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临近,地处云南边陲的拉祜山乡沉浸在欢乐祥和的气氛中。平时连油灯也点不起的老乡,此时也搜罗出几张角票,买上一些煤油盐巴之类,准备过节。境况稍好的人家则宰头肥猪,酿点新米酒。至于烟花爆竹等玩意儿,对于这个穷得叮当响的东主山寨而言,简直是想也不敢想的奢侈品。
三个月前,为了根治祖祖辈辈令人心寒气短的贫穷,生产队派出四个老乡和我们三个上海知青,去离寨子好几公里外的一片荒山上,创办石灰窑和采石场。大年三十那天,四个老乡都回家团聚去了,只留下知青小邱、小吴和我看守工棚。寒风呼啸,山坡上的荒草在风中簌簌抖动,原先还有几分热闹的工地一片死寂。在冷落破烂的草棚里,三个“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游子,只有形影相吊,相对无言。我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老乡临走时留下的一罐家酿的米酒,还有几棵毛杆青菜和盐巴辣子。瓦罐里残存的几星油花,早已在时涮在菜汤里享用了,这没肉没油的惨景——究竟过的是什么年哪?就连《白毛女》中的杨白劳负债回家,尚且能包上饺子与喜儿“欢欢喜喜过个年”呢……唉!我无奈地扔下破油罐,愁眉紧锁。
小吴抱着粗大的竹制水烟筒,咕嘟咕嘟猛吸几口,喷出一串烟雾,也是一脸苦相蹲在屋角。在久久的沉默中,小邱忽然用手拍了拍他那宽阔的额头,浓眉下的双眼一闪,说道:“有了!咱们去买条狗来,煮它一大锅,不就是美酒佳肴俱全的年夜饭么?”我和小吴就像落水者在慌乱中抓住一团稻草一般高兴,连忙点头称是。
我们三人兴冲冲地翻山越岭,走到附近一个名叫“白塔”的拉祜族寨子里,操着生硬的拉祜族语,挨家挨户地问:“迫货艾马作拉?(注:有没有狗可卖的?)” 在扎妥大爹家正好有一条生病的黄毛家犬,看样子并不瘦。我们从衣兜里摸索出分币、毛票,凑足两元钱将那条狗买下(现在想想当时的物价真够便宜的),用绳子套住脖颈费力地将它牵回石灰窑工棚。
别看它是条病狗,要押上刑场还挺不容易。我和小邱一起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套住脖子的狗往树丫枝上一吊,马上使劲收紧绳索。霎时间那狗便被悬在半空中。只见它汪汪乱叫,拼命挣扎,好像知道自己大祸临头,眼里噙满泪水……我很不忍心,便将脸偏向一旁。唉,要说知青的生活像苦藤上结的苦瓜的话,依我看这条狗比我们更可怜……此情此景,真可谓“断肠人对断肠狗”啊!
憨实的小吴手持一根杯口粗的木棍,口中念念有词道:“今天我们过年没有肉吃,黄狗啊黄狗,实在对不起你喽……”话音未落,他突发狠劲,照狗头正中就是一闷棍,随后又补了两下。那条不幸的黄狗喉管里呜咽一阵,顿时在嘴角淌出冒着气泡的鲜血,命丧黄泉。
火焰在欢快地跳舞,燃烧的木柴时而发出火花炸裂声,煞像是为我们鸣放辞岁的爆竹。不久,熏得黑糊糊的铁锅里升腾起蒸汽,飘散出诱人的狗肉香味,让我们垂涎三尺,恨不得立刻伸手去锅里捞……等到万事齐备,端起山民的大土碗喝米酒,就着铁锅大块大块地享用狗肉时,只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这种场景可算是平生第一次呀,倒有几分像小说和电影里描绘的绿林好汉——痛快,痛快!此生愿醉不愿醒,何必苦恼对人生……
我提议各自说出一个心愿来,为新年祈福。我首先说:“实在太想家啦!但愿明年的今日,能让我回到上海和全家团聚一次,就是累死在这穷山沟里,也值!”小邱叹了口气,接过话茬:“我在苦熬,也在盼望,什么时候能把我们抽调进县城,有份工作,吃上商品粮,我就心满意足了。”小吴满不在乎地抹抹油光光的嘴巴,粗声大嗓地说:“依我看,只希望有朝一日咱们哥儿几个开个狗肉馆子——小罗你当老板,小邱做帐房先生。我嘛——仍旧当屠夫,兼做大厨师!”(不料此话竟然一语成谶,在1971年底知青上调时,小吴被分配到思茅镇的一家国营饭店当了厨师。)
小吴的黑色幽默,使我们破涕为笑,索性丢开烦恼开怀畅饮,酒香肉香伴随荒山野地的除夕夜。火塘在熊熊燃烧,我们醉醺醺的脸上泛起幸福的红光,神吹海聊的话题似乎给了我们某种精神解脱,暂忘了旱季里顿顿盐巴汤下饭、雨季里双腿溃烂流脓的痛苦,暂忘了每天抡大炊执钢钎打炮眼留在手上的老茧和血痕,暂忘了无边的乡愁寂寞和对难以预测的命运的担忧……在漫漫长夜中,三个难兄难弟虔诚地翘首盼望天亮——相信明天我们将拥有一轮崭新的太阳!
1970年除夕夜——我们下乡后的第一个春节,我就这样在四面透风的石灰窑破草棚里度过,永志难忘,那里无语的群山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