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烟赋

翱皓谈文化 2024-08-19 13:43:23

中国人抽烟,大概开始于明朝,是从外国传人的。从前的中国书里称烟草为淡巴菰,是TOBACCO的译音。我年轻时,上海人还把雪茄叫做“吕宋”。吸烟成风,盖在清代。现存的几种烟草谱,都是清人的著作。纪晓岚就是“嗜食淡巴菰”的。我的高中国文教师史先生说,纪晓岚总篡四库全书时,叫人把书页平摊在一个长案上,他一边吸烟,一边校读,围着长案走一圈,一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就出来了。这可能是传闻,但乾隆年间,抽烟的人已经颇多,是可以肯定的。

小说“异秉”里的张汉轩说,烟有5种:水、旱、鼻、雅、潮。雅(鸦片)不是烟草所制,潮州烟其实也是旱烟之一种,中国人以前抽的烟只有旱烟、水烟两大类。旱烟,南方多切成丝,北方则是揉碎了,都是用烟袋,摁在烟锅里抽的。北方人把烟叶都称为关东烟。关东烟里的上品是蛟河烟,这是贡品,据说西太后抽的即是蛟河烟。真正的蛟河烟只产在那么一两亩地里。我在吉林抽过真蛟河烟,名不虚传!其次是“亚布力”的烟也还可以,这是从苏联引进的品种。河北省过去种“易县小叶”。旱烟袋,讲究白铜锅、乌木杆、翡翠嘴。烟袋有极长的。南方老太太用的烟袋,花银嘴五寸,乌木杆长至八尺,抽烟时得由别人点火,自己是够不着的。有极短的,可以插在靴子里,称为”京八寸“。这种烟袋亦称骚胡子烟袋,说是公公抽烟,叫儿媳妇点火,瞅着没人看见,可以乘机摸一下儿媳妇的手。潮州烟的烟袋是竹根做,在一头挖一窟窿,嵌一小铜胎,以装烟,不另安锅。我1990年在江西土改,那里的农民抽的就是那种烟,谓之“吃黄烟”。山西、内蒙人用羊腿做烟袋。抽这种烟得点一盏烟灯,因为一次只装很小的一撮烟,抽一口就把烟在吹掉,叫做“一口香”,要不停地点火。云、贵、川抽叶子烟,烟叶剪成二寸许长,裹成小指粗细的烟支,可以说是自制小雪茄,但多数是插在烟锅里抽,也可算是旱烟类。我在鄂温克族地区抽过达斡尔人用香蒿籽窨制的烟,一层烟圳,一层香嵩子,阴干,烟味极佳,是用纸卷了抽的。广东的“生切”,也是用纸卷了抽的,新疆的莫合烟,即苏联翻译小说里常常见到的“马霍烟”,也是用纸卷了抽的。莫合烟是用烟梗磨碎制成的,不用烟叶。抽水烟应该是最卫生的,烟从水里滤过,有害物质减少了。但抽水烟很麻烦,每天涮水烟袋就很费事。水烟袋要保持洁净,抽起来才香。我有个远房舅舅,到人家作客,都由他的车夫一次带了5支水烟袋去,换着抽。此人真是个会享福的人!水烟的烟丝极细,叫做“皮丝”,出在甘肃的兰州和福建的福州,一在西北,一在东南,制法质量却极相似,奇怪!云南人抽水烟筒,那得会抽,否则嘬不出烟来。若论过瘾,应当首推水烟筒,旱烟、水烟,吸时都要在口腔内打一回旋,烟筒的烟则是直灌入肺,毫无缓冲。

卷烟,或称纸烟,北京人叫做烟卷儿,上海一带人叫做香烟。也有少数地方叫做洋烟的。早年的东北评剧《雷雨》里四凤夸赞周萍的唱词道:“穿西服,抽洋烟,梳的本是那个偏分”,可以为证。大概在东北人眼中这些都是很时髦的。东北是“十八岁的大姑娘叼着大烟袋”的地方,卷烟曾经是稀罕的东西。现在卷烟已经通行全国。抽旱烟的大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但现在相对地减少了。抽水烟的就更少了,白铜镂花的水烟袋已经成为古玩,年轻人都不知道这玩意是干什么用的了。说卷烟是洋烟,是有道理的,因为本是从外国、主要是英国输入的。上海一带流行的上等烟茄立克、白炮台、555……销行最广的中等烟红锡包(北方叫小粉包)、老刀牌(北方叫强盗牌)都是英国货。世界上的卷烟原分两大系。一类是海洋型,英国烟为其代表。英国烟的烟丝很细,有些烟如白炮台的烟盒上标明是NAVYCUT,大概和海军有点关系。一类是大陆型,典型的代表是埃及烟、法国烟、苏联的白海牌(东北人叫它“大白杆”)、以及阿尔巴尼亚等烟属之。抽大陆型烟的人数不多,现在卷烟分为两大派系,一类是烤烟型,即英国烟型;一类是混合型,是一半海洋型、一半大陆型烟丝的混合,美国烟大都是混合型。英国型的烟丝金黄,比较柔和,有烟草的自然的醇香,比较为中国人所喜欢。

后来外商和华侨在中国设厂制烟,比较重要的是英美烟草有限公司和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大前门为南洋兄弟烟草公司所出,美丽牌好像就是英美烟草公司出的。也有较小的厂出烟,大联珠、紫金山……大概是本国的烟厂所出。

我到昆明后抽过很多杂牌的烟。有一种烟叫仙岛牌,不记得是什么地方出的,烟味极好,是英国烤烟型,价钱也不贵。后来就再不见了,可能是因为日本兵占领了越南,滇越铁路中断,没有来源了。有一种烟,叫“白姑娘”,硬盒扁支,烟味很冲,有一种从湖南来的烟,抽起来有牙粉味。最便宜的烟是鹦鹉牌,10支装,呛得不行,不知是什么树叶或草做的,肯定的不是烟叶!

从陈纳德的飞虎队至美国空军到昆明后,昆明市面上到处是美国烟。多是从美国军用物资仓库中流出的。骆驼牌、老金、LUCKY STRIKE、CHESTERFIELD、PHILIPMORRIS……一时抽美国烟的人很多,因为并不太贵。

云南烟业的兴起盖在四十年代初。该省的农业专家和实业家,经过研究,认为云南土壤、气候适于种烟,于是引进美国弗吉尼亚的大金叶,试种成功。随即建厂生产卷烟。所出的牌子有两种:重九和七七。重九当时算是高档烟,这个牌沿用至今。七七是中档烟,后来不出产了。

五十年代后,云南制烟业得到很大发展,云南烟的质量得到全国公认,把许多省市的卷烟都甩到后面去了。云南卷烟的三大名牌:云烟牌、红山茶、红塔山。最近几年,红塔山的声誉日隆,俨然夺得云南名烟的首席。说是已经是国产烟的第一,也不为过份。时间并不长,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借中华文学基金会中国作协创联部和《中国作家》联合举办“红塔山笔会”的机缘,我们到玉溪卷烟厂作了几天客,饱抽“红塔山”,解开了这个谜。

对于抽烟,我可以说是个内行。

打开烟盒,抽出一支,用手指摸一摸,即可知道工艺水平如何。要松紧合度,既不是紧得吸不动,也不是松得跺一跺就空了半截。没有挺硬的烟梗,抽起来不会“放炮”,溅出火星,烧破衣裤。

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就知道是什么香型。若是烤烟型,即应有微甜略酸的自然烟香。

最重要的当然是入口、经喉、进肺的感觉。抽烟,一要过瘾,二要绵软。这本来是一对矛盾,但是配方得当,却可以兼顾。如果在对卷烟加以评品,我于“红塔山”得一字,曰:“醇”。

这是好烟。

红塔山得天时、地利、人和。

玉溪的经纬度和美国的弗吉尼亚相似,土质也相似,适宜烟叶生产。玉溪的日照时间比弗吉尼亚要略长一点,因此烟叶质量有可能超过弗吉尼亚。玉溪地处滇中,气候温和,夏无酷暑,冬无严寒,寸量充足。空气的湿度天然利于烟叶的存放,不需要另作干湿调节的设施。更重要的是,玉溪卷烟有一个以厂长褚时健为核心的志同道合、协调一致,互相默契的领导班子。

褚厂长是个人物,面色深黑,双目有神,年过六十,精力充沛,说话是男中音,底气很足。他接受采访时从从容容,有条有理,语言表达得准确、清楚、简练、而又不是背稿子。他谈话时不带一张纸,不需要秘书在旁提供材料。他说话无拘束,谈的虽是实际问题,却具幽默感,偶出笑声。从谈吐中让人感到这是个很自信而又随时思索着的人,一个有见识、有魄力、有性格的硬汉子,一个杰出的人。我一向不大承认什么“企业家”,以为企业管理只是“形而下”的东西。自识褚时健,觉得在我身边侃侃而谈的这个人,确实是一位企业家,因为他有那么一套,有学问,他掌握了企业管理中的某种规律,某种带有哲理性的东西。

褚时健在未到玉溪卷烟厂之前,搞过一些规模较小的企业,在长期实践中他认识了一条最最朴素的真理:还是要重视物质,重视生产力。他不为左的政治经济气候所摇撼,不相信神话。

到了玉溪卷烟厂,他不停地思索着的是如何把红塔山的质量搞上去,保持住,使企业不停地发展。

质量,是企业的生命。

我和褚厂长有过两短暂的接触,未能窥见他的“学问”,但是我觉得他抓到了“玉烟”管理的一个支点:质量。

为什么红塔山能够力挫群雄,扶摇直上?首先,红塔山有质量上好的烟叶。有一个美国烟草专家参观了云南烟业,说再不抓烟叶生产,云烟质量很难保持。这句话给褚厂长很大启发。他决定,首先抓烟叶。玉溪卷烟厂的第一车间,不在厂里,在厂外,在田间。玉烟给烟农很大帮助,从奖金到化肥、农药。但是有一个条件:你得给我好烟叶。最初厂里有人想不通,我们和农民是买卖关系,怎么能在他们身上下这样大的本?现在大家都认识到了,这是具有战略意义的一步棋。许多曾经显赫一时的名牌烟,质量下来了,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烟叶质量没有保证。

当年生产的烟叶,不能当年就用,得存放一个时期,这样杂质异味才会挥发掉。据闻英国的名牌烟的烟叶都要存放三年。二次世界大战,存烟用尽,质量也就不如以前了。玉溪烟厂烟叶都要存放二年至二年半。就象中药店配制丸散一样:“修含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的事。这个“天”就是抽烟的人。烟叶存放了多久,抽烟的人是看不到的,但是抽得出来。他们不知其所以然,但是知其然,能分辨出烟的好坏。

玉溪烟厂的主要设备都是进口的。有人说:国产设备和进口的差不多,要便宜多得多,为什么要花那样大价钱搞进口的?褚时健笑曰:过几年你们就知道了。从卷烟质量看,进口设备,是划得来的。

我因为在红塔下崴了脚,没有能去参观车间,据参观过的作家说:“真是壮观!”

对烟的评价是最具群众性的,最公平的。卷烟不能象酒一样搞评比,我们国家是不允许卷烟作广告的。现在既不能象过去的美丽牌在申报和新闻报上作整幅的广告“有美皆备,无丽弗臻”,也不能象克莱文·A一样借助梅兰芳的声誉,宣传这种烟对嗓音无害。卷烟的声誉,全靠质量,靠“烟民”的口啤。北京人有言:“人叫人千声不语,货叫人点手就来”,这是假不得的。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红塔山之赢得声誉,岂虚然哉!

玉溪卷烟厂每年给国家创利税34个亿,这是个吓人一跳的数字。

厂里请作家题字留念,我写了副对联:

技也进乎道

名者实之宾

我18岁开始抽烟,今年71岁,抽了50多年,从来没有戒过,可谓老烟民矣。到了玉溪烟厂,坚定了一个信念,决不戒烟。吸烟是有害的。有人甚至说吸一支烟,少活5分钟,不去管它了!

一九九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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