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語録類編：問學私記

梁先生以尊重對方爲中國古人倫理精神，實則此事毫釐有差，天地懸隔。古人倫理精神，乃在渾然一體，無所謂人己，無所謂對方。子貢言“博施於民，而能濟衆”，便有人己。夫子告以“己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雖亦言人己，却是渾然一體氣象。老安、少懷、朋友信之意味，正復相同。父慈、子孝云云者，慈與孝非是二事，特以所處地位不同，故分言之則曰慈、孝，合言之則曰父子有親。父子於子，子之於父，視之如己，不知有對方也。君臣、夫婦以下準此。惟其地位不同，故曰分殊；惟其渾然一體，故日理一。分殊，義也。理一，仁也。到此地位，人已直是無從安立。若梁先生所謂尊重對方者，頗類於西人所謂自由者，以他人之自由爲界之說，是殆西洋之倫理精神也。

陶詩殊不易讀，《連雨獨酌》一首，詞句多拙，而確係淵明說理，自道所悟境界語。如云：“自我抱兹獨，僶俛四十年。”造語奇異。豈有飲酒而須僶俛四十年者，是知“獨”者，獨知之境界也。又《飮酒》之十三有云：“一士常獨醉，一夫終年醒。”屈原《漁父》之對，言衆人皆醉我獨醒，以爲醒勝於醉。靖節則自託於醉，以爲醉勝於醒，“規規一何愚”，言醒者之計較利害也。“兀傲差若穎”，言醉者之忘懷得失也。是故其所謂酒，不當作酒看；其所謂醉，不當作醉會。吾嘗謂靖節以曾點，以其綽見天理，用現下言語說現前境界、本地風光，略無出位之思。所謂曾點、漆雕開已見大意者，於此爲近。

王摩詰詩自有境界。如《終南别業》中“中歲頗好道”一首，大似陶詩。《辛夷塢》一首，亦是眼前景物，信手拈來。

——摘自《馬一浮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