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林/文

中国人都知道一句著名的俗话：同行冤家。之所以是冤家，是因为有竞争。既然有竞争，由于发生在不同人之间，就会有不同段位的表现。高段位的竞争是一种英雄惜英雄式的十分体面的竞争，低段位的竞争却是小人之间勾心斗角的竞争。前者展现的是一种高尚的贵族精神，就如中世纪武士间的决斗，即便对于失败者，人们也会表现出足够的敬重。而后者展现的却是另外一种精神，那是一种令人不齿的十分龌龊的精神。即便是胜者，也不可能获得人们的尊重。

三百六十行中，有一个行当叫医生。医生有同行，必然会有竞争。本质上讲，医生算是一种营生。为了获得有限的病源，医生之间的竞争往往会很激烈。按照高低段位的不同，医生之间的竞争也有两种形式。高段位的竞争应该是不断完善自己的技术，在技术上胜人一筹。这种竞争体面且高贵，受人敬重。但是，技术的进步多需要付出巨大代价。一般的医生很难在技术上超越别人，于是很多人会采用一种低段位的竞争，这种竞争几乎没有太多的代价，方法很简单，只需要贬低同行就能达到目的。在本国医生的圈子里，这种做法甚是常见，在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这种医生的身影。

比如一位非常著名的网红医生，最拿手的技巧就是对同行进行诋毁。他来自一个不大的医院，医院没有太大名气，本人更没有名气。但是，通过对同行尤其是来自顶级医院同行的批评，他迅速抬高了自己的身价，由此获得了更多患者的信任，他开始变红，红得发紫。

贬低同行的做法很有欺骗性。这样的医生之所以采用这样的方法，是因为他们非常清楚这种做法对患者的作用。患者不懂专业技术，当医生片面地向他们灌输一些不正确的思想后，患者会轻易被误导，于是便会格外高看这样的医生。医生通过最廉价的手段获得了患者的信任，大功告成。但是，这种医生的名声能够长久吗？肯定不行，原因很简单，技术的东西需要真才实学，不是靠贬低同行就能获取的。当真正要为患者治病时，这些人可能会很快露出马脚，患者的信任会即刻崩塌。而从同行的角度看，这种医生更会极其不受欢迎。大家不欢迎他们的原因不仅来自技术，更来自人品。这样的人品是不可能受人欢迎的。

在临床工作中，我遇到过很多手术做坏的病人。他们之前都接受过来自不同医院医生的手术，其中不乏极其著名的医院和极其著名的医生。这些失败的手术有的做得极其糟糕，我从内心对这些医生的技术充满鄙视。这些患者非常倒霉，花了钱受了罪最终不但没有治好病，反而导致了更为严重的畸形。看到患者的痛苦，我非常想公开痛斥那些医生的技术。但是，最终我都忍了回去。我不可能采用低段位的手段去贬低他们，那不是我的作风。我唯一可以做的事情是，努力完善自己的技术，把这些不幸的患者的病治疗好，让他们不再有痛苦。

有朋友曾经批评我，说我的态度太暧昧，缺乏立场。言外之意，他们认为我应该公布那些医生的名字，以免更多的患者受到伤害。他们的好意我理解。但是，我真的不能那样做。做这一行已经很多年，我对医生的技术有不同的了解。我的看法是，每一个医生都有自己的长处，都有自己的绝招，在实施手术时没有哪一个医生愿意让自己的手术失败。既然大家出发点毫无恶意，我为什么要用恶意去伤害他们呢？我只能用更高的标准要求自己不断进步，我不想靠踩着别人上行。

我公开批评别人技术的行为来自一篇很出名的文章，即《Nuss手术批判》，那是一个系列文章，我写了7篇，对著名的Nuss手术进行了全方位的批判。那些文章曾引起轩然大波。但是，我并没有因为批判了那个手术而心虚，因为我不是贬低那个手术，更不是贬低Nuss医生，而是非常客观地指出了那个手术的毛病。我是站在纯技术的角度向这个手术发起挑战，我有充足的底气，因为我有更好的技术，也就是我发明的Wang手术。

Wang手术是新一代的漏斗胸手术，在这个手术问世之前，Nuss手术一统天下，全世界的医生都在崇仰这个手术，全世界的病人也哭着喊着要选择这个手术。Nuss手术之所以有如此严重的影响，是因为发明这个手术的Nuss医生是一个公认的非常伟大的医生。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Nuss医生都是我的偶像，我像很多医生一样极度崇拜这个医生。但是，Nuss手术只是一个技术，任何技术都不可能十全十美，因此能找出这个手术的毛病，不仅不是对Nuss医生的诋毁，反而应该算是对他的敬重。

但是，我的批判引起了一个医生的不满。他宣称自己是Nuss医生的学生，对我的行为做了严厉的批评。也许就是因为我的文章，让这个医生从此对我产生敌意。Wang手术推出之前，他在全国的大会小会上只谈论Nuss手术。Wang手术刚问世，他开始在全国的大会小会上批判Wang手术。Wang手术问世的第二年，成功入选国家卫生健康委颁发的《手术操作分类代码国家临床版》3.0当中。消息传出后，这个医生摇身一变，开始在全国的大会小会上谈论Wang手术，但十分奇怪的是，他竟然将Wang手术说成是悬吊术，矢口不提Wang手术，并且十分镇定地说，他自己发明了悬吊术。他这样的做法是对Wang手术的否定吗？显然不是，否则他就不会到处宣扬悬吊术了。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他反对的不是手术操作本身，而是Wang手术这个名字。这位医生把对我的不喜欢表现得淋漓尽致。为此我经常自责。我不断反思，我究竟对这个同行做了什么有害的事情，惹得人家对我有如此深刻的仇恨啊。

还好，他在贬低Wang手术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对我的人品做攻击，这让我心中稍有安慰。但是，不久前他在一本书中终于还是开始对我的人品下手了。这让我感到尤为不安。

他在那本书中写到：“一个来自广东的医生在参照了我的悬吊术之后公布了一种自命名为‘Wang手术’的手术。”这句话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写出来的，语法上准确无误，用词也绝对考究。我几乎都怀疑是不是让小学语文老师帮忙写出的句子。很明显，这句子传递了太多可怕的信息。首先，他十分肯定地告诉世人，悬吊术是他的原创技术；其次，一个广东医生抄袭了他的悬吊术。抄袭是知识分子最不齿的行为，知识分子无不忌讳。把抄袭者的标签贴给这个广东医生无疑是一把利剑，让这个医生十分受伤，无处躲藏；第三，这个广东医生竟然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了一种手术，这样的行为违背了知识分子谦卑的美德，显得十分不要脸，使其无耻的程度进一步加深。

这句话批评的对象任何人都清楚，那便是我王文林。当他把我的人品说得一无是处的时候，我的整个人设都被他糟蹋了。我心慌胸闷，呼吸急促，合并尿急。我的脸开始发烧，不得不反省：将来我该如何见人啊？

我很清楚，这便是传说中的竞争。他通过贬低我，让自己胜出。他果然成功了，我甘拜下风，不得不佩服。而我佩服他的重要原因是他的高明。他的高明之处在于，我竟然看不到任何低段位贬低我的痕迹。他只是提到“一个来自广东的医生”，并没有说我王文林。这样的弄法实在是高明：指桑骂槐，还让人感觉不到是一个泼妇。这技术值得每一个想贬低同行的朋友学习。这才是真正的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