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付秀莹 扬子江文学评论 江苏
付秀莹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正好是立夏时节。书房窗外,纷繁的花事差不多已停歇下来,蔷薇和芍药正是盛期。草地在初夏的阳光下显得生机勃勃,而又恬静幽深。一只喜鹊拖着长长的尾巴,在草木间流连不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乡下长大的缘故,我对大自然的律令和变化十分敏感。风吹草动,水落石出。月亮圆了,月亮缺了。一粒种子萌芽了,一颗果实成熟了。雨水落在大平原上。陌上飞雪,人间白头。我常常惊叹于大自然神奇的力量,为此深深震慑并且着迷。在城市生活多年,我依然习惯以农历记时记事,关心初一十五,关心二十四节气,牵挂着春风秋雨,操心着露白霜寒。我总觉得,世间万物各安其命,各守其道,是常理,亦是常情。是什么时候,我开始眷恋这种最普通不过的“常”呢,平淡而有味,琐细中或许有人生的要义在。大约也因此,我喜欢日常生活中那些细微而动人的部分,我耐心辨认、小心擦拭、细致发掘,值得欣慰的是,我常常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和收获。
这是一个变化多么剧烈的时代呀。作为渺小而卑微的个体,不可避免地,我被这急遽的时代激流裹挟着、推动着、冲刷着、涤荡着,有时候奋不顾身,有时候身不由己,更多的时候,是犹豫、迟疑、纠结反复。当然,早年,我的意思是,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我是初生牛犊,无知者无畏。怀着一腔热血柔肠,妄想以一支笨拙的秃笔,写出天下人的心事。多么狂妄自大啊。老实说,我挺怀念那时候的天真鲁莽,也挺叹惜那时候的不知世事,高举着梦想的旗帜,在异地他乡,在别人的城市,冠盖云集,荆棘密布,痴想着用笔扫一条路出来。那时候,我是多么勇猛呀。一个念头起来,提笔便写。跌跌撞撞,鼻青脸肿,摔倒了,再爬起来。一个短篇,一个周末就完成了。我不能拖到周一。我有自己的本职工作。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当时的情景。窗外是北京的冬天,寒风呼啸着穿过城市,万物萧索。我坐在电脑前,惊讶地看着那个笔下的虚构的世界,笑语喧哗,春风桃李。嗯。我是品尝过创作带来的好滋味的。当然,我也品尝过创作的艰辛和苦涩,比好滋味更多更甚。在电脑前枯坐半天,写不出一个字。像一头困兽,我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满怀焦灼,四面都是墙,没有门,甚至没有一扇窗子,能够让我破窗而出。外面是红尘嚣嚣,熙熙攘攘,而我困守在斗室之内,执意要创造另外一个世界。
2016年5月,在广西,中国—湄公河国家文学论坛上,和铁凝主席、徐坤、张楚。
仔细想来,来北京已经整整二十年了,而写作,几乎从一开始就陪伴着我。我不知道,假如不写作,我会是怎样一个人,过着一种怎样的生活,处于一种怎样的状态,我与世界之间会是一种怎样的关系。但我敢说,大约不会比现在更好。我得承认,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并且骨子里,我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我总是在繁华热闹处见到颓败冷清,在稠人广众中感受到深刻的孤单。紫蟒长怜惜着破袄短,青丝满头感叹着鬓染秋霜。我不是一个能够兴致勃勃沉浸于生活的人。我常常不自觉地游离于生活之外。我不知道是不是因此,我不大容易获得世俗的快乐和满足。也可能因此,我也不那么容易得意甚而忘形。我倒是很羡慕那种乐观积极的人生态度,明确、简捷、不苛求、不扫兴。于我而言,写作可能是一种宿命。我想,或许因为有了写作,我才变得内心强大,我才获得足够的力量和勇气,现实人生中那么多的沟壑纵横和坎坷不平才变得不那么难以跨过。我在虚构的世界里种桃种李种春风,企图以丰厚沉静的内心世界抵挡俗世生活的暴风雪。多少个黄昏或者清晨,我走在城市的大街上,看人潮人海,来了又去。我觉得,尘世苍茫,人生如寄。尤其是中年以后,我总有一种流年急景的催逼感。我们用什么来自证,我们曾经来过这个世界,爱过、痛过、哭过、笑过。我们如何在这个充满不确定的世界里确认自身。这是一个问题。
我记得,初中时代的课堂上,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条直线,说,这是时间;然后在这条直线上随意一点,说,这是你的一生。相对于无垠的时间来说,你的一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教室里一片寂静。我们这群十多岁的乡村孩子,天真懵懂,还未经历世事,就在那一刻,我们被这句话深深震慑了。窗外,阳光明亮,风吹过校园,青葱岁月丝绸一般闪闪发光。而锦缎变作灰烬,不过倏忽之间。第一次,我们意识到时间的无情和有情,意识到人生苦短,譬如朝露。虽然,彼时,我们不过是黄口小儿,人生画卷刚刚打开。
2019年北京十月文学月,和张柠、石一枫、葛亮等在论坛上。
多年来,我写了大量短篇小说。我偏爱短篇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我喜欢那种一挥而就的感觉。当然,这种一挥而就,背后一定经历了种种艰难时刻,煎熬、折磨、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山重水复忽又柳暗花明。如果说写长篇是长途跋涉的话,那么短篇则更像是一次短跑。速度、激情、爆发力、完成度,不多不少,一切都刚刚好。说出的部分和没有说出的部分、有话则长和无话则短、藏匿和发现、鲜花和荆棘。若论艺术难度,短篇小说可能要求最高。因为篇幅有限,短篇不给你任何犯错的机会。短篇小说具有极大的挑战性,最能考验作家的才情。也因此,写短篇有一种冒险的快乐。就是怀揣着那种恐惧和野心,因恐惧而生的战栗、由野心而生的期待,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写短篇就是上山打虎。进发的过程是探险的过程,捉到老虎的时刻就是小说完成的时刻。我迷恋写作过程中这种巨大的不确定性。野草丛生乱石遍地,而山林中暗影重重,如同一个谜语。你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你不确定语言会把你带往哪里。你一步一试,心跳如鼓,如醉如痴,而又惊心动魄。这种写作是销魂的,也是过瘾的。即便是在长篇写作的间隙,我依然会偶尔腾出手来,写两三个短篇作为休憩,也当作长途跋涉的补偿。
《朱颜记》
付秀莹
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2012
大约是中年之后,我渐渐发现,随着阅世加深,随着对生活、对自身、对我们所身处的时代越来越有话要说,短篇的容量变得不够,短篇的容器不断被经验胀破。短篇让我依然迷恋的同时,也让我感到意犹未尽。我开始转向长篇创作。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如果说短篇写的也许只是人生的一瞬、生活的切片,那么长篇小说,则以其对广阔社会生活的吞吐能力、对泥沙俱下的复杂经验的涵纳能力,必然地成为一种更为有效的表达方式。时代生活的波澜壮阔,世道人心的斑斓多彩,理当由长篇去书写、去描绘、去呈现。从《陌上》到《他乡》再到《野望》,十年间,几乎马不停蹄地,我连续写了三部长篇。每一部都是一交稿就继续写下一部。我很迷恋那种“手热”的感觉。这么说吧,如有神助。仿佛你的手有了灵性,敏感,活跃,又谨慎又大胆,不知疲倦,勇于进取。那是一种神奇而珍贵的写作体验。我特别珍惜,并且感恩命运的眷顾。这种顺畅的近乎流淌的状态,是可遇不可求的。
《爱情到处流传》
付秀莹
人间出版社
2014
可能是乡村成长背景的缘故,我一直对乡土书写怀抱着极大的热情。我甚至认为,写乡土就是我的宿命。多年前,在短篇小说《爱情到处流传》中,我第一次写下“芳村”这个名字。忘了是随手写下,亦或者经过了斟酌和思量,总之,芳村这个名字就这样来到我的笔下。当时我再想不到,这个名字将会伴随我一生的写作。多年来,我笔下的人和事,几乎都跟这个叫作“芳村”的村庄有关。他们要么是生活在芳村,要么是来自芳村,带着深刻的芳村的烙印。他们或许不那么高大光明,有着各种各样的小心思、小瑕疵、小褶皱、小破绽,他们是最平凡、最普通的劳动者中的“这一个”。他们与世界的关系,就是芳村与世界的关系,是乡土中国与世界的关系。我写出了他们的故事,就写出了这个时代的中国故事。我写出了他们中的“这一个”,就写出了最广大的人民——一个一个具体的人——在时代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命运悲欢。多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建构着我的芳村世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随着我笔下的芳村世界越来越丰富复杂,越来越广阔幽深,我发现,以芳村为原点,我已经走了很远的长路。山一程水一程,一条路越走越远,而芳村,既是这条路的出发地,同时又是这条路的归处。我离家的路有多长,我回乡的路就有多长。这么多年了,我也许失去了很多,但我真庆幸我还有写作。多么神奇呀。当年,我这个故乡的逆子,一心要离开芳村,到外面去,到城市去,到大世界去,心心念念,费劲周折。而今,在他乡流连漂泊多年之后,我居然以这样一种方式,以写作为小路,重新回到芳村,回到故乡,回到那片我曾经执意远离的土地。这是不是命运的吊诡之处?
《陌上》之后,我写了《他乡》。说是城市题材,其实跟乡土、跟芳村依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如果说,在《陌上》里,我写的是“别人”,别人的生活,别人的命运,我采用的是旁观者的眼光,那么在《他乡》里,我是自我审视、自我省察、自我观照,我身在其中,我写的是“我”。尽管我一再声称“我不是翟小梨”,追问究竟“谁是翟小梨”,但是我必须承认,在翟小梨身上,我投入了太多的生命体验和情感经验,我眼睁睁看着她在命运的跌宕中起起伏伏,煎熬受苦,看着她在生活的十字路口彷徨无助,看着她走错路,爱错人,栽了跟头,又咬牙爬起来。虚构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我在虚构的故事中体验了真实的痛楚和悲伤、觉悟和新生。这便是小说的迷人之处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虚实实,假作真时真亦假。无论如何,我跟翟小梨,跟翟小梨这一代人,脱不了干系。《他乡》是一次诚恳的写作,内中有“我”,见时代,见世道,见人心。我是把自己整个扔进去的,连骨头带肉,以至于血肉模糊,撕心裂肺,牵一发而动全身。有评论说《他乡》是泣血之作,我听了深受震动。书出版之后我没有再看,是不敢。我常常想,假如放到现在来写,也许会是另外一部《他乡》。然而,我一点都不后悔。我亦从来不悔少作。遗憾和缺点本身,可能也是作品的重要构成部分。也或者,正是有了那些我自认为的缺憾,才使得在作品中呈现出真实的不加修饰的自己。值得安慰的是,人总是在不断成长的,不是吗?如果说《他乡》是一次创作上的突破的话——从乡土到城市——那么,《野望》的写作,大约是一次回归。重新回到我熟悉的乡土,依然是芳村的人和事,芳村的风声雨声、鸡鸣狗吠,芳村的烟火日常。在《野望》里,我放入自己几乎全部的乡土经验,这个时代的风吹草动,在华北大平原上一个村庄里的种种回响,我尽我所能地去倾听去触摸去感受。你可以说,从《陌上》到《他乡》到《野望》,这是我的“芳村三部曲”,也可以说《野望》是三部曲的收官之作——我原本不是这么想的。我总觉得,哪里有什么收官,我还要写,早着呢。
然而,就在2022年,几乎在《野望》出版的同时,五月,北京疫情忽起,我们居家办公。正是暮春时节,繁花开了又谢,万物并秀,城里的草木渐渐深了。因为封闭,尘世喧嚣渐远,内心变得清洁有序,而又动荡不安。我坐在书房里,开始写新长篇。出人意料的是,我没有接续早已熟悉的乡土书写——我本是做了各种准备的——我的写作在我敲下第一行字的时候,悄悄发生了变化。这令我始料未及。五月的阳光照在我书桌上,同我内心的那道光亮彼此呼应。那盆叶蝉竹芋长得繁茂恣意,深绿的叶片上画着细腻美丽的深红脉络,仿佛蝉的翅膀,随时就要振翅飞去。多么明媚可爱的五月呀。安静迷人而又惊心动魄,充满矛盾而又生死相随。我敲击着键盘,听它们发出清脆喜悦的声响。直到此时此刻,我才隐约感到,或许,我的“芳村三部曲”真的收官了。新的篇章已经开始。这真好。
当然,在此期间我也写短篇,不全是为了还稿债,而是作为休憩和调节,是长跑中途的喘息。我喜欢这种节奏,紧张中有松弛,其实还是有一种紧张感。我不是不喜欢松弛,而是喜欢紧张中的松弛。我有一个习惯,越是在繁忙的时候,越喜欢忙中偷闲,因为忙,那一点偷得的闲暇格外贵重,滋味鲜美,特别出活儿。假如真的闲来无事,大把光阴任由抛掷,反倒不想写了。在长篇写作过程中,短篇是旁逸斜出,是惊鸿一瞥,一些生活的片段和瞬间,偶然的映照和投射,波光云影,稍纵即逝。我迷恋于收集这些雨丝风片,我期待能够从中窥到大时代的潮汐起伏和风云变幻。近两年我出版了几部小说集,《小阑干》《谁此刻在世界上的某处哭》等等,收入的大多是近作。不得不说,我的心境终究发生了一些变化。我越来越喜欢独处,喜欢删繁就简,向往内心宁静。人到中年,身边的人和事物在做减法。很多东西,在岁月的风中渐渐剥落,繁华散去,剩下的,都是值得珍视的。写作是其中一种。写作带来的愉悦,是艰难时世给予我的安慰和馈赠。跟早年相比,对人对事,我变得宽厚了,也平和了。我懂得了世事难料的道理,学会了接受各种不完美,允许一切发生。
《小阑干》
付秀莹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3
值得安慰的是,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对写作这件事怀抱激情。经常的,我在书桌前一坐下,就忘了站起来。为此我不得不换了小茶杯,以便时常起身活动筋骨。我总是强迫自己停下来。就像现在,我坐在书房里,窗外是北京的五月,立夏时分,绿荫渐浓。天地明朗洁净,阳光照下来,浓淡相宜,光影参差,一切刚刚好。一只什么鸟在远远叫着,有一种悠闲恬适的意思在里面。一个老人在椅子上坐着。一个婴儿摇摇摆摆学步。我敲击电脑,写这篇叫作创作谈的稿子。老实说,我最怕写创作谈。创作之外,任何话好像都是多余。然而,我也很感谢创作谈,让我有机会停下来,认真打量、思考、梳理我的创作的种种。如此说来,或许这些话也就不是多余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