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还能改变命运吗?

发煌说历史 2023-06-15 10:21:00

四十多年后,罗中立依然能够清晰地回忆起1977年那个夜晚的每个细节。

当时他29岁,已经在四川达县钢铁厂烧了十年锅炉。文革中他的母亲被冲击,罗中立能当上锅炉工已经不错了,不出意外的话,他未来将在烧锅炉的位置上退休。但那天下午,他得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高考要恢复了,正在报名,但他知道的太晚,那天已经是报名的最后一天。

罗中立赶紧放下手头的一切,火急火燎地出门,沿着大巴山下的州河,摸黑向县城走去。走过十几里山路,进城前要渡过一条河,罗中立扯着嗓子喊对面船夫,帮自己渡过河去。

罗中立后来画过很多过河的场景,但1977年是他趟过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条河。他走进已尘封十年之久的高考考场,顺利考入四川美术学院,成为一代油画大家。

他的际遇也是那个时代很多年轻人的缩影。那年12月,与他一起走进考场的共有570万考生,其中有一个名叫钱颖一的,后来成为清华大学经管学院院长,他曾说:“我们这代人,就是高考改变命运。”

在此之前,高考已废止长达十年之久,无数年轻人看不到未来,苦闷之极,直到一次原本平平无奇的会议,改变了时代大潮的方向。

01 “1977,没有冬天”

1977年8月,武汉大学教授查全性突然接到教育部通知,要他前往北京开会。这则通知来的没头没脑,查全性直到赶到北京饭店时,才知道这次会是“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召开的地点是在人民大会堂台湾厅。

到现场后他惊讶地发现,到会的都是当时国内科教界的名人,有北大校长周培源、清华校长何东昌、复旦副校长苏步青,还有中科院的吴文俊、王大珩等等,年龄多在六七十岁,五十二岁的查全性在参会者中还算年轻的。而会议主持者,是刚刚恢复职务还不到一个月的邓小平。

会议开始并没有特定主题,邓小平只是简单表示,希望大家畅所欲言,提点建议和要求。数学家苏步青站起来,略带委屈地表示,自己手下原来有助手和博士“十八条罗汉”,如今被下放的一个都不剩,工作都难以开展。邓小平听闻当即拍板,给苏老配助手。

之后,会议几乎成了科学家们的诉苦会。谈到大学招生,清华大学党委负责人抱怨,现在清华新招进的学生文化素质太差,许多只有小学、初中水平,邓小平插话道:“那就干脆叫‘清华中学’、‘清华小学’,还叫什么大学!”

这几句话让查全性也按捺不住了,他当即站起来发言表示,当前的大学招生制度存在很大问题,应当废除推荐上大学的那套搞法,重新恢复高考招生,让大家凭真才实学上大学。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新中国成立后,1952年第一次组织全国范围内的统一高考,之后持续十余年。但1966年“文革”开始,高考被废止,一停就是十年之久,期间大学招生遵循的是所谓“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十六字方针,这种“推荐加批准”方式进入大学的学生被称为“工农兵学员”。

所谓“推荐批准制”入学,说白了无非是看“出身”入学,家庭出身成为一个人能否被录取的关键因素,这成为另一种事实上的等级制度——而处在食物链顶端的,自然是领导干部子女。

比如1973年王石从军队复员,来到郑州铁路局水电段做工人,彼时他父亲正在柳州铁路局担任领导。工作仅仅一年后,王石就脱颖而出,拿到了整个郑州局两个推荐上大学名额中的一个。当然了,大佬们可从来不觉得自己得到了什么命运之神眷顾,多年后功成名就,他们更喜欢谈的是白手起家、自我奋斗。

当时流行一句话,“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推荐加批准”的奇葩政策,从根本上背离了高等教育的公平原则,早已引起教育界有识之士忧虑和不满,因此座谈会上查全性发言甫毕,在座者纷纷赞同。

当时1977年的大学招生会已经开过,招生文件也已发出,邓小平转头问身旁的教育部长刘西尧,当年恢复高考是否还来得及,得到肯定答复后,邓小平当机立断,要求将已经发出的招生文件追回来,“今年就恢复高考!”

10月21日,《人民日报》发布报道,正式公布恢复高考招生的消息:废除推荐制度,恢复文化考试,择优录取。这条爆炸性消息如同寒冬里的雷声,瞬间传遍每一个角落,苦闷十年、看不到出路的年轻人,一时奔走相告,“漫卷诗书喜欲狂”,仿佛终于看到命运之门再次徐徐打开。

由于时间仓促,考试推迟到11月份进行,这也是我国唯一的一次冬季高考。由于报考人数众多,印刷试卷的纸不够用,最后中央决定抽调《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的纸张印刷,这极具象征意义的一幕,仿佛时代转向的隐喻。

1977考生走进考场

这张照片上的女生考入对外经贸大学,后来出国留学,曾任加拿大人力资源与社会发展局局长。

对很多人而言,这不仅仅是恢复一场考试,更是改变命运的机会。有媒体盛赞:“1977,没有冬天”。

02 读书改变命运

自隋唐科举制度确立以来,一场国家层面上的公平考试便成为底层人民实现阶层跃升的途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种向上流动的通道给了普通人以改变命运的希望。清末科举制废除,开科取士成为历史,对普通人来说,这条通道被考大学取而代之。

“文革”期间盛行“读书无用论”,高考被视为“资产阶级教育观”,决定一个人是否有资格读大学,肚子里的墨水远不如手上的老茧管用。

“推荐批准制”给大学带来的最严重问题,是生源质量低下。所谓“工农兵学员”,相当多的人只有小学文化程度。1977年高考,历史试卷有一道题问:中国的四大发明是什么?有考生回答:“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还有考生写“长矛、大刀、火箭、原子弹。” 在广西,有考生实在做不出数学题,直接在试卷上写:“本人擅长解放台湾。”

1977年春季高考,从通知发布到开考只有短短四五十天时间,秋季高考也只有半年,这就意味着,考生基本没有充足的时间准备考试,不过也正因如此,那些在特殊年代里依然坚持自学,依然保持对知识敬畏与好奇的人,获得了无比丰厚的回报。

1977年高考最终录取27.8万人,录取率不到5%,创造了中国自有现代大学教育之后的最低录取率。前三年共有约一百万人通过高考考进大学,被称为“百万雄师”,作为脱颖而出的佼佼者,他们后来大都成为各行各业的中坚力量。

1978年春,北大迎来恢复高考后第一批新生

相比后来的考生,刚恢复高考的“新三届”考生大都曾上山下乡,在农村摸爬滚打,多历世态炎凉,除了物质上极端匮乏,精神上也极度苦闷。像王小波,在云南插队时每天干完农活,坐在门口等天黑,感觉自己的生命就这样一天天荒废,无书可读的时候,他一遍遍拿出几何题来练习。

当这群人通过高考进入大学后,身上都有着一股求知若渴的劲头,要把过去失去的时间弥补回来。每个人都无比珍惜久违的学习机会,几乎没有周末休息的概念。而当他们走出校园时,等待他们的是广阔的发展空间。

那时候的大学生是社会公认的天之骄子。77级北大新闻系毕业分配工作时,70多个学生,每个人可以填8个志愿,横扫从央广到纪委各大知名单位。被分配到某工厂的一个同学,报到第一天就被组织部负责人单独留下来,手里拿着一沓彩色照片对他说:“这是中层以上干部的女儿,你觉得谁合适我去给你约。”

新三届考生中涌现出大批杰出人才,无论是在政界、学界、商界,许多领军人物都来自这个群体。如今每年高考,一众大佬们的高考往事便会被人们翻出来津津乐道。

在棉纺织厂当了七年搬运工的张艺谋,带着自己的摄影作品跑到考场,考入北影;担任中学教师的易中天,为避免与自己学生同场考试的尴尬,放弃了77年冬季高考,第二年才考入武汉大学;在安徽凤阳插队的李姓青年,一志愿报了一所师范院校,因为不用交学费,最后却被第二志愿的北大择优录取,他后来成为共和国的总理。

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从恢复高考一直到80、90年代,“大学生”三个字的标签式是一个年轻人走入社会时最硬的硬通货,上千万人通过高考改变了自身乃至家庭的命运。在古代,读书人口称“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话放在今天则是:读书改变命运。

03 公平,公平,还是公平

1977年刚恢复高考,河北故城县就发生了一场特大舞弊案。

县委书记马连宝共有6个女儿,前三个女儿都通过“推荐”上了大学,这次他还想故技重施,把四女儿也送进大学。他找人疏通关系,给自己女儿换了三次考号,安排成绩好的学生坐在她旁边;还在考试时派通信员以送药为名,给女儿传送答案。被查处后,马连宝说:“我不知道今年招生办法改了。”

对普通人来说,相比于过去,恢复高考确实从最大意义上恢复了公平,以往的出身论、成分论土崩瓦解,让普天下寒门学子有了盼头。但自高考恢复后直到21世纪,这一改变命运的重大机会也被很多人觊觎和抢夺。

山东冠县农家女陈春秀,2004年高考超出理科分数线27分,却迟迟没有等到自己的录取通知书,直到16年后的2020年她才偶然发现,原来当年通知书是被别人领走,顶替自己去读了大学。事发时顶替者已成为一名公务员,而陈春秀依然是一名打工妹。

对很多人来说,高考可能是唯一一次争取资源重新分配的机会。这种赤裸裸半路抢劫式夺走他人人生的事件,过去触目惊心,直到近年才渐渐有所减少。

高考不公平更普遍、也是被争论更多的一点,是地域差异。

2001年8月,山东青岛的三名高考生搞了个大新闻:向最高人民法院状告教育部违宪,理由是山东录取线比北京高100多分。当时高考还是全国统一卷,分省录取,山东理科重点线高达607,而北京只有488,而文科更夸张,山东的专科录取线都比北京的重点本科高了55分。请注意,这可是同一张试卷。

三名考生不是专业法律人士,但宪法里有这样一条他们还是知道的:公民享有平等的受教育权。他们委托律师,以邮寄方式向最高人民法院起诉教育部侵犯了公民的平等受教育权。三名高中生委实勇气可嘉,不过他们显然并不了解中国现实社会的沉重引力,起诉最终不了了之,而北京高考,很乖觉地从第二年开始自主命题。

对普通人来说,要考上一所重点大学,到底难度几何?

这个问题见仁见智,但很大程度上,这将取决于你出生的地点,换句网络上的流行语就是:投胎技巧。假如你出生在北京,这个概率可能是1/10,但你不小心偏了点到了隔壁河北,这个概率可能一下变成1/100,难度上升十倍。

马克思怎么说来着?有10%的利润,资本就会被到处利用。放到高考上,不同省份录取哪怕只有1分的差距,漏洞也会被充分利用。

2003年,教育部接到一份举报:山东东营某中学,一个班75名考生,有70人在高考前夕转到新疆、西藏等西部省份,以当地生源参加高考。这些省份的录取线,比山东要低100多分,即便隔壁的河北,也要低20多分。

这几年一些地方如西安、武汉发起抢人大战,恨不得把刚毕业的本科生都拉去落户,但青岛、济南却似乎一直安坐不动,每念及此,山东人总是忍不住半自嘲半无奈地评论一句:山东高考,了解一下?

户籍是另一座无形而坚固的高墙。

在共和国历史上,无论建国后前三十年通过“剪刀差”完成工业化原始积累,还是改革开放后涌入城市,以低廉的劳动力使“中国制造”走向全球,农民都是牺牲最大却被忽视最多的群体——城乡二元结构带来的户籍歧视,对农民极为不公,而这种不公一直延续到他们的下一代。

纪录片《高考》中看到,中国有近3亿农民工,跟随父母在他乡的随迁子女上千万,在上海这样的超级都市,每10个儿童就有4个是流动儿童。他们也许在那里生活多年,比对自己家乡更熟悉,但他们没有资格在上海参加高考。

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数》里写道:“所谓弱势群体,就是有些话没有说出来的人。就是因为这些话没有说出来,所以很多人以为他们不存在或者很遥远。”

04 高考还能改变命运吗?

1992年,一个江苏宿迁的农村考生考了个全市状元,清华北大随便报,但他却选择了人大的社会学系,因为他觉得这个专业以后肯定能当官。后来他才知道,社会学跟当官没半毛钱关系,而且毕业还特别不好找工作。于是他刚毕业就跑到中关村摆摊,直到后来鼓捣出一家叫“京东”的企业。

时隔多年,不知今天的大强子是否还在为当年误选专业没当上官而懊恼,但他的奋斗事迹委实堪称寒门出贵子的典型,而不幸的是,像他这样的励志偶像,今天已变得日益稀缺。

北京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刘云杉统计,1978-1998年,来自农村的北大学子比例约占三成,自90年代中期开始下滑,如今考上北大的农村子弟只占一成左右。实际上,不仅仅北大,重点大学里的农村学生比例自1990年代都开始不断滑落。

寒门再难出贵子,背后是城市与农村、富家与寒门之间横亘起的鸿沟。同一场高考,早已不是相同的起跑线。不同阶层的家庭对子女的经济支持和精力投入差别很大,精英阶层对子女潜移默化的影响,都或显或隐地实现了精英阶层的代际生产。

在操场考试的农村小学生

一个容易被忽视的现实是,大学扩招带来的学历贬值,让读书改变命运的信念开始动摇。80、90年代,大学生是公认的天之骄子,只要能考上大学,上学不要钱,毕业包分配,还能拿城镇户口,尤其对农村家庭来说,只要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就足以翻身改命,这背后是大学学历的整体稀缺。

1998年大学扩招之前,我国大学毛入学率只有9.1%,扩招后开始一路攀升。录取率升高的另一面,则是含金量的稀释。过去,一张普通本科文凭便足以让年轻人改变命运,今天则是即便名校毕业也未必能够做到。

另一个少有人注意到的现实是,最终考入大学的考生群体,依然遵循二八原则。

2019 年,全国高考录取人数为 814 万,其中一本高校占比仅 15.8%,也就是说,中国3000 万在校大学生,超过 2500 万都在二本、三本及专科院校,他们事实上构成了中国高等教育的主体,承载了最为庞大的年轻群体。

他们的父母经历过80年代大学生的黄金时代,但当他们含辛茹苦将子女送入大学,却想不到扑面而来的,是毕业即失业的尴尬。学历的不断贬值,就业压力的与日俱增,似乎让大学一天比一天变得鸡肋。

但是,在如今社会阶层日益凝固的大环境下,高考仍是对普通人最友好的竞技场,仍是底层实现阶层跃迁的难得机遇,它的公平与规则来之不易,也应该被所有人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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