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七天假期，一个月之前周翔就做好了规划，准备带着老婆孩子出去自驾游。

他们早早就做好了攻略，从哪里出发，都经过什么地方，带什么东西，甚至专门画了一张示意图。时间很快就来到了国庆节，他们凌晨四点就出发了。

孩子也很兴奋，闹钟一响就爬起来了，根本就不用家长喊他。对于整天上学的孩子来说，他最喜欢的就是假期，可以跟着父母一起出去见世面。

周翔就一个孩子，叫彬彬，已经读小学五年级了，平常的成绩还不错，上学期期末考试数学还考了满分。小家伙带着书包，准备在车上的时候抽空写写作业什么的。

因为出发比较早，路上还不算太堵，周翔一路哼着歌，内心兴奋不已。国庆节别看只有七天假，不长也不短，出去旅个游正好。

他们第一站准备去青岛，攻略都做好了，栈桥、五四广场、八大关、鲁迅公园、海底世界，崂山等，时间充裕的话还可能在小渔村住一晚上，看看日落、日出。

“这回我写作文可有素材了。”彬彬嘿嘿笑了两声。他早就想去栈桥去看一看，还准备收集一些小贝壳带回去给同学们瞧一瞧。

路上走走停停，站在海边的时候已经中午了。三个人很兴奋，拎了一个大行李包，里边除了吃的喝的，还有一个大垫子，野餐用的那种。

面包、饼干、麻辣鱼、鸭脖、油炸花生米、火腿肠，酸奶、果汁、瓜子，一家人吃吃喝喝，连带着拍照，惹得旁边的游客很是羡慕。

就在这时，他们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奶奶，佝偻着背，独自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老人头发全白完了，身材瘦小，上身穿着一件绛紫色碎花小衫，下身穿一条黑色的裤子，脚上的鞋子是那种常见的老年人运动鞋。

“那个老奶奶的背影跟我的奶奶很像。”孩子的一句话，让周翔心里咯噔一下。还没等他想好说什么，孩子接着说：“我们是不是很久没有回老家了。”

周翔跟妻子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他们不知道说什么。

周翔出生在农村，小学是在村里读的，初中是在镇上读的，高中去了市里，住校；大学去了省会城市。毕业之后就留在了省城工作，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妻子亚林也是农村人，经历跟他差不多。按说，离家都挺远的，有假期的时候应该回家看看；他们已经有三年没回过老家了。

既没回周翔的老家，也没回亚林的老家，不是宅在家里，就是四处自驾游。仿佛世界上最亲的就是他们一家三口，至于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那都是外人。

听着孩子的话，周翔惭愧地低下了头。眼前奔腾的大海越看越闹心。浪花回去又回来，就像母亲一次次奔向自己，让周翔不敢看，仿佛一朵朵浪花就是母亲的眼睛。

周翔还有个哥哥，比他大两岁。因为从小自己成绩比较好，家里供不起两个孩子同时念书，哥哥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了。

现在是结了婚，有了孩子，不过因为哥哥的学历不高，娶得老婆学历也不高，孩子的成绩也是一塌糊涂；总之一句话，兄弟俩的生活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从农村出来的周翔，经过这些年的打拼，已经在省城买了房子，落了户口，工作也很顺利，整天穿着衬衣，皮鞋，俨然成为了城里人；

哥哥在镇上的一个工厂打工，收入虽说一个月能有五六千，可干的都是体力活，工作时间也长，整个人累得又黑又瘦。

嫂子在街边卖馄饨，早出晚归，挣点辛苦钱。

想起老家的一切，周翔就觉得烦。或许是这些年在外边闯荡开了，世面见得多了，反而觉得老家的人，包括父母、兄弟都成了自己的累赘，拿不出手。

他记得刚买房子的时候，父母说是要过来温锅，带着大包小裹，背着尿素袋子，身上的衣服都是破洞，还有一股霉味。当时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埋怨父母也不知道换身衣服，洗个澡。

父母的眼神他清楚地记得，胆怯、自卑、不知所措，就像他小时候上学交不起学费的样子。

那以后父母就再没来过。他们总说很忙，忙地里的活儿，忙院子里的菜园，农闲的时候也会到村里的小作坊打工。用他们的话说，自己能多挣一点，孩子们就少吃点苦。

突然想到这些，周翔湿了眼眶，他以为这些小细节他已经忘记了，没想到是被藏在了内心深处。就像阴天下雨的时候被隐藏在角落的灰尘，在太阳出来之后苏醒，然后飞扬。

噢！这种，是心痛的感受。

工作年头也不少了，一开始他还给家里买点东西，买了冰箱、洗衣机，后来又买了空调，偶尔给父母一些钱。好像也就这些了。

算起来，已经很久没给父母买东西了，也没有给他们钱，好像已经跟父母断绝了关系一样。

多奇怪，每次假期，他最先想到的不是出去旅游，就是去哪个没去过的饭店吃个饭，当然是带着老婆孩子；而从来想不到父母。

儿子的话让周翔开始反思自己。

他戴上墨镜，躺在垫子上，枕着双手开始思考，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那个老妈妈，何尝不像自己的母亲。

尽管自己的母亲没有那么老，头发没有那么白，可也是个瘦小的老太太。她一个农村妇女，从来不抱怨生活，父亲有点小调皮，总是跟母亲说这件衣服不好看，那双鞋子不想穿，这个菜咸了，那个汤淡了。母亲从来不生气，都是乐呵呵地调整，直到父亲满意为止。

父母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地方吗？没有；买房子的时候父母还给了两万块钱，尽管不多，但也是尽他们所能了。

想到母亲的脸，周翔的眼泪不知不觉滑落下来。依稀记得母亲年轻时候的模样。那时候没有相机，也很少去照相馆拍照，母亲年轻的时候留下的照片并不多，就是现在，她用的还是那种声音很大的老年机。

周翔触电一般猛地坐了起来，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白发老人，她还坐在那里，双手抱着膝盖，目光坚定地望向远方。或许，她也有自己的烦恼吧。

“回家！收拾东西，回去。”周翔双手撑着垫子翻了个身，蹲在垫子上开始收拾东西。

“为什么？不是刚出来吗？”孩子不解地看了看周翔，又不解地看了看母亲。

“不为什么，回老家看看爷爷奶奶，已经好几年没回去了。”这句话说出来，周翔已经有些哽咽了。他不想再说话了，一个字也不想说，生怕多说一个字眼泪就会掉下来，让老婆孩子都看见。

“那就回去吧，听爸爸的。”亚林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默默低头收拾起东西。零食都装起来，垫子一叠，放进行李包。

垃圾全部装进袋子里带走。

三个人面色凝重——确切地说是两个大人面色凝重，孩子不明所以，看父母的脸色也不敢问。

他们重新坐上车，亚林坐在副驾驶，彬彬坐在后排，眼睛还不舍地望着窗外，想要多在青岛停留片刻。

一路上三个人基本没有说话，音乐声时而柔和，时而奔放，丝毫不影响周翔的情绪。

到镇上的时候天都快黑了，周翔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去镇上最大的超市买了很多东西。因为回来得匆忙，也没准备什么东西，只能临时进超市选购一番。

他记得小时候过年，有亲戚过来，都会拎着牛奶、糕点、罐头之类的，爷爷奶奶都很高兴。不过，这几年听说山寨货比较多，上了年纪的老人并不知道。

自己的父母，当然就要买实用的，不买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米、面、油，这些是必备的，还有就是，父母舍不得买好一点的洗头膏。周翔上小学的时候，奶奶都是用洗衣粉洗头；现在母亲也到了奶奶的年纪，虽说不用洗衣粉洗头了，用的洗头膏却也是最廉价的。

他又买了好几瓶大品牌的洗头膏，还有洗衣粉、肥皂、香皂什么的。路过生活区域，又选了三把衣架——老家洗好的衣服都是晾在绳子上，不是用晾衣架，而是直接搭在绳子上边。

转了一大圈，周翔还买了洗洁精、钢丝球、洗碗布；买了好一点的卷纸、抽纸、湿巾；买了一把香蕉，一兜苹果，一大串葡萄，还买了一箱方便面和一箱火腿肠。

老家的人就是这样，有什么吃什么，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父母也不可能点外卖吃。

他们年轻人在城里吃过的，玩过的，见过的，父母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遇见；他要尽可能让父母的生活变得舒适一些。

没有打电话，直接跟着导航回了村子。

村里已经安上了路灯，铺上了柏油路，再也不是他上学的时候漆黑一片了。

把车停在胡同里，周翔跟妻子拎着大包小裹，让儿子去敲门。农村的门一般都是到睡觉的时候才关门，白天都是敞着门，方便邻居们来串门。

一路上，周翔的脑海中不断出现海边那位老妈妈的身影。他自己的老妈妈，不也时刻等着他回家吗？她偶尔也会跟海边的老妈妈一样发呆吧。

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他早就该回来。

“呀嘿！呀嘿！你们怎么回来了，我的儿，也不打个电话，好去接你们。”老太太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地接过小孙子手里的东西。

“老周，老周，快出来，看看谁回来了。”母亲激动的声音颤抖着，在漆黑的夜空中显得有些凄凉。

一个身影从堂屋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着彬彬的名字。院子里的灯泡很小，灯光很暗，以至于看不清对方的脸。

“咋这么晚回来了，路上还顺利吧。”父亲老周高兴极了，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很多。

进了堂屋，灯泡依然不是很亮，周翔一下子想到自己上学时候的艰苦条件。自己都奔四的人了，老家的房子还是这个样子，除了补了补房顶，不漏水了，其他还是老样子。

老两口高兴地合不拢嘴，赶紧倒了三碗水，问孩子吃饭了没有。

“你们吃的什么？”周翔话音未落，右手已经掀开了盖在桌子中间的塑料筐。筐子底下扣着两个质地有点发黑的瓷碗，一个瓷碗里盛着小半碗咸菜，一个瓷碗里盛着半碗没喝完的米汤。

彬彬下意识抬头看了看父亲周翔的脸；妻子亚林也抿着嘴转过脸去。这就是老两口的晚饭，一碗咸菜，一碗米汤。或许馒头已经吃完了，或许，根本就没吃馒头。

周翔小时候的记忆一下子都复苏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很不是东西。一到假期就带着老婆孩子出去旅游，开着车，吹着风，听着音乐，过着上等人的生活；全然忘记了生活在农村老家的父母。

“娘呀！”周翔突然伏在老太太肩头哭了起来，眼泪很快就打湿了老人的衣裳。

“怎么了这是，在外边受什么委屈了？跟娘说说。”老太太紧张极了，一边用手拍着儿子的后背，一边用眼神询问儿媳妇亚林。

“没事儿，妈，没事儿。”亚林忍着眼泪摇了摇头，“就是想你们了。”

“嗨！没事儿就行，我们好得很，家里什么都有，不用惦记；倒是你们，在外边挣个钱不容易。”老太太笑了，把儿子摁在了板凳上。

“也不说打个电话，我跟你爹好有个盼头，这冷不丁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还以为有什么急事呢？风风火火的。”老太太舒了口气，面部表情也放松了很多。

孩子困了，很快就在东屋睡着了。亚林撑了一会儿也去睡了，周翔跟母亲在堂屋聊了很久，聊以前的生活，聊自己的工作，聊家长里短，说不完的话。

周翔觉得心里踏实极了。

第二天一早，母亲专门骑着电动车去镇上买了早餐。吃完饭，周翔开着车带着一家老小到市里去玩了一趟。

不光在市里逛了景点，还带着父母下了馆子，吃了洋餐，心里美滋滋的。

给他们买衣服，带他们拍照片，陪他们逛街，吃好吃的，还给他们一人买了一部智能手机，周翔脸上的笑就没停过。原来，这就是幸福。

看来，幸福并不在远方，父母在哪里，幸福就在哪里。后期，周翔想把老家的房子翻新一下，好好计划计划。哥哥经济条件不好，全部的费用自己出就行了，亚林也表示赞同。

希望，那个海边的老妈妈也能晚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