薇都没有她眼里的光来得绚烂。

“她喜欢唱戏,她说她母亲曾是皇城脚下红极一时的角儿,唱得最好的就是这曲《贵妃醉酒》。世人都羡慕杨贵妃独得皇恩,可我分明听见她在问明皇,你为什么不来?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赵泊淮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他坐在长椅上,一会儿看程婷是杨贵妃,一会儿又仿佛看见了一个爱哭的小女孩学着戏子在唱《贵妃醉酒》。

是谁呢?

噢,他怎么忘了。他派去打听何姨娘的人回来汇报过,何姨娘没进赵宅前被关自山养在府上,有个小名,叫小月亮。

“我那妹妹傻啊,她母亲也没多聪明。她母亲没有等到那个说要带她们走的男人,我那傻妹妹却阴差阳错找到了他那个薄情愚昧的爹。”

迎着蔷薇盛开的方向,程婷手上的画轴展开。赵泊淮眯着眼,认出了画上的女人。

赵震贴身带的怀表中有张合照,那名女子的脸与画上的人重叠,是当年名动天下的伶人嫣红。

“多可笑啊,赵震自诩深情,在嫣红死后满世界的找她的替身。关自山那个老狐狸就投其所好给他送来了一个何宝珠。你说他怎么就老眼昏花了,认不出那就是他的亲生女儿呢?”

赵泊淮终于将一切都串连起来,他所忽视的细节在此刻连接,棚户区的小月亮被关自山收养成了何宝珠,那个沉塘死的何姨娘原来是赵震的亲女儿。

雷电撕碎天空,照得人心明亮。

可是,程婷又是谁呢?

他想问,唇齿间却没了力气,是那杯酒里有东西。

“这世界说她无关紧要,我不喜欢。她的公道,我来替她要。”

程婷对着那副卷轴拜了三拜:“红姨,你若在天有灵可要保佑恶有恶报啊!”

关自山在淮河上包了一艘游船办六十大寿。关二爷避世蛰伏多年,终于在赵泊淮吃滴掌权之时忍不住了。

震山堂是他和赵震打下来的,区区一个棚户区出来的小子也妄想和他一较高下。

这场鸿门宴是专门为赵泊淮设计的,他要赵泊淮的命,他要拿回属于他的一切。

只是出人意料的是,单刀赴会的人会是程婷。

“初次见面,关二爷名声如雷贯耳。只是关二爷见了我瞧着不太高兴。”程婷脱了遮风的外套,款款落座在关自山对面。

关自山到底不问俗事许多,苍老的脸上都藏不住事,鼻子哼哼两声,拿拐杖重重的敲了两下地。

“怎么?赵泊淮个孙子连吃酒都不敢来?派了你个小娼妇来打前锋?”

关自山很是看不上程婷:“你果然有手段,钻了老子的被窝又被儿子收了房。若不是清朝亡了,你这贱胚子早就被浸了猪笼了,哈哈哈哈!”

“趁二爷开心,我便把这寿礼也送了吧。”

满堂哄笑,程婷倒是泰然处之,还不忘缓缓展开手中的画卷。那幅画沾了些风雨,颜料晕开,却更显得画上的人活灵活现。

关自山摸着花白的胡子,探着头眯着眼瞧了会才认出。

“嫣红!”关自山敛了笑,再看程婷时眼里多了几分谨慎:“你是嫣红的什么人?”

在座的都是震山堂的老人,谁不知道前堂主赵震有位红颜知己叫嫣红。只可惜红颜薄命,徒留几斤相思令人牵肠挂肚。

“二爷好记性!”程婷就这么举着画坐在关自山对面,红唇一张一合犹如勾魂摄魄的鬼魂,阴森森的话语钻进关自山的耳朵里。

“那二爷还记得嫣红怎么死的吗?”

关自山脸色一变,朝身侧的人递了个眼神,几把手枪上了膛,黑乎乎的洞口对准了程婷。

“不要,别杀我!阿震不会放过你的,他不会放过你的。你是阿震最好的兄弟啊,你怎么能这么对我?”程婷忽得尖叫起来朝关自山扑去,几声枪响后,倒地的却是关自山身侧的几个手下。

有埋伏!赴宴的人见情势有变,纷纷跳船逃离,热闹的寿宴成了逃命的现场。

“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当年的事情?”

关自山连手杖都顾不上拿,连连后退,却被乱窜的人挤在角落,失手砸碎了案上摆着的白玉观音。

碎片砸在血泊中,观音泣血,大凶。

关自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慌了神,稳住神后才意识到程婷是在装神弄鬼。他从中山装的口袋中摸出一把手枪,可惜还没见光,就被不知从哪儿飞出来的子弹打中了右手。

“嘶……啊……”

“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通宵酒,啊,捧金樽……”程婷坐在大师椅上看着关自山疼得狗一样乱爬。

她安排的人从船底爬上来,控制了整艘游船。

“没外人了,关自山,该清清旧账了。”

三炷香燃起袅袅香火,堂上挂着两幅画。画上的两名女子乍一看几乎要被认作同一人。

“我派人去过平津,费劲了手段才扒出这些旧事。二爷好手段啊!”程婷阴阳怪气的唤他二爷,关自山不肯认自己的结局是一代枭雄,仍喘着粗气要争面子。

“打听到那些破事又如何?是,是我把嫣红骗到后山玩了她三天才给她了断,又骗赵震,嫣红是仇家寻仇上门死了,那又怎么样?咳咳,他赵震不过先我一步,凭什么就成了震山堂的当老大。老子就是要玩他的女人,让他这辈子都不痛快。哈哈……额……”

“嘭!”

程婷从腰间摸出了袖珍手枪,出手很快,准度差了点,只打伤了关自山的小腿。

“这些年,你怕被赵震查到你做过的那些肮脏事,借口养病,四处躲藏,又在赵震面前假意臣服,搜罗尽和嫣红长相相似的女人送给赵震。你精心调教着嫣红的替代品,午夜梦回时看着这些和嫣红相识的脸,你睡得着吗?”

关自山已经很多年没有睡好觉了,他颤颤巍巍的吸了几口大烟,混沌的疼痛中才发现程婷挂的另一幅画是何宝珠。那个最像嫣红的替代品,却也是最没用的。

进赵宅不过三天,什么消息都没打探到就自己沉了塘。亏他精心调教,自己都舍不得用。

“贱人,贱货,都是没用的东西。我不会输的,”关自山疯癫的在地上乱爬,几乎是从胸腔发出来的声音,嘶喊着:“我不会输,我要东山再起夺回震山堂。”

“你没有明天了。”沈江河戴着湿漉漉的手套攥住了关自山的咽喉,他眼身上干净,眼里却满是血腥。

他去过关自山豢养女人的院子,抓了几名手下,一问便是一场血淋淋的凌虐。

他们说,关自山调教人最狠,一星半点学不像便是一场毒打。他们说,有个叫小月亮的,为了捡快碎成两半的平安扣生生被打断了三根肋骨。

那块失而复得的平安扣躺在沈江河心口,咯得他浑身发疼。

“小月亮最怕疼了,你怎么敢?”

“额……”年迈的喘息气若游丝,禁不住沈江河滔天的仇恨。

沈江河从没想过,他的小月亮原来离他那么近,可他却只能在他死后从别人嘴里再听到关于她的消息。

是他食言了,是他不对,以后不会了。

沈江河留了关自山一口气,是程婷说的,让他亲眼看见我们亲手摧毁他最想要得到的一切才是最好的报复。

淮河的游船上起了大火,有人看见震山堂的话事人死在了大火里。震山堂四分五裂,再也聚不成婺城第一大帮派了。

有人在婺城的巷子里看见过一个手脚不灵活的哑巴,疯疯癫癫的做着当龙头老大的美梦。

冬至,平津下了一场大雪。

平安戴着手套笨拙的将削好的胡萝卜放在雪球的中央,雪人初具人形,平安埋头揉着雪团开始给雪人做手臂。

庭院的柏树挂了一身雪,程婷朝手心呵气,朝身边的男人温和一笑。

“要走了吗?”

李由提着行李箱,眼镜上起了一层雾。

“是啊,饭做好了,我也该走了。”他转头问:“真的不跟我回家见见爸妈吗?”

程婷摇摇头,看着在雪地里撒欢的平安,回答道:“我的家,就在这里。”

李由一愣,再说不出半句请求。

当年,母亲把五姐故意留在平津火车站时,也说过这么一句。

“家里养不起你了,你小弟要读书吃饭,你就留在这里,这里就是你的家。”

彼时,李由尚年幼,家中已经有四个姐姐被送给了别人。偏这个五姐性格最倔强,无论被送到哪儿,第二天仍能在家里的柴房看见她。

她不像个女孩子,常捡了别人不要的衣裳穿,一头因为营养不良而长出的黄发显得她不爱笑的脸更凶。

那年在平津火车站,是李由头一次看到五姐哭。

母亲对她说:“你的名字叫婷,女娃停了才能生男娃。你来我们家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就往别家去吧。”

火车冒着白汽轰隆轰隆往前开,五姐的身影越来越小,小成一个看不到的黑点。

原来从那时,他就没有五姐了。

李由的眼睛也起了雾,他垂着头朝前走,低低说了句:“保重。”

脚印落在积雪里,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覆盖。

积雪压在树枝上咯吱咯吱作响,承受不住的树枝泄了气,簌簌然砸在地上。

李由的脚步一顿,接着坐上了离开的汽车。

大概是错觉吧,不然怎么会听见,有人在说,“保重,弟弟。”

沈江河在军校谋了个职位,他将小月亮的骨灰迁回了平津。

春节快到了,沈江河来扫墓时撞见了程婷。

听说她在女校进修,学的美术,气质倒是比从前温婉了些。

沈江河一直不明白,哥哥心高气傲怎么会甘心会在这个女人面前心甘情愿的俯首称臣。

在衢州时,哥哥因为她画的一张人像画同当地的地头蛇大打出手,之后又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同她坠入爱河。

沈江河不能理解这种一见钟情,甚至觉得他哥一定是被人下了蛊。

直到,程婷那日在医院拿出那块碎了的平安扣。那时,沈江河才认出,彼时在棚户区的黄毛老大原来是个女儿身。

看到程婷筹谋种种为小月亮报仇,沈江河才明白,哥哥为她倾倒的原因。

她用并不坚硬的臂弯划了一个圈子,在她的保护范围内,所有人都是她的宝贝。

“今天来得这样晚?”

“课上有几个泼猴闹得狠,教训了一顿才过来。你倒是来得早,我哥肯放人了?”

程婷笑笑:“他在家煲汤,喊你回去一块喝。”

“好。”

沈江河半蹲下身,帮着程婷烧画稿。

程婷总爱将新画的画稿烧给小月亮,因着小月亮叫她一句姐姐,因着小月亮被收养后一直偷偷给她寄钱,要她继续学画画。

程婷曾答应过小月亮,要帮她画一副全家福。彼时,小月亮从怀里掏出来的照片已经花得看不清人像了。程婷难得哄人,说日后一定画。

后来,在赵宅看到了嫣红同赵震的合照,却到底也不敢下笔。

一场合家欢,最后闹得罪孽深重。所幸,一切都结束了,恶有恶报。

安息吧,小月亮,你永远干干净净的挂在天上。

赵泊淮番外

用沈江河的话来说,最近流年不利。

赵泊淮被赵震发配到了衢州,初来乍到就和地头蛇干了一架。

他原不是这样莽撞的性子,这事论起来居然还和冲冠一发为红颜扯上了干系。

安定桥边有个扮女学生给人画人像的女骗子,赵泊淮初到衢州就被她盯上了。

赵泊淮自认为长得不像人傻钱多的冤大头,平日里冷冰冰一张脸也能把没干系的女的吓得够呛。偏这女人不上眼,凑上前敞亮的问:“先生,要不要画人像啊?你这样帅,我只收你一半的钱好不好呀?”

“不好。”赵泊淮冷冰冰丢下这么一句,加快脚步走远了。现在回想起来,怎么看怎么有股子良家妇女被人调戏落荒而逃的味道。

当夜,赵泊淮就失了眠。他混江湖有些日子,那件大一号的校服罩在那女人身上怎么看怎么碍眼。偏没人揭穿她是个骗子,大概,大概因为她长得好看吧。

也就是因为她长得好看,再次见面,赵泊淮才会为了她和个地头蛇大打出手。

那个脑满肠肥的地头蛇仗着人多势众要调戏小姑娘,那姑娘手无缚鸡之力还敢大声叫板。

“放开你姑奶奶,小心我打得你们半身残废!”

赵泊淮是在看到那流氓开始扯人衣服时动手的,三下五除二就把人打得满地找牙,哭唧唧说要回家找爸。

谁管你爹是谁,赵泊淮正心烦呢。这小骗子眨巴着眼睛凑上前问他:“你为什么要帮我啊?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赵泊淮才不肯承认,眼尖的看到地上被踩了脚印的画像,画的是他。赵泊淮也得意起来,面上冷冰冰地问:“你怎么偷偷画我的画像啊?我不是没给你钱吗?”

心里却乐开了花。看来,失眠的也不只有他一个嘛。

很快,赵泊淮就笑不出来了。那混账地头蛇领了一帮人就要来找场子。

他势单力薄,按道理该跑。可是在女人面前,还是存了点不正经的心思的女人面前,哪有跑的道理。

赵泊淮平生头一回打这么没有把握的仗。

“跑啊,傻子,傻站着做什么?”

“啊?”

手被牵起,那女骗子看起来对这一片熟门熟路,三拐两拐就把人甩了一大半。剩下几个跟着穷追不舍,面前只剩一条江。

“喂,我叫阮嘉宁,你可记住了,要是有命活着,逢年过节得替我烧纸啊!”

赵泊淮手里只剩一阵余温,阮嘉宁不知怎么想的,跳了江。正值汛期,江水高涨,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赵泊淮转头看那几个持刀的男人和看死人没区别,那几个人见这气势也被唬住了,愣愣的后退,想逃。却没逃得了。

赵泊淮情窦初开又胎死腹中,下手比往常都要狠,见了血更激发骨子里的兽性,几乎要用拳头活生生将人打死。

一片哀嚎声中,一声低呼叫他停了手。

“哎,你这么能打啊?早知道就不下水装死了,差点真要做水鬼了。”

阮嘉宁披头散发,浑身湿漉漉的,衣服也破了道大口子,脸上还挂着脏树叶。

赵泊淮掐了掐她的脸,确定人还活着。看着地上乌泱泱倒地的一滩,赵泊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控。

再用沈江河的话来说,阮嘉宁玩他就跟玩狗似的。

这事很快传得街知巷闻,都说婺城来的赵公子最爱女学生。

“女学生”阮嘉宁却不乐意了,换了身干净衣裳就闹着要去登报解释。

“这算什么事?我一分钱没挣着呢,怎么就莫名其妙成了你的人?你要对我负责吗?你有钱吗?连幅人像都舍不得画,怎么养得起我啊?”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赵泊淮自然不会放任她顶着自己的名头再去街头摆摊。他替自己解释,自己只是要面子,并不是为色所迷。

“你要多少?”

阮嘉宁见有得商量,转头比了个数。

“按天结,不许赖账。”

赵泊淮从怀里掏出一叠钞票数也没数:“拿着,不够了问账房要。”

阮嘉宁眼睛都亮了起来,偏也学他装正经。

“哦,好吧,勉为其难留下来吧。”

后来,据本人解释,这招叫以退为进。

-

平津的春节最爱放烟火,一场场盛大而绚烂的烟火照亮了每个温馨的家庭。

平安明年就该上学堂了,赵泊淮手把手教他写名字。纸上的字歪歪扭扭的,握着笔的平安没写几个字就开始嚷手累。

“妈妈,我拿不动笔了,好累。”

“累就歇会儿吧,妈妈给你煮汤圆吃。”

“不许。”赵泊淮残忍的打断:“接着写。”

平安嘟嘴撒娇,可惜某人无能为力。

“不是准备让我做鳏夫带孩子吗?现在又来插手做什么?”赵泊淮这话说得怨气十足,时至今日,他仍没有从那场算计中释然。

阮嘉宁怎么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抛弃他,真当他没有脾气的吗?

“好端端的,怎么又提这个?不是说好不提了吗?”

毛茸茸的头蹭在赵泊淮肩上,阮嘉宁从背后抱着他,颇有讨好的意味。连平安都觉察到了气氛不对,乖乖的拿起笔开始继续写字。

不远处有枪声响起,很快又被爆竹声盖过。乱世里,团圆二字是如此难得。

赵泊淮往后一仰,倒进了阮嘉宁怀里,对上那张一如既往让他又哭又笑的脸,什么脾气都再发不出来。

“没有下次了。”

阮嘉宁趁平安低头写字,飞快地在赵泊淮额头落下一吻。

“我保证。”

赵泊淮心里涌起一股子得意,藏了扬起的嘴角,宣布:“我去煮汤圆,要什么馅的。”

一大一小同时转头回头。

“芝麻。”

“芝麻馅的,谢谢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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