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做了十年副刊编辑,那时候要安排版面,偶写些短文补白。初到报社时,不会写报刊小品,便找来旧报人的小书作为参考。我与孙犁作品的相逢,就在这个时期。阅之如沐晨晖,周身的明快。孙犁的文章好,主要原因是没有居高临下的态度,乃凡人的歌吟,与我们距离很近。文章无定格,而他的随意而谈的文体,对我而言,真的是写作的入门向导。
几十年间,陆陆续续读了他众多的书,每每面对,都有收益,可反复吟咏,不觉倦意。这样的作家在中国不多,但他也非轰轰烈烈的人物,一般亲近热闹的人不会注意到他。喜欢孙犁的人,大概也有从热闹中逃遁的寂寞。与之默谈,仿佛可以听到天语,才知道我们在凡俗里早被污染了。
孙犁太平凡,关于他的传记,也没有多少轰动的旧事。一个作家,如果文本诱人,总会吸引人去了解那些背后的本事。孙犁平常的样子的背后,该有谜一样的存在吧。可是关于他日常的起居,我们知之甚少,研究起来总有些障碍。前几年听友人说,孙犁的女儿孙晓玲写了些怀念父亲的文章,惜未能寓目。直到近日结集出版,名曰《布衣:我的父亲孙犁》,据说看过的读者有许多惊喜。日前也觅得此书,颇为兴奋。长夏无事,取而读之,似乎嗅到了泥土气。孙晓玲的文章毫不巧饰,笔下流动的都是凡人琐事,不是以研究者的视角为文,乃亲情的记录,一个个故事娓娓道来,鲜为人知的片断连缀在一起,成了孙犁生命的另个注本。好像打开了孙犁的书房,让我们有了与其默谈的机会。
我个人的观点是,孙犁的好处,乃没有中国的读书人常见的毛病。其一是不酸腐,未见自作聪明的老朽气。我们读明清以来的文人诗文集,便觉得好的清秀之文真的不多,那是酸腐气过浓的缘故。其二是不自恋,没有被那点利己的私欲所罩,心胸是开阔而远大的。其三是不狭隘,总能在平凡的日子发现广阔的生活境界,活得真实而有诗意。孙晓玲的书,无意中解释了这些,我们也知道了其父的低调和布衣品格是多么神奇。比如他本来有很老的革命资格,却甘于平凡,不改军人的本分。他在世界上的选择,总要和世风相反,不去涉猎流行的东西,忠实于自己的感受,不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读者普遍的印象是,战争的年代,他在恶劣的环境里却写了人性的美,去残酷甚远;和平时期,则没有到荣誉的世界去,却隐居在津门小屋,甘于寂寞,默默劳作,所写之文多忧患之风,仿佛胜利的宴席与自己没有关系,野店村屋边的清白水才有妙处。
他晚年写下的文字,炉火纯青,没有一丝躁气,那是沉潜在精神荒原的地火,在夜的世界发出的微光,照着流俗的灰暗。我在他的作品里读出对人性恶的抵触,那些抨击时弊的文章,犹如滴水穿石,柔软的力量后是刚烈的品格。他说自己不再喜欢大的场面,厌倦凑凑热闹,把心沉到历史里,将现实的感触都融到对旧物的思考里,就有些暮鼓晨钟般的苍老了。
孙晓玲记叙父亲的文章,有许多地方让我感动。她对孙犁平常之心的把握真的神哉妙哉。比如他对乡下人的关爱,对青年作家的无私扶持,对妻子的感情,都闪着暖意。笔触有情,却不渲染;资料翔实,但力戒做作。在繁华的都市,孙犁不羡慕显赫之所,甘于那些清贫而带泥土气的生活的形象,清晰可感。作者不觉得自己是名人之后,也是以布衣心态来写布衣孙犁的。
自从曹丕说“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后,舞文弄墨者便把翰墨之乐与己身荣辱相并,与骚赋本意甚远了。孙犁阅史万卷,读人无数,则兴衰俱识,甘苦悉知。他是很少的回到文人本色的人,才保持了中国真的文章之道的纯粹性。如今靠文耀世,博得虚名者多多,却不得文章真谛,则去清醇之诗辽远,不过是过眼烟云,转瞬即逝。在红尘滚滚的文坛,要遇到孙犁这样让人心静、内省、葆有真气的文人,真的不易。前人说,真人不易耀世,今人不复识其法矣。想想此话,是对的。我们对孙犁的美,能学到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