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夏日的色彩有一种特别的韵味。
初夏杏子黄的时候,会想起揉蓝衫子杏黄裙。往后一点,杨梅下来了,做杨梅汤喝,那汤色,真叫一个艳美哪。
那些黄色、绿色、紫色、红色,甚至白色,和春天统统不同,和秋天也不一样。夏日的色彩仿佛都在说——向夏,热烈而生吧。
贰
我们去定慧寺巷吃面,看到有人在卖白兰花和茉莉花。
这是江南的夏日三白之一,还有一白,是栀子花。
白兰花和茉莉花都是花骨朵,未开的蓓蕾样,白兰花细长细长的,用一根细铁丝串起来,可以挂在衣扣上,茉莉花是小圆球,也是细铁丝,串成一个手环,戴在手腕上,可以馨香整日。
今人已经很少有簪花的习惯了,但簪白兰花和茉莉花,仍然是夏日的风雅。
白兰花带点微黄。茉莉是白中带点绿。栀子花的花骨朵,将开时带点旋转的绿,象是冰淇淋。
不知道怎么没有人卖栀子花。这种小小的冰淇淋,也很可爱呀。
叁
这个季节里逢到有人卖白兰花茉莉花,我总要买几朵的,想着吃完面出来就买——可是吃完面出来,人已经不见了,只看到背影,若要去追赶,只怕是越追越远,只好放弃。
白兰花茉莉花没有买到,旁边却来了一辆卖荷花的小车,车上满满的荷花,于是买双白临时改作买了一把荷花——你看,什么事情也不能笃定呀。
荷花也是花骨朵。
拿回去做了一朵荷花茶,余下的插在大玻璃瓶里。等礼拜四大家来的时候,烜之会教他们做荷花茶。
荷花茶是很简单的,用一点宣纸把绿茶(或者黄茶白茶)包好,塞到荷花心里,外面用线捆好就可以。捆起来,是怕它散开——真有这样的事,有一回我们上午买的荷花,下午已经开得很大了,所以必得密密捆紧。捆完一看,像个五花大绑的粽子。
后来有人看见了我们做的荷花茶,来问:“要捆几天呀?”说这些天荷塘里的荷花开了,寻思着想学做荷花茶——哎呀,我可真羡慕有荷塘的人啊,羡慕可以划着小船,船头上堆着高高的一捆捆的荷花。一般是红的,少见到白荷花。白荷花的香有点霸道,还是普通的红荷花做茶来得清冽。
荷花茶和别的茶不一样,有一股水里带来的清气,那种滋味,很特别——因为,容茶的茶器,是荷花啊。
肆
说到荷花茶这个茶器,就想起读过的一小段文字:蜀公(范镇)与温公(司马光)同游嵩山,各携茶以行,温公以纸为贴,蜀公用小木合子盛之,温公见之,惊曰:“景仁(范镇)乃有茶器也。”
我看过以后笑了两天。
想想,这边厢司马光微笑着掏出用纸包的茶叶,那边厢范镇微笑着掏出用小木盒子装的茶叶,司马光脸上的笑容猝然消失,喃喃道:“景仁你装茶叶竟然还有专门的盒子啊?”
欸,没见过世面的司马光好有喜感啊。
这事还有个后续。后来下山的时候,范镇把这“茶器”留给了山里的寺僧。不知是自觉太过“奢靡”,还是怕司马光一直追问。
伍
很喜欢金农的小画。乾隆五十四年,时年七十三岁的金农画了一幅观荷图,图上绘荷塘长廊,亭内一人扶栏观荷。画幅上方有金农用漆书写的小词:
“荷花开了,银塘悄悄。新凉早,碧翅蜻蜓多少,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风。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
小词颇有趣。
另一幅《墨戏图册》里,也有一模一样的这样一首小词,也是荷塘长廊,有人扶栏观荷,只是样子稍微有些不一样。
金农是特别喜欢这首小词,还是喜欢那个“纤手剥莲蓬”的人?观此不由人起了八卦心:昔年与金农同坐,纤手剥莲蓬的,是谁呢?
与观荷图同年的《人物山水图册》里,有一幅我很喜欢的蓝衣女子,抱膝而坐,遥望远山,右上有金农自题漆书:“昔年曾见”。
昔年曾见。多么美好。
怪道有人在上面惊呼道:“仙乎仙乎”!
又有人道:
“抱膝长思,姿态欲绝,此冬心先生之意中人乎?何不直书姓氏也?观者当于意外会之。”
那是晚年金农的记忆。
二百年后的我们,偶然读到这几桢小画,是否也有小小的喟叹:还记得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与那人同坐否?
陆
金农还有一枝玉簪画得很美,我看得爱不释手。
其上写道:
“蒲州女子诗云,低头采玉簪,头上玉簪堕,真乐府中古质之曲,余濡墨画此,欲赋物作一诗,终不得天然去雕饰之句也。若以词华脂粉题诗其上,乃落后尘耳。”
这段话也妙极。
金农的画和题句是有魔力的。单看画,也不觉得怎样,单看句子,也不觉得怎样,惟是看了画去看题句,再回头来看画,便是越看越爱,不忍抛下。
柒
以上种种,是六月琐记。
我有些时候会想,我到底是为什么会喜欢稀奇古怪的那么些玩意儿?会被“揉蓝衫子杏黄裙”这样的句子吸引,会对“蒲州女子诗云,低头采玉簪,头上玉簪堕”这样的句子惊叹,会去买熏笼和竹夫人,把白兰花和茉莉花缀在衣服上,用青梅泡酒,拿荷花做茶……
大概是对文字敏感,对诗词里和笔记里描绘的那种美好生了向往,所以有兴趣学着弹琴,烹茶,看画,读书……做种种有趣而无益的体验,究其实,我哪里是想要成为一个行家呢,我是对文字里的美好生了向往,对那些“昔年曾见”生了眷念啊。
所有美好的过往,都会在记忆里沉淀为“昔年曾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