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轻暑单衣四月天。

重来间屈指，惜流年。

人间何处有神仙。

安排我，花底与尊前。

争道使君贤。

笔端驱万马，驻平川。

长安只在日西边。

空回首，乔木淡疏烟。

—— 宋·李流谦《小重山》

暮春四月，薄衫轻透，暑气初临。

屈指算来，光阴似水，人间何曾有仙踪可觅？

不过是将一壶浅醉，藏于花荫之下，杯盏之间。

他笔下生风，万马踏平川，长安却在斜阳尽处。

回首望去，乔木苍苍，疏烟淡淡，恍若前尘旧梦。

世人皆道使君贤明，却不知他袖中藏着半卷未竟的诗稿，字字皆是天涯倦客的独白。

四月天里，再多的豪情终被岁月磨成一声轻叹。

最远的远方，不过是心头那抹不肯散去的烟霞。

—【02】—

四月残红日日稀，平阳园槛正芳菲。

春知东馆酣宾客，应是阳和未放归。

—— 宋·黄庶《次韵居正四月牡丹》

牡丹凋零，残红如泣，平阳园中却正芳菲灼灼。

春色知人心，偏将东馆宴席染作胭脂色，不许东风轻易携香归去。

人间四月，原是这般矛盾：枝头余烬未冷，新蕊已悄然擎起烛火。

凋敝与盛放同在，正如席间醉客，笑中藏泪，歌里埋愁。春不肯老去，却让看花人先白了头。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终不过是一场困局。

花囚于枝，人囚于时，而春天，永远囚在未及说破的怅惘里。

—【03】—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 唐·白居易《大林寺桃花》

人间芳菲谢尽时，山寺桃花始灼灼。

春归何处？踏遍红尘不见踪迹，却在云深雾重处撞见一树绯红。

诗人长恨春逝，却不知春本狡黠，悄然藏入古刹钟声，化作僧衣上零落的几瓣胭脂。

山寺寂寂，桃夭无声，反教俗世喧嚣成了陪衬。

原来春从未离去，只是换了衣装。

人间看客总在寻觅中错过，而山间一朵迟开的桃花，便揭穿了所有徒劳。

最深的春意，原在转身时不经意的回眸处。

—【04】—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 宋·翁卷《乡村四月》

山野新绿漫过原畴，子规啼碎雨烟，白水绕田如练。

四月乡村，无人得闲，才摘罢桑叶喂蚕，又俯身将青秧插满水天。

雨雾朦胧中，农人身影与远山淡成水墨。

蚕桑事毕，稻菽事起，光阴在蓑衣斗笠间流转，竟比子规的啁啾更匆匆。

都说田园诗酒趁年华，却不见茧手裂土、泥足深陷的春秋。

四月的丰饶从不靠风月点缀，只在弯腰的刹那，听见稻苗与汗滴一同坠入春水的轻响。

—【05】—

四月到盘洲，长是黄梅雨。

屐齿满莓苔，避湿开新路。

极望绿阴成，不见乌飞处。

云采列奇峰，绝胜看庐阜。

—— 宋·洪适《生查子·四月到盘洲》

盘洲四月，梅雨绵延，青苔悄然爬上木屐，蜿蜒成径。

避湿的行人踏出新痕，却踏不散满目苍翠。

极目处，绿荫如海翻涌，连飞鸟的踪迹都溺毙在这片深碧里。

云气自奇峰间升腾，列作仙人指路的幡幢，竟比匡庐烟霞更胜三分。

雨帘垂落时，山石化作水墨，天地只剩深浅不一的灰与绿。

长夏未至，盘洲已提前封存了光阴。

屐齿啮碎的何止莓苔，更是被雨水泡软的旧年残梦。

人在雾中行，忽然懂得：最浓的绿，原是从岁月裂缝里渗出的叹息。

—【06】—

蜀州官居富水竹，四月萤火遶梁飞。

流年迫人不相贷，客子倦游何日归。

—— 宋·陆游《四月五夜见萤》

蜀州官舍，水竹扶疏，四更夜色被萤火凿出点点星窟。

流萤绕梁，竟似故人提灯徘徊，照见客子鬓角新霜。

都说水竹清华可涤尘心，却涤不去游子衣上风尘。

流年如盗，劫走少年肝胆，只余倦眼数着更漏，听梁间萤翅振碎寂静。

他乡见萤，最是剜心。

故园池塘，也曾有流萤织夏，而今只剩残荷支离。

原来萤火非火，是飘零人袖中漏出的、再也捂不热的乡愁。

—【07】—

谁言红艳占春多，风雨真成一掷梭。

何似水花秋更好，才逢四月已开荷。

—— 宋·陈宓《四月中浣流惠亭见莲》

莫道红紫独占春光，风雨一梭便掷尽秾艳。

谁料四月中旬，惠亭水畔已有早荷擎露，淡粉轻摇，竟比秋日芙蕖更添三分清骨。

春芳争宠时，它偏敛蕊深藏；待群艳倦了，方从倒影里捧出冰魄。

风过处，圆叶翻成碧浪，花萼似披雪而立，教人恍惚见着谪仙临水濯缨。

原来花开不必候时令，正如深情不必待良辰。

春与秋的界限被一茎荷梗刺破，露出天道无常的真相。

最美的绽放，往往生于秩序之外。

—【08】—

四月芳林何悄悄。

绿阴满地青梅小。

南陌采桑何窈窕。争语笑。

乱丝满腹吴蚕老。

宿酒半醒新睡觉。

雏莺相语匆匆晓。

惹得此情萦寸抱。休临眺。

楼头一望皆芳草。

—— 宋·欧阳修《渔家傲·四月芳林何悄悄》

四月芳林，静若禅定。

青梅初结，绿荫如墨汁倾翻，洇透石径。

南陌采桑女裙裾曳过青芜，笑语惊碎林间薄雾，却惊不醒茧中吴蚕——

那满腹银丝的老者，正蜷缩在最后的春梦里。

宿醉半醒，推窗见雏莺啼破拂晓，羽翼尚沾着夜露的寒。

楼头欲眺，却被芳草连天逼退视线，恍然惊觉：最锋利的春色，原是温柔刀。

乱丝与闲愁同缚，愈挣脱愈入骨。

原来四月最残忍，教人看尽新生，又逼人直面衰亡。

不如闭目听风，任满林寂静在心头长成一片苔痕斑驳的碑。

—【09】—

四月江南暑尚微，虚堂初换葛衣时。

懒陪陌上雍容骑，且对窗间腷膊棋。

糁径落花犹片片，拂云新竹已离离。

年来病肺疏杯酌，应接风光赖有诗。

—— 宋·陆游《四月》

江南四月，暑气犹怯，葛衣初著便觉有薄霜沁骨。

虚堂独坐，懒赴陌上香车宝马之约，宁与窗棂对弈，

黑子落枰如夜鹭点水，白子提劫似玉簪折雪。

小径残红未扫，新竹已破云而立，恍若青衫书生挥剑斩开混沌。

年来病肺畏酒，幸有诗囊可纳乾坤：拾一片飞花作笺，蘸竹影为墨，便将浮云苍狗、逝水年华，都锁进平平仄仄的韵脚里。

棋枰渐冷时，忽见廊下苔痕漫上石阶，始知春深如古井，

倒映着天光，却照不见自己的眉目。

—【10】—

忆长安，四月时，南郊万乘旌旗。

尝酎玉巵更献，含桃丝笼交驰。

芳草落花无限，金张许史相随。

—— 唐·丘丹《忆长安·四月》

长安四月，最忆南郊。

万乘旌旗卷动天风，玉卮递传时，酒光晃碎冕琉九旒。

含桃盛在鎏金丝笼里疾驰，蹄声与銮铃共振，惊起道旁柳絮作雪舞。

金张许史，蟒袍玉带相随如云影。

可御苑芳草不识权贵，兀自蔓延，落花不避华盖，偏要沾上蟠龙锦袍。

那年銮驾碾过的青石缝中，今应长出三尺野蒿。

盛典烟尘散作传说后，方懂最磅礴的春色不在丹墀下。

当年策马少年回望处，唯见残阳如血，浇透荒台野树，而曾系玉珂的宫柳，早已老成一段斑驳的碑文。

—【11】—

四月维夏，居也。

二章，章四句。

四月维夏，浚室闲居。

户庭绿重，可以诗书。

四月维夏，百卉俱开。

清风直入，语鸟不猜。

—— 明·文太青妻《四月维夏（癸卯）》

四月初夏，幽居如遁世。

浚室清凉，门庭深锁，绿影压檐竟似古籍叠案。

执一卷诗书斜倚竹榻，墨香与槐花香厮缠，竟分不清字里行间爬满的是蚁篆小楷，亦或花隙漏下的碎金流光。

百卉争发时节，清风破窗如不速之客，惊散砚台积尘。

梁间燕语啁啾，竟不避人，许是将满架诗册认作新抽的藤蔓——

文字在纸上蔓生，青萝在墙头攀援，俱是四月恣意的笔触。

最妙是闲云来叩扉，携二三落英投作拜帖。

居者莞尔，以茶代酒酬清风，忽然懂得：闭门非避世，乃是把红尘万象，都酿成窗前一瓮槐花蜜。

—【12】—

四月阴晴里，山花落渐稀。

雨声寒月桂，日色暖酴醾。

病起初持酒，春归尚掩扉。

午风吹蛱蝶，低逐乳禽飞。

—— 明·陈宪章《四月》

四月的山居，阴晴在檐角博弈。

残红辞树如倦客卸妆，山溪却将落花接作浮灯，载往云深不知处。

雨打月桂，寒香碎在石阶缝里；日烘酴醾，暖色渗入病骨隙间。

春归时掩扉，非拒东风，实恐一缕暖息便勾出旧疾。

午风过处，见蛱蝶与雏禽低飞竞逐，翅影扫过药炉轻烟，竟把病榻染作翩跹画屏。

持酒倚窗，看日色在琥珀杯中摇晃。

原来最苦的从来不是酒，是春深时，人与落花同病，却无东风可相怜。

—【13】—

春雨绿阴肥，雨晴春亦归。

花残莺独啭，草长燕交飞。

香箧青缯扇，筠窗白葛衣。

抛书寻午枕，新暖梦依微。

—— 明·文徵明《四月》

春雨初霁，绿肥红瘦处，春已收拾行囊。

独留老莺守着空枝，啼声穿叶，惊起草浪间新燕交飞，翅尖蘸着未干的雨沫，在天空写下潦草信笺。青缯团扇搁在檀匣，白葛单衣垂挂筠窗，俱被暖阳焙出慵懒。

抛书小憩时，竹枕接住三两点槐花，梦便染上蜜色，依稀见少时临帖的午后，母亲将新焙榆钱饼搁在砚边，饼香与墨香在春困里缱绻成丝。

醒来帘动，方知那抹暖意不是往事余温，而是四月特有的慈悲：它允许老去与新生同榻而眠，允许梦比落花先抵达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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