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四年(263年)的一天,三千太学生及数万民众云集洛阳东市刑场来给一位名士送行。在肃杀的气氛中,一队卫兵押送着囚车缓缓到达。车门打开,只见犯人从容走出,虽身着囚服,气韵一如既往,似云游散仙。这位名士便是嵇康。坐定后,嵇康看了看太阳的影子,知道离行刑尚有一段时间,便向兄长嵇喜要来平时爱用的琴,在刑场上抚了一曲《广陵散》。曲毕,嵇康抚琴叹息道:“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
嵇康抚琴
嵇康,字叔夜。谯国铚县人,娶曹操曾孙女长乐亭主为妻,官至中散大夫。嵇康雅好老庄、善谈玄理,年少时就已是闻名遐迩的大名士,常与阮籍、山涛、向秀、刘伶、阮咸和王戎六位名士一道交游。因七人常在云台山下的一片竹林聚会,人称“竹林七贤”。七贤声名远播招来了司马氏的注意,司马氏图谋篡魏已久,而招揽名士,拉拢人心则是篡位的必修课。面对司马氏的征召,山涛出仕最早,阮籍做官最消极,嵇康抵制最坚决。
山涛父亲的姑姑是司马懿之妻张春华的母亲,山涛与司马师、司马昭也算是表兄弟,被司马氏看作自己人。司马师当政时山涛就已出仕。阮籍当了一个有职无权的步兵校尉,整日喝的酩酊大醉。司马昭曾数次同他谈话,试探他的政见,阮籍对答总是不着边际,稀里糊涂应付过去。司马昭套不出实话,就对人说:“阮嗣宗至慎。”司马昭还想与阮籍联姻,阮籍竟大醉60天,使事情无法进行。嵇康作为曹魏的女婿,对曹魏从一而终,不愿屈身侍奉司马氏。司马昭欲礼聘他为幕府属官,他跑到河东郡躲避征辟。
景元二年( 261年),担任吏部郎的山涛要升迁,山涛有意举荐嵇康继任。司马昭就让山涛写信请嵇康出仕。信寄出后,山涛满心期待嵇康的到来,却等来了《与山巨源绝交书》。书中有一句“非汤武而薄周孔”意思就是贬斥商汤和周武王起兵造反的行为,不赞同周公和孔子以礼教束缚人的做法。这句话指桑骂槐,借古讽今。讽刺了司马昭图谋篡位,又想用礼教立牌坊的奸贼做派。司马昭勃然大怒。两年后,嵇康好友吕安与其兄吕巽反目成仇,闹到官府。嵇康因曾为他们调停,竟也被牵连进去。最终,司马昭用这个荒诞的理由将嵇康、吕安一并处以死刑。
嵇康行刑前,三千太学生联名上书,请求拜嵇康为师,希望司马昭能爱惜名士、刀下留人。但三千太学生的请愿非但没能救下嵇康,反而让司马昭看到了曹魏民心尚在。为清除篡位阻力,司马昭必杀嵇康。嵇康从容就戮时,年仅四十。同年,司马昭被封为晋公,位相国,加九锡。照例,皇帝曹奂下诏加封后,司马昭要谦让一番,然后再由公卿大臣“劝进”。阮籍不愿动笔,只是喝酒,使者来催稿时阮籍已喝的迷迷糊糊,只好拿起笔划拉几句搪塞过去。写完《劝进表》之后不久,阮籍在酣醉中与世长辞,时年五十四。
阮籍醉酒
嵇康、阮籍辞世后,竹林七贤的时代随之落幕,一同凋落的还有士人风骨。士本为最低一层的贵族。贵族政治灭亡后,士不再是身份符号,而是道义象征。肩扛道义、不辱名节者皆可称之为士。士族的“族”不是一个血缘或利益关系的概念,而是共同的价值观。士人们可能非亲非故,也可能有现实利益纠葛。但在共同的价值观受到挑战时,士人们抛开一切,群起而抗争。这套价值观的核心就是以天下为己任,具体而言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即为天下建立一套道德文明体系,为百姓谋求安身立命,将圣人的学问教化发扬光大,为万世子孙开创太平盛世。四个方面兼顾精神与物质,是士族政治力求达到的理想目标。
东汉时,士大夫们结成士族与权宦奸党做斗争,声势浩大的请愿可以逼着皇帝让步。董卓之乱后,天下豪强并起,拳头才是硬道理。实力弱于名声的士人们明显处于不利地位。孔融只是看不惯曹操的做派,发几句牢骚就被曹操所杀。但在政治上失意后,士大夫在文学上开辟出了新天地。建安七子继承了汉乐府民歌的现实主义传统,以描写社会的动乱和人民流离失所的痛苦为主,抒发统一、治国的豪情壮志。作品普遍采用五言形式,以风骨遒劲而著称,并具有慷慨悲凉的阳刚之气,史称“建安风骨”。到竹林七贤时,司马氏的手段比曹操更黑,名士为避免卷入政治斗争,完全脱离现实政治,投身清谈,放荡不羁。但即使如此,七贤依旧没能逃脱厄运。嵇康早已远离政治,只因拒绝出仕就被司马昭所杀,连一个不问世事的山野村夫都做不得。在权谋政治的步步紧逼下,士人风骨凋落殆尽,最终沦为时代的殉葬品。
竹林七贤之后,八王相残,政治斗争更加残酷黑暗,清谈之风更为盛行。不过与竹林七贤相比,后来的玄学家只学得了清谈、嗜酒、裸身、服五石散的外在形式,并没有领会到七贤的精髓。
竹林七贤
七贤在放浪形骸之下依旧有对士族精神的坚持,嵇康死前把儿子嵇绍托付给曾经绝交的山涛。并嘱咐儿子不要记父仇,要以天下为重。嵇康认为人各为其主,自己是曹魏旧臣,受曹魏爵禄却未能阻止司马氏篡权,只能放任自己来抗争,也甘愿为曹魏而死。但儿子不同,他希望山涛将来能够引荐自己的儿子做官,尽到士人的职责。后来在山涛的提携下,嵇绍人朝为官,以正直敢言著称于世,在乌烟瘴气的西晋末年官场中鹤立鸡群。司马越挟持惠帝征讨司马颖时,两军在荡阴大战。司马越兵败溃逃,惠帝脸部受伤,中三箭,百官及侍卫人员都纷纷溃逃,只有嵇绍挺身护卫。司马颖的军士追来,把嵇绍按在马车前的直木上。惠帝说:“这是忠臣,不要杀他!”军士回答道:“奉皇太弟(司马颖)的命令,只是不伤害陛下一人而已!”嵇绍被杀,血溅到惠帝的衣服上。等到战事平息,侍从要浣洗御衣,惠帝说:“这是嵇侍中的血,不要洗去。”
与嵇绍相比,同朝为官的名士王衍就差远了。王衍少时即被晋武帝司马炎赏识任用,此后仕途一路顺畅,最后官至太尉。但身居高位后,王衍不谋求如何治国安民,而是一心清谈,标榜自已的清高。朝中大臣也多虚浮误国、明哲保身之徒,为国为民的士人情怀早已被抛之脑后。西晋短命的祸根也由此埋下。更为惨痛的是,五胡乱华后,中原世家大族中鲜有为民守社稷者,大多南渡逃亡。在江南安定以后,所谓名士们便乐不思蜀、继续清谈,无意北伐。致使北方中原数千年积聚之文化几亡于胡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