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月十号，是小童发工资的日子。

上午十点左右，查看系统，工资已到位。往常小童还是比较高兴的，但是这天，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平常的工资，都是当天就转给老婆，自己手里只留下一点备用金。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会打麻将，基本不社交，下班就回家，用到钱的地方很少。

这个月的工资跟往常有点不一样，倒不是说发的钱少了，而是上个月底，也就是差不多十天之前，父亲老童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说自己年龄大了，以后每个月要给一千块钱养老的钱。

一千块，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小童一个月的工资两万出头。除去房贷，除去水电费，除去必要的生活开支，差不多还能剩一万左右。老婆一个月的收入也就是三千多块钱。

随着孩子越来越大，说实话，钱有点不够花。

小童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正好三十五岁。他是家里的老小，父母已经六十多岁了，按说忙活了一辈子，老了该享清福了，让子女们给点养老钱不为过。

家里还有爷爷奶奶，已经小九十岁了。奶奶身体还算不错，偶尔还骑着自行车到街上去买豆腐脑、油条什么的；爷爷身体就差点，已经在轮椅上坐了六年了。

爷爷奶奶都是农民，基本上没有什么收入，一年下来药费就要五千多。也就是说，老童也要给自己的父母养老钱。

这事儿小童不敢跟老婆说。他老婆那个人，虽然说是个豆腐心，但是嘴上真不饶人，说话那叫一个难听。

本来挣钱就不多的人家，花钱就更难。

老婆勤俭持家，到现在还是自己在家蒸馒头，从来不买馒头，水饺、包子、葱油饼、馄饨，更是事事亲力亲为。用她自己的话说，少花点钱吧，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眼看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小童额头上都急出汗来了。他每个月发工资的时间都差不多，十二点如果老婆不发信息，下午一点之前准发信息。

她已经习惯了每个月的十号坐等收钱。别看老婆说话咬文嚼字，伶牙利嘴，过日子还真就一点也不含糊。她把钱分成好几份，一部分放货币基金，一部分买理财，一部分买国债逆回购，一部分买基金，遇到行情好的时候，还会买点股票。

总之一句话，把钱放在老婆手里，小童自己也省心。

还没想好怎么跟老婆说这件事，信息就发了过来。听着熟悉的震动声音，小童跟着一激灵，好像老婆本人就站在自己身边一样。

他并不怕老婆，只是不想撒谎，又觉得这件事有必要撒个谎。你想，家里一共三兄弟，父亲是每个孩子都要一千块钱养老吗？显然不是。

三兄弟里边，只有小童在城市里生活，有正式工作，有房子有车；其他两个兄弟，一个在镇上的工厂上班，一个在老家开了个小超市，连带着收发快递什么的。

那两个兄弟手里都没多少钱，家里都是三个孩子，负担比较重；小童就一个孩子，老婆也有工作，尽管老婆的工资不算太高，比起其他两兄弟还是富裕不少。

都不用当面跟老婆说，小童都能想到老婆会说什么，她一定会问，其他兄弟也给一千吗？两个在农村生活的老人，家里有地，房子前边还有一块小菜园，院子里跑着鸡鸭鹅，也不少鸡蛋、鸭蛋、鹅蛋吃，想吃水煮的就吃水煮的，想吃咸的就吃咸的，三千块钱用得了？

爷爷奶奶也有其他的孩子，不能什么事都靠小童一个人。再说，结了婚的小童就不是小童一个人了，也有自己的小家，也有老婆孩子，也有很多需要花钱的地方。

想着想着小童脑袋就大了。

一句话，老婆肯定不同意给一千块钱。即便是同意给，顶多也就两三百，连五百都不会有。

看了一眼手机，果然是老婆发来的。她没问工资的事，而是问晚上吃什么饭。小童哭笑不得，她就是这样的人，明明是想问工资的事，又不好意思明说，总要先找一个话题来探探路。

其实都是老夫老妻了，没必要这么遮遮掩掩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谁不知道谁啊！

随便！小童还是这两个字。他喜欢吃什么老婆很清楚，不喜欢吃什么老婆也很清楚。她喜欢这样，什么事情都是，先扔个话题打前站，试试水。

老婆什么都没回，这更让小童心里没底。她就等着丈夫主动提到工资的事，是发了还是没发，发了为什么没有转过去，没发是因为要晚点发，还是要延迟发。

不过，公司基本上没有过延迟发工资的现象，有时候十号赶上周末，周五工资就会发了。也就是说，只有两种情况，提前发，或者准时发。

如果是自己想买个什么东西，小童不用担心什么，跟老婆说就行了，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能让买的就买，不想让买的就直接说。

就拿上次来说，也是发工资当天，小童提出想买一条新腰带，老婆二话没说，当天晚上就在网上给他选好下了单。

但是一千块钱的养老钱，小童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岳父岳母那边老婆也不给钱，她下边有个弟弟，是个司机。岳父岳母比他父母年轻几岁，在市场上卖鱼，手里大概也不缺钱，也从来没有找老婆要过养老钱。

人总有老的时候，小童想着，如果自己上了年纪，到了需要伸手找孩子要钱的那一天，会怎么办？

老一辈孩子多，对养老没什么规划，以至于到了年迈体衰的时候只能找孩子们要养老费；还有一点就是，他们有一个执念：养儿防老。

小童跟老婆是没有养儿防老的概念的，而且，他们俩除了社保，都有自己的个人养老金。就是为了以后给孩子减轻负担。

越想头越大，索性也没有兴趣工作了。对着电脑发呆的时候，一个同事走了过来，问要不要给他带杯果汁。

小童微笑着摇了摇头，并对同事表示了感谢。

三十五岁了，他没喝过奶茶，没喝过咖啡，也没喝过什么奶昔。要不是公司里的年轻人多一些，他甚至都不知道还有这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

这么一想，老婆也是个可怜人，她也没有喝过这些东西。对她来说，最奢侈的就是在超市里买点便宜的茶叶喝一喝。

老婆这个人，怎么说呢，对这个家的把控还是挺准的。起码家里有用钱的时候能拿出钱来，不用像他小时候一样，家里一有事，不管是有人生病，还是交学费什么的，家里没钱就只能出去借。

借钱的滋味，啧啧啧！

至今小童还能回想起自己考上大学的时候，跟在母亲身后出去借钱的情景。家里不是没有富裕亲戚，只是显得太遥远了，借钱自然是从身边的人开始。叔叔大爷、舅舅小姨之类的，穷人都没什么钱，借到最后也凑不够。

母亲带着他坐车去了市里，去到了那个富裕亲戚家里。富亲戚准确来说，是爷爷的亲弟弟家，他得叫三爷爷。

三爷爷一家在城里有套大房子，光是院子就跟他们农村家里的院子差不多。面积差不多，但是价值可就不一样了。

在城里的一套带院子的房子，在农村能盖两栋别墅。

三爷爷是个妻管严，说话还有点口吃。家里的生意全仰仗三奶奶。别看三奶奶不识字，倒是个做生意的好材料。

生意做得好的人就能说会道。三奶奶特意腾了一间房让小童母子住了一天。第二天中午临吃饭的时候，三奶奶那边的亲戚又去了一家，是父子俩，也是来借钱的。

索性，一大桌人一起在院子里吃饭。三爷爷家里有一条狼狗，叫虎子。大家伙吃饭的时候，虎子就蹲在三奶奶的脚边。母亲夹起一块红烧肉，肉都已经到嘴边了，突然被虎子跳起来抢走了。

一桌子人都笑了，三奶奶更是笑出了眼泪，笑到最后竟然都笑尿了裤子。母亲尴尬地拿着筷子不知多措，继续吃也不是，放下筷子也不是。半张着的嘴半天都合不拢。

那顿饭，小童吃得很是别扭。最后，三奶奶倒是借给了他们钱，只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个让人心酸的场景。

有句话说：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

父母年纪大了，他不想让他们再遭受这样的无助。一千块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给！管其他兄弟给多少，孝顺不需要跟别人比，不管是外人还是自己的亲兄弟姐妹，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

不管了，转！

想到这里，小童立马拿出手机，给父亲转了一千块钱。接着，他又到外边走廊里，给父亲打了个电话，提醒他赶紧把钱收了。

做完这一切，喜忧参半。喜是自己尽孝了；忧是回去怎么跟老婆交代。

握着手机，小童也没心思去吃饭了，在那里踱来踱去，脑子里一直想着如何跟老婆交代。仔细想想，老婆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如果跟她实话实说会怎样呢？说不定会让自己跟父亲要回来，或者跟自己大闹一场。

那么，撒个谎呢？编个理由？他皱着眉头，手指不停地搓着衣角。想一想，自己之前有没有借过别人的钱，没有！说借给同事了？也不大好。

小童的同事老婆认识的不多，也不是一个都没有，这事儿有穿帮的可能。总不能找个人跟人说，我老婆要是问你，就说钱借给你了。

这样不好，自己心里有压力，也给别人带去负担。

小童不是个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人，再说，这种话也说不出口。想来想去也没个实在主意，这种事又不能拿出来问别人的经验。

家丑不可外扬，这是母亲告诫他的话。

还没想出如何应对，老婆的信息又发了过来，这回就是单刀直入了，问发工资了没有。

最近股市低迷，老婆看好的股票想要买几手，三点就收市了，买基金也是得三点之前，所以她有些着急。

不知道如何回复，索性不回复。小童有时候就是这样，事情不逼到最后不想处理。不过，还真害怕老婆打电话过来，得赶紧想个办法。

他突然想起，去年下半年，有个同事的父亲去世，分公司一把手让他这个职位的中层一个人出了一千块钱。

对啊！他高兴地一拍大腿，这不就找到理由了吗？只是，委屈了那个并不存在的同事。老婆也不会问，因为她不是每个同事都认识。

上次因为这件事，两个人还吵了几句，老婆说小童的领导也太不是人了，怎么还让随这么大的礼，一千块钱，中层就活该得出钱吗？领导倒是把好名声揽过去了，出钱的却是他们。

就算小童跟老婆说了，大领导给得更多，那女人也是不依不饶对着空气骂了半天。

想想都头皮发麻。头皮发麻不是害怕老婆骂街，而是因为自己要对老婆撒谎了。这个月的一千块钱可以撒谎，下个月呢？下下个月呢？都要撒谎？要想各种各样的理由？

小童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咬紧嘴唇不知道如何是好。

过了不到十分钟，电话响了，是老婆打来的。

小童咽了下口水，清了清嗓子，活动了一下面部表情，在电话响了七声之后接了起来。

“怎么回事，发工资没有，”电话那头是老婆焦急的声音。

“发了，发了。”

“你先给我转过来吧，今天股市低迷，正好入手。”老婆的情绪似乎高涨了一些。

“那个，”他再一开口，对面没有了一点声音，似乎在屏住呼吸等着他的解释。小童仿佛看见妻子皱着眉头，眯着眼睛等他说话。

“我先给你转一万九，那一千块钱的事，晚上回去跟你说。”小童只能暂时稳住老婆，生怕跟她在电话里吵起来。

她那大嗓门，隔着电话也能引起围观。

本以为老婆多少也会问一句，结果，她什么都没问，半天，说了一个字：好！

挂了电话，小童冷汗都下来了。这一关算是暂时过去了。他转完钱之后，赶紧去单位食堂吃了点东西。

晚上下班的时候都八点半了，公司门口就有地铁，坐五站再转一趟地铁，再坐四站就到家了。出了地铁口，小童慢慢悠悠往小区走，脑子里还想着如何跟老婆交代。

理由编了一个又一个，还没等跟老婆说，自己又一个接着一个否定掉了。他是个实诚人，撒谎也会脸红，也会心跳加速，也会不自在。

结婚这些年了，谁不了解谁啊！老婆也不傻，一定能看出他撒谎。

回家的路从来没有那么漫长，像是走了一个世纪。到了楼下，客厅的灯亮着，小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觉得嗓子发干，咽口唾沫都费劲。

在单元门口徘徊了好几趟，一咬牙，一跺脚，还是决定上去。

站在家门口，小童用手捂着自己的胸口，觉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屋里，老婆皱着眉坐在沙发上，正等着她的丈夫回来。她倒是要问一问清楚，那一千块钱到底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