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袁机,字素文。
这个“解读诗书性最淳,每从议论见丰神。若为男子真名士”的才女,自小读书,才华满腹,一生的遭遇却被她的堂弟评为“读书误尽一生春”。
还是从她大名鼎鼎的兄长袁枚那篇如雷贯耳的《祭妹文》说起吧。
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与兄长并肩坐在一起,也想要学读书,她最爱听别人讲古人的节义故事。兄长贪玩去捉蟋蟀,她必定紧跟着捋袖子伸手臂,寒冷的冬天,两个人养的蟋蟀死了,他们便手挽手地去挖土穴埋葬。兄长九岁的时候,她还是一个五岁的小女娃,梳着两个发鬏,披了一件细绢单衣来到兄长的书房里面,两个人共同温习《诗经》里的篇章,老师一到书房就听到两个孩子琅琅的读书声,不免为之啧啧惊叹,这些是那年七月十五的事情。
随园先生笔力高绝,许多年前,他们尚年幼,青梅竹马,兄妹情深,连三妹穿的那件细绢单衣都历历在目,如在眼前。时光荏苒,忽忽多少流年。此刻在她的墓前,纸灰飞扬,朔风野大,他一遍遍地对她说:阿兄归矣。阿兄归矣。再怎么回头,也望不到年幼时同捉蟋蟀共读《诗经》的她。望不到牵住他衣裳痛哭,不舍他远行的她。望不到贺他中举,相视而笑的她。
读袁机的故事,知晓她的生平,细细体会她的外甥不无心酸说的那一句“合族笑姨痴”,不觉心下怅然。
这是个在今人看来不可思议的故事。
袁机出生于1720年,她的父亲名叫袁滨,是一位幕宾,曾经在湖南,云南,广东,福建等地给地方官做幕僚。母亲章氏是一位知识女性,闲暇时爱读唐诗,但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着料理家务,做针线活补贴家用。哥哥便是袁枚,比她大四岁。家里请了老师指导袁枚读书,因为这样的家庭环境,袁机得以随着哥哥一同听老师讲课,学到很多历史知识,并练习写诗。
袁机从小聪明伶俐,并生得端庄秀丽,是个才貌双全的姑娘。
在袁机周岁的时候,袁父便给她定了亲。
袁父以前在衡阳县令高清的衙门里做过幕僚,后来高清病逝,府中账目有亏空,高清的妻子和孩子都因为这件事被关押下狱,高清的弟弟高八也想不出办法解救。早已经离开衡阳的袁父专门赶回去为高清申诉冤情,在袁父和高八地共同努力下,高清的家人得以被释放。在这次官司中,袁父和高八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高八为了感谢袁父的仗义,希望两家结为儿女亲家。袁父答应了,后来高家生了一个男孩,并且送来下定的金锁,这样,袁机的亲事便正式确定了。
在这场指腹为婚里,袁父仗义执言,往来奔波为曾经的东家翻案。高八知恩图报,惺惺相惜,希望延续两家的情意,这桩婚事本来该是一桩花好月圆的美事。
然而,高家这个叫做绎祖的儿子,却生得相貌丑陋,矮小弓背,还斜眼,并且性情暴躁狠毒,不走正道。有人考证说高绎祖这是典型的先天性精神疾病,但那时的人们并不会认识到这是一种疾病。
高八深知这个儿子品貌低劣,若为他成婚,会对不住袁家,于是伪称儿子有治不好的疾病,不能成亲,想与袁家商量退婚。
彼时的袁机却认为女子只能从一而终,并且表示:夫婿有“疾”,我字(侍)之,死,我守之。
这个自小爱听古人节义事的女孩,一旦长成,遽躬蹈之。她坚决要践行如古人一般的节义,她不同意退婚,并且拿着高家定亲的金锁日夜啼哭,还绝食抗争。袁父和袁母没有了主意,高家也没有办法,退婚的事情只好不了了之。
后来,高绎祖渐渐长大,变得越来越不成器,高八已逝,高家又来人说明实情,希望袁机不要坚持己见,往火坑里跳。
但长大的袁机对这些劝说“闻如未闻”,坚持不退婚。
因为这样的固执,1744年,袁机从沐阳来到如皋,与高绎祖成亲。
这个熟读诗书,品貌双全的女子,在高家一而再地退婚提议下,必定会有所考虑。但她的决定是更加严苛地要求自己做一个贤妻良母,彼时,她怀揣着一往无前的决心,甘当高家妇。她想,只要自己做到完美,高绎祖终究会被自己感动。
事实证明她是个完美的媳妇,克尽妇道,孝顺婆母。高绎祖却是一个渣无止境的人渣。
他变着法子地折磨虐待袁机,他不喜欢袁机做女红,袁机就放下手中的针线。他讨厌袁机读书写诗,袁机就烧毁了自己的诗篇。他拿着袁机的嫁奁做赌资,输光了,就拿棍子打她,拿火烧灼她,拳打脚踢换来的还是袁机的逆来顺受。婆母实在看不下去,阻止他的暴行,他竟然打折自己母亲的牙齿。这一切的虐待,袁机还是想着要继续忍耐,直到高绎祖欠钱想要把袁机卖掉抵债,她走投无路才求告娘家。
父亲赶来把她领回了家,四年的夫妻生活,她除了满身的伤痛,只换来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儿,其中一个还是哑女。
这样从一而终、一意孤行的节义,只是让袁机肝肠寸断、身心俱疲。
她离开了婆家,寄住在娘家,她是无根的浮萍了,她再也没有了自己的家。从此以后,她开始按照寡妇的标准来生活。穿素色衣裳,不化妆,不听音乐,不吃荤腥,长期茹素,她取别号青琳居士,在这滚滚红尘里,心如死灰地居家修行。
她是个好女人,寄住在娘家,帮着料理家务,照顾年迈的母亲,给生病的哥哥讲故事,为哥哥代写书柬,指导家里人读书识字。离开了高家,却始终不忘孝顺婆母,每每托人给婆母送去食物衣服。
欲寄姑恩曲,盈盈一水长。
江流到门口,中有泪双行。
——清·袁机《寄姑》
她对这崎岖的命运仁至义尽,一路修炼自己达到完美,却唯一没有感动过那个上天配给她的人。
草色青青忽自怜,浮生如梦亦如烟。
乌啼月落知多少,只记花开不记年。
——清·袁机《感怀》
1758年,高绎祖死亡。
1759年,袁机病逝。
《如皋县志》,《杭州府志》为她立过传,连《清史稿》也把她写入了《烈女传》,这个少小爱听古人节义事的女子,终于把自己活成了一篇“节义”。
还是她的堂弟,诗里这样为她叹息。
纵教史书传遗迹,已负从前金粟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