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识途回忆风雨人生11:我在苏区受到革命洗礼,投身革命义无反顾

航语的过去 2024-10-04 05:04:54

何去何从

我们从南京逃到了武汉,一无所有,狼狈不堪,成了真正的难民了,幸得找到了一处暂住的地方,大家身上还有一点钱,可以过日子。但是摆在我们面前最严重的问题是,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中大农村服务团到了武汉,就宣布解散了,但我们仍然还住在一处。武汉的抗战文化活动是相当活跃的,我们常常一起去参加本地抗日群众团体的活动。我还把我们在晓庄作日宣传的经验教训,写成文章在《抗战青年》杂志上发表,居然引起重视,还有记者来访问我们。但是,我们都还没有找到固定的工作岗位,只是抗日的散兵游勇。

这时,报纸上登出了中央大学的通告,大街上也张贴出来。通告上说,中央大学已经迁到重庆沙坪坝,按期开学。叫凡是到了武汉的中央大学的同学,立即到学校设立的办事处去报到,办事处可以免费安排食宿,并且免费让同学分批坐轮船到重庆。我们在武汉的街上碰到很多同学,他们都决定回校复学。我们该怎么办呢?

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到中央大学办事处去报到,回重庆复学。但是我们这一群同学都是坚定的抗日进步分子,其中有几个还是秘密学联的成员,我们组织农村服务团,就是下决心参加抗日游击战争的。现在谁还愿意回学校去啃书本?所以我们农村服务团的同学没有一个去中央大学办事处报到的。处报到的。

不过我这时却碰到了麻烦。我在武汉遇见中央大学的四川籍同学,一个个喜笑颜开,都表示愿意回重庆复学,说:"这一下可好了,中大搬到我们家门口,哪有不回去的?"我说我不想回去,他们不理解。这还不说,最麻烦的是因为我身上的钱快用完了,不得不给家里写信要钱,于是父亲知道了我的住址。钱是电汇来了,可是父亲不断来信来电,一定要我尽快回四川。他希望我回家看望家人后,马上去重庆到中央大学复学,好好读书,再也不准在外面"胡闹"了。随后他从他的左右得知,我过去不肯回家,大概和我不同意他为我定的那门亲事有关,而且从旁得知我已经有一位相好的中大女同学了,这当然比他为我定的那门亲事更使他满意,是大学生呢。他便写信来说过去的亲事不提了,要我把未来的儿媳妇带回家去,让大家看看,然后送我们双双到重庆上中央大学。

该怎么办呢?我不免有几分犹豫起来。我设想着种种的方案。回中央大学继续读书吗?从个人前途说,自然是好事,如果小刘和我一起回去读书,那就更好了。我把这个意思才向小刘稍作透露,便遭到她的坚决反对,她说她能理解我现在的心情,多年离开家庭,想回去看望老父老母,没有什么不对。甚至她愿意陪我回去走走,也没有什么不合理。

"不过,"她说,"你想过吗?我们人党的事,还没有解决,这比什么都重要。如果我们贸然离开大家,脱离了关系,以后恐怕再找组织就难了。难道我们共同追求的理想,就这么放弃了吗?"她又接着说:"你设想只回家去耽搁一个月,时间不长。可是你想过吗?你回到家里那样的环境里,你被温情所包围,你母亲哭哭啼啼,他们要你多住些日子,甚至把你送到重庆要你回中大复学,你有把握拒绝吗?"我说:"你和我一块儿回去嘛。"她说:"我自己也没有把握,我的家也搬到重庆去了,我就不敢回去。家庭对于我们来说,也可能是陷阱,说不定掉进去不能自拔,我的办法就是不和我的家庭联系。"

她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我已经和家庭取得联系,现在要我断然切断和家庭的关系,于心何忍?我没有回答小刘的话,心想,隔些时候给家里发一封家信,书报平安总可以吧,况且我现在还不能经济独立,还需要家里汇钱来接济呢。小刘明显看出我的犹豫态度,很不高兴,虽然她仍用很温和的口气和我说话,然而态度却是斩钉截铁的,她问我:"你是不是还想回中大复学,你是不是不想革命了?"

我说:"我当然想革命,我绝不回中大去复学。"那时我们的共识就是,革命和读书是不能两全的。她又问我:"你是不是愿意和我永远在一起,同生共死?"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早已向你表白过,我是爱你的,我决心永远和你在一起,生死不渝。"

决心下定,我把一直揣在身上的"复学通知书"掏出来,一把撕得粉碎。我问她:"你的呢?"她说:"我的早撕掉了。"

于是,我们商量着马上去找老周。

苏区二月

1.到苏区去

我和小刘正打算去找老周,老周却找我们来了。我们马上向他表示,我们决定不回重庆到中大去复学,我们要求革命。他听了一笑,说:"革命到哪里都可以革,并不是回大学就不能革命了。"他这么说,我们感到很新奇。接着他说:"不过我想,你们要革命,得把入党的问题先解决了,这倒是要紧的事。你们要求入党的事,我一到武汉,就向组织汇报了,组织上说,先送你们到党训班去学习,人党的手续在那里办。"

有一天,老周来带我们到安仁里,记得大概是12号吧。在客厅里,我们看到一个蓄着八字胡的慈眉善目的长者,老周介绍说"这是董老",并说是从延安派到武汉来的办事处负责人。董老简单地问了一下我们的情况,便给我们开了一封私人介绍信,说:"你们拿着这封信到黄安七里坪找方毅同志就行了。"我们过介绍信后,他又说:"不过,七里坪原来是苏区,现在周围还有国民党的部队守着,一路上都有盘查,要特别小心。那封介绍信更要藏好。这里还为你们准备了另外一封从黄安到河口小学去当教员的介绍信。路上遇到盘查,就说是去河口小学教书的。你们在黄安找机会从进山小路直奔七里坪。"

我们听了这些,并不感到紧张,反倒因为要冒险穿过国民党封锁线而感到兴奋,第一次接受考验嘛。我们离开安仁里后,特意到街上买了几本小学课本,认真翻看了一下,以便能经得起盘问。

我们告别同学,坐小轮船到了黄冈,再从那里走旱路去黄安。为了不显得很寒碜,也为了有人向导,不致东问西问,惹人注意,我们专门雇了一个独轮车夫为我们推行李。从黄冈一路上走下来,果然碰到军队盘查,他们看我们真的像小学教员的模样,加上又有介绍信,便让我们过了关。

我们一路顺风地到了黄安。当我们到黄安时,车夫不经意地对我们说:"前头的路都是山路,车子不好推了,我给你们找个熟路的挑夫吧。"我们真是求之不得呢。他出去一会儿,便带着一个挑夫进来。那挑夫答应第二天一早就来替我们挑行李,不过说好是挑到河口场去的。

黄安是一个县城,位于到河口场和进山到七里坪的交叉路口,也是国民党军队封锁苏区的重镇。这里驻的军队果然很多,晚上检查也严格一些。我们一住进客栈,就把那封真的介绍信藏在了房间的顶席棚上。晚上查房的来了,不仅看了推荐我们当教员的介绍信,还翻看我们的行李,当然除开小学教本外,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把藏在席棚上的那封介绍信取下来,小心收藏好。不久,那个挑夫来了,他什么也没说,挑起我们的行李就上路。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七里坪该往哪里走,心想等他挑出城后,再告诉他我们改道到七里坪去。出城后在山路上走了一段,我对挑夫说:"我们不到河口场了,我们要到七里坪。"他回答说:"我这就是往七里坪走呀。"

怪了,他竟然知道我们就是要去七里坪。当天下午,我们就到了七里坪的小街上。看到那挂在街上的红旗和还戴着红星帽的小兵,我们确定无疑是到了目的地了。后来才知道,这一带的老百姓,很多是拥护红军的。送我们来的那个推车的和挑夫,很可能早已看出我们的动向,暗地里帮助了我们。可惜我们不知道,没有当面感谢他们。

2.新的学校

我们到了接待处,拿出董老的介绍信,他们看后,马上派人把我们送到离七里坪大约二十里地的一个祠堂,这就是党训班的所在了。这座祠堂建在深山老林里,是座不起眼的古式建筑,阴暗而潮湿,只有一个小天井透光。祠堂空荡荡的大殿是我们的教室,天井对面一个没有门窗的敞厅里,靠墙用木板搭了连铺,这就是我们的宿舍。

接受我们的介绍信的是训练班的主任方毅。方毅瘦瘦的,脸上有一块红色的疤痕,听说才从国民党监狱里放出来。协助他的副主任叫彭康,这个名字我在上海读书时听说过,是和郭沫若一起办创造社的那个彭康。训练班伙食由学员推出人来自己管理,有伙夫做饭菜,但是采买却是学员轮流担任。伙食虽然油水不多,但还算不错,饭管饱,菜是就地买的青菜萝卜之类,一个星期有一两回见肉。打牙祭时是把肉熬一大锅汤,再把萝卜煮在汤里。那时正值冬天,山里较冷,大家就着辣椒喝热萝卜肉汤,出一身汗,实在痛快。那热乎劲现在想起来也还让人留恋。

学员们陆续地到来了,一共有四五十个人。除了少数是武汉汉阳兵工厂等地来的工人外,大半是湖北的青年学生,也有从各地大学来的大学生,比如从武汉大学来的刘西尧,从清华大学来的韦君宜。

开学了,也没有举行什么典礼,就是由方毅讲明这训练班是湖北省委办的,是培养党的工作干部的。当时我听了心里发热,我们都还没有举行过入党仪式,却已经被纳入党的工作干部名单里了,莫非我们在南京由党派人来谈过话,现在又派到党训班来学习,就算是党员了吗?后来才知道,不是那回事。其实那个时候班上的党员很少,大半都是在训练班里发展的。

方毅在讲话中说,训练班的课程只有四门:党的建设,游击战争,统一战线,群众工作,一切都是和当前的抗日斗争联系起来的。其实也就是后来总结出来的中国革命的"三大法宝"。他说学习靠自觉和互助,没有现成的教材,也没有固定的教员,只是请同志来作启发报告,然后学员讨论,互相启发,组织中心发言,这好比就是"小先生制"了。课外的书就是把大家带来的书刊集中起来,算是图书馆了,当然也从武汉订了一些新出版的报刊图书。方毅在会上还宣布了学习日程和时间安排,以及学习纪律,总之,一切靠自觉,由学员自己选出的值星值日管理。

开学的当天,训练班举行爬山比赛。大家争先恐后地去爬附近的一座高山。那是一座林木丰茂的山,几乎没有路,一路上真是披荆斩棘,从没有路的地方开出路来。我们大半是从城市来的知识分子,很少爬山,爬起来自然很吃力,但是大家以为这是打游击的基本功,都踊跃攀登,以作为一个开路先锋为荣。

爬到峰顶,我们好不得意,举目四望,一片绿色的海洋,十分壮观。只觉心中涌动着一种豪情壮志,在那密密的树林里,将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我们将要去那波涛汹涌的绿色海洋里大显身手了。我们并不觉得这种知识分子的自我夸大有什么可笑。而回到祠堂去以后的腰酸背痛,脚板起泡,那种痛苦,才是最真切的感受。

3.新的课程

开始上课了。最重要的就是学习党的建设,内容很多,由方毅主讲。其实他不过是提个头,主要的还是让我们阅读一本据说是从延安传来的由罗迈写的小册子。我们根据方毅所讲和小册子上说的,进行讨论。

关于共产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这谁都没有疑问,但进一步讨论,问题就来了,我们这些才从学生运动中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能说自己是无产阶级的一分子吗?大家到党训班来,都渴望能成为共产党员,在党组织的领导下参加抗日斗争,但是我们有资格参加进无产阶级的先锋队共产党里去吗?

当我们正在为有没有资格入党而困惑时,方毅却为我们解了惑。他说,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爱钻牛角尖,其实读一下党章就清楚了。党章上说只要是同意党纲章程,信仰马克思主义,并且决心为民族解放和社会解放而奋斗的人,自愿申请,经过组织批准,都可以成为共产党员。并没有说你非是无产阶级不可,非得精通马克思主义不可。当然,不要说非无产阶级,就是无产阶级,也要不断地改造自己的世界观,使自己成为一个合格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如此说来,我们还是大有希望的。

在党的建设课程里,有一条我们印象特别深刻,那就是铁的纪律。在严峻的革命斗争中,特别是白区的生死斗争中,党内没有铁的纪律,显然是不行的。但是如果把铁的纪律理解成为绝对服从并用于实践,则党内的民主就会被削弱以致取消,那是非常有害的,从后来我们党的历史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我们都非常感兴趣的一门新课程叫《游击战术》,因为我们都设想有一天到敌后去打游击。我们学习的是一本从延安传来的油印小册子。来讲课的不止一个人,比如鄂豫皖边区的政委郑维山就来给我们讲过课。他教我们要牢记"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这十六个字,这可算是十六字真言了。

不过我们印象最深的是叶剑英来给我们讲全国抗日战争的形势和《革命战争的战略战术》。因为他的文化较高,讲得较深,分析得更得当,很适合我们这些知识分子的口味。他在讲抗日战争形势时,谈到日军进攻基本上采取的迂回作战办法,这种战术有它的弱点,迂回不成就像大脚蟹的大夹没有夹着人,反被人把大夹扳断了。他说,目前只是因为日军占有一定的优势,才敢于用少量军力实行大包围,可以起用兵少而占地大的便宜,上海之战,南京之战,以至晋北之战都是如此。但是如果遇到我们红军这样士气高昂战斗力强的部队,日军就不敢把夹子伸得很远,怕孤军深入,被我们扳断。他还给我们讲了他名之曰的"一个拳头主义",他说:"两个拳头同时出击,不如一个拳头有力。""一个拳头伸着打人,不如收回拳头出击更有力。"他还说:"击溃敌人全部不如全歼敌人一部,我们必须集中全部优势兵力,务求全歼敌人。"他讲的这些道理很是深奥,具有广泛的意义,我们听起来特别过瘾,大家都很佩服,他果然是一个好军师。

我们还有一门课程叫《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这门课程是谁讲的,我没有印象了,但对这一门课的内容还是有印象的。因为那时的长江局是由王明领导的,他的那套"理论"很有影响,他的统一战线是带有投降主义色彩的。他最著名的话就是"一切服从统一战线","一切通过统一战线"。这正适合国民党的"溶共主义"的口味。所以在党训班上讲的也多有一切服从抗日,我们要无条件支持国民党抗日的意思。并且告诉我们,不能希望学习完后,全都到敌后去打游击,还要留下一部分到国民党地区做帮助国民党抗日的工作。这一点我和小刘都很反感,我们一心一意是想到敌后去打游击的,现在却说有些人将留在国民党地区工作,而我们很有被留下的可能。后来我和小刘果然都被留在了国民党统治区。有时我想,当初小刘如果没有留在国民党统治区工作,何至于后来被国民党特务杀害?

4.大块吃肉

我们党训班所在的苏区,其实不大,只是鄂豫皖三省交界处大约方圆几十里一片深山老林,人口不多,都是穷得叮当响的赤贫群众。这片苏区是原来鄂豫皖苏区的一部分,红军第四方面军长征去了陕南川北,在那里建立了川陕革命根据地后,留下的少数病残战士在这老林里东游西击,虽然一直受到国民党军的包围进剿,到底坚持下来并逐步发展起来了。现在经过和国民党的谈判,就要编进新四军的队列里去,正在这山里的七里坪整训,招兵买马。于是给我们党的湖北省委提供这么一块自己的地盘,可以在这里自由自在地办党训班。

我们的党训班才办了一个月,就到了旧历的大年。大家决定要好好庆祝一下,慰问红军,向老百姓宣传抗日。我们原本以为照例办壁报,写标语就行了,但是后来发现那里老百姓大半是文盲,根本看不懂,主要还得靠口头宣传。口头宣传最有效地莫过于搭台子作抗日表演,大戏我们无能为力,就只能搞点小节目,说说唱唱跳跳。我是一个不会唱不会跳的人,不过我和清华大学来的韦君宜都喜欢文学,于是我自告奋勇写书词,由韦君宜上台去说。她倒真行,边说边表演,很是风趣,赢得台下不少掌声,我也自鸣得意于自己做出了贡献。

最热闹的还是去给红军拜年。除开守在各要道口的边哨战士外,红军几乎都集中在一个大院子里,大概不过一二百人。他们少数穿着旧军衣,大半是普通的短衣,不过都带着长短枪,还有轻机关枪。最大的特色是许多人戴上一顶军帽,军帽上缀着一颗用红布剪成的红星,倒也神气。我知道不久就要他们取下红星,穿戴国民党发的军服了,不知道还有多少思想工作要做。

这支部队听说将要发展成为一个上千人的支队,由队长高敬亭任支队长,党派来的郑维山作政委。我们到了那里,受到了他们的热烈欢迎。在院里大厅里的墙上,挂着镰刀斧头红旗,中间挂着一张说是列宁的画像,虽然画得笨拙,但是大家还是很严肃地向这张像鞠躬。我们向红军拜了年,唱歌表演结束后,高司令(都这么叫他)叫大家一起聚餐,他说:"我们这里就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讲究么子。"于是大家在院子里,围成一圈一圈的,端起土碗,就一大瓦盆的肉,真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起来。这使我想起《水浒传》里梁山泊聚义厅里的场面来。看着那个高司令和红军战士们的样子,还真是有点"匪气",然而他却是一个真正革命的英雄汉子,挺招人喜欢的。听说他们不久就要开拔到安徽敌后打游击去了,我们谁都希望成为这支队伍中的一员。

到汤池去

时间过得很快,转瞬到了开年的2月,我们就要结业了。分配到哪里去,干什么,是大家最关心的事。

有一天晚上,方毅找我和小刘到他的房间里去谈话。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们看你们两个在这里学习是很努力的,你们在班上也很活跃,现在就要结业了,你们对于工作分配,有什么想法?"我坦率地说:"我们知道我们大概没有资格分配到敌后打游击去了,因为我们还不是党员。"

他问:"你们想当党员吗?"

我说:"当然,我们早就想入党了。"

他有几分惊诧地看着我们问:"那你们为什么不向我们提出申请呢?党章规定,想要入党的必须自动向党提出申请。我们在班上考察,认为你们两个是够条件入党的,可是你们不主动提出申请,莫非要我们来请你们入党吗?"

我说:"去年在南京时,就有党员周金铭和我们谈过话了,认为我们可以入党。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办入党手续,便从南京撤退了。到了武汉,我们就被送到党训班来学习,我们以为你们会知道这个情况,会给我们办入党手续的。不过来了以后却一直没有人找我们谈话,我们想大概是因为我们还不够条件吧。"方毅回答说:"我们并不知道这个情况,正等着你们自己来申请呢。"

原来是这样。我和小刘十分高兴。但是方毅说:"我们现在正忙着办结业分配手续,没有时间和你们作入党谈话,办理入党手续了。这样吧,你们两个是准备分配到陶铸办的汤池训练班去,将来做农村工作。我写介绍信给陶铸,你们一到,就在那里给你们举行入党仪式,我可以作为你们的介绍人之一。"

过了两天,方毅又叫我去,他把一个没有封口的信封交给我,对我说:"分配到汤池训练班去的有十几个同志,我们决定由你带队。这信封里装的就是介绍信和名单,你可以看。还有几个党员的组织介绍信,也在里面,都由你带去,到了那里交给陶铸。我还写了一封信给陶铸,把你和刘惠馨的事告诉了他,请他给你们办手续。"

我说:"我还不是党员,你还是请哪个党员带队吧。"方毅说:"交给你带队,是对你的信任,你必须完成这次带队的任务。这一路上要经过国民党管的地区,你要负责把大家安全带到。这封介绍信,更要保证交到陶铸手里去,一路上注意保密。"

我和小刘商量,一定要保证那封信件的安全,可放在身上或放在箱子里都不可靠,该怎么办呢?后来我们想出一个办法,在我们带的一本硬皮闲书里,揭开里层纸,把硬纸板挖掉一块,放好信封,再贴上纸还原,谁也看不出来。这个工作由细心的小刘来完成,且不告诉任何人。这本书也由小刘带着。

出发以前,我和大家见了面,商量了行程和路上注意事项,要求行李尽量精简,凡是犯忌的书刊都不带走。方毅见我很注意安全,也就放心了。他还说,出苏区后这一段路程,特别容易引起怀疑,因此第一站到河口场,不住旅馆,到河口小学找熟人住学校。他给了我一封去找小学教员的介绍信,我想可能那里就是一个交通站。我们这一群人正像小学教员的样子,正合适。

我们走了一天,赶到河口场,直接去了河口小学,找到那个老师。一切都安排好了,大家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我和小刘设计的书信密藏法也没有机会接受考验。第二天一早,我们下河去雇了一条小船,顺河而下,直奔黄陂。这里隔苏区已经很远,嫌疑较小,可是为了安全,我觉得还是以不住县城为好。看看时间还早,为了避开可能的旅馆检查,我们决定继续走十几里路,到一个小镇上去过夜。在那里的小栈房里,根本没有县城里常有的军警检查,平安无事又通过了一程。

我们经过孝感,雇了挑夫挑行李,沿着通应城的公路,向汤池前进。原来以为走公路,一定快捷,谁知这条号称公路的大道,却是一条挖宽了的略具公路模样的烂泥大路。泥土既没有夯实,上面也没有铺上石子,更不要说平展的路面了。我们到那里时,正逢下了一场雨,雨水排不出去,便成了烂泥塘,走在这样的路上,溜来滑去,可吃够了苦头,比在山区的石板路难走得多了。

我们在这条烂公路上走了两三天,终于到了应城,汤池就是应城不远的乡下,我们赶到了那里,到汤池训练班报了到。小刘把她藏的那封密信挖了出来,交给了我说:"我的任务总算完成了。"我把这封信拿去交给陶铸。他看了信,表示知道了。

我最想知道的是他什么时候和我们进行入党谈话,办理入党手续,他却没有作声。我只好开口问:"我们的手续什么时候办?"

他说:"你的手续在我们这里不能办了。"

我感到很意外,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刚接到省委组织部部长钱瑛的信,通知我们,他们已经决定调你到武汉去做工人工作。你的入党手续等你到武汉去,由组织部钱瑛给你办吧。你可以在这里休息几天,等找到去武汉的便车,你就搭车走。"

到武汉前夕

没想到事情又发生了变化。听说这个农村合作训练班是由国民党湖北省政府的李范一出面办的,这个训练班的学员结业后,就派到湖北各地农省政府的李范一出面办的,这个训练班的学员结业后,就派到湖北各地农村去推行合作化运动。要是我就在这里受训,结业后就可以和小刘分在一个地方工作,不再分离,那该多好。况且我不想入党问题一直这么拖来拖去,我多想就在这里工作,就在这里解决入党问题。我隐忍着,没有在陶铸面前表现出任何一点不同意见的神色。我只是提出,在等车的这几天里不想闲着,我和小刘他们一块儿活动吧。陶铸表示同意。

汤池训练班还在等学员报到,没有开学,已经到来的学员便被分配到附近场镇去做抗日宣传。我当然跟着小刘她们那一队出动了。其实我是想有更多的时间能和小刘待在一起,我知道虽然她在同伴们面前装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也是很不愿意和我分开的。果然,在我要走的前一天傍晚,我们一起走到田野里,在一条小溪边的树下坐下。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霞光却还没有散尽。小刘沉默着,望着小溪,也不看我。我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想来她也是一样吧。

天慢慢黑下来了,远山已模糊,近树也朦胧起来,小刘忽然倒向我的怀里,用模糊的声音叫我:"禾哥。"她第一次叫我"哥",并且独出心裁地把我的名字"千木"两个字合并起来,叫我"禾"。

我听她喊一声"禾哥",感到特别亲切,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在她脸上亲吻起来。她顺从地让我狂吻,竟然泪流满面。她的身躯软绵绵地躺在我的怀里,只用那闪光的眼睛望着我的眼睛,不说一句话。我们两人都坠入爱河,沉沉如醉,四围静悄悄的,天上流星飞渡,也浑然不觉了。

夜已渐深,我们不能不回去,我们站起来互相搂着腰向训练班的大门走去,可是快要走到时,却又折返回来,在门墙外走道上徘徊,不愿分手。最后,小刘终于说:"你到武汉,我到乡下,这一分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会?但是不管天塌地陷,你永远在我心中。"我说:"但愿这个相会的日子不会太远,到那时候,我们再也不要分离。"

我们沉浸在激扬的感情交流中,两只手紧紧地握着,两颗怦怦跳动的心紧贴着。最后我送她到女学员的宿舍门口,她只说一句"给我写信",便转身飞步进去,我知道她不愿让我看到她的泪眼。

第二天早上,她和几个相识的女学员来送我,好像我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和大家一样笑着和我握手,祝我一路平安,便挥手告别了。

我入党了

由于一直没有直接开往武汉的便车,我便搭上到皂市的便车,在皂市下车后,赶上到汉口的小客船,不到晚上,便到了汉口码头。下船后我直接到陶铸给我写的省委组织部的地址,拿着陶铸的介绍信去找钱部长。

钱瑛我过去见过,可是没有和她接触过。党训班快结业前,她曾到七里坪党训班来了解学员情况,给我们讲过一次话。讲的什么,早已忘记,只是记得那晚上她和大家围着火堆烤火说闲话。

组织部并没有挂牌子,只是一幢普通的小院子,两层楼房。我到了那里,拿出陶铸的信,交给钱瑛:"钱部长,这是陶铸同志的信。"

钱瑛矮矮的个子,慈祥的脸,很随和的样子,让人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她接过信去,抽出来看了一下,说:"哦,你就是马千木。坐吧。"接着她说:"你以后不要叫我什么钱部长,大家都叫我钱大姐,你也叫我钱大姐吧。我以后就叫你老马,可以吗?"

我说:"当然可以,钱大姐。"

她说:"一切明天再谈,今晚上你就住在这楼上,不过是打地铺哟。"我自个儿出去到街上吃一碗面,回来到楼上打开行李卷,美美地睡了一觉。我算是到了自己的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醒了,起来盥洗后,活动一下筋骨,觉得精神特别好。我到街边胡乱吃了点早点,便匆匆回到小屋,坐在那里,等待那庄严时刻的到来。

不多一会儿就听到脚步声,果然是钱大姐上楼来了,她笑眯眯地问:"昨晚睡好了吗?"我回答说:"昨晚睡得好,今早也醒得早。"

寒暄几句后,钱大姐说:"你的情况,我到七里坪时,方毅就告诉过我了。现在可以给你举行入党仪式,不过你要先填一张表。"说着,她拿出一张油印的表格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入党申请表"!我好兴奋,不一会儿就填好了。我郑重其事地在表格上签上自己的名字:"马识途",把它交给了钱大姐。

钱大姐接过表看了看,问我:"你不是叫马千木吗?怎么签的是马识途?"

我说:"从今天起,我改名了。我认为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道路,老马识途了。"钱大姐笑了:"原来是这样。"

钱大姐在申请表上签上了"介绍人钱瑛",上级批准人也是签的"组织部长钱瑛"。本来方毅说他可以做我的入党介绍人,但由于他不在,也就未写上。钱大姐对我说:"你在南京就已经加入了党的外围组织,经受过考察,候补期可以免去,这一栏就不填了。入党仪式后你便是中国共产党的正式党员了。"我听了十分高兴。

随后,钱大姐对我进行入党谈话,那内容和在党训班上方毅讲党的建设时说的差不多。接下来就是举行入党仪式了。我心想,这入党仪式是一个很庄严的仪式,不知有什么过程。其实,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再简单不过。钱大姐从她的一本马克思著作上翻出一小张马克思的照片来,又从另外一本书里找出绘的党旗,她把两本书立在桌上,把一张写着宣誓词的纸交到我的手里,叫我当着她的面,站在马克思像和党旗前宣誓。

誓词只有几句,仪式也不堂皇,可是这却是我人生的转折点。我真感到热血沸腾,紧紧地握着举着的拳头,大张着眼盯着党旗和马克思的像,严肃认真地宣完誓后,钱大姐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老马,祝贺你成为我们的同志。"我好激动,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仪式一完,我急切希望的就是给小刘写一封信,向她报告这个喜讯。于是等钱大姐一下楼,我便在小桌上展纸疾书起来。记得我离开汤池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小刘在小溪边话别时,相约一定要每个星期写一封信,特别是举行入党仪式后,一定要当天就给对方写一封信报喜。当然,信上是不能写"入党了"的话,如果我入党了,就写"理想的日子到来了",如果小刘入党了,就写"最幸福的日子来到了"。在那个时代,有志气的青年,的确是把参加共产党当作自己最高理想,认为那就是自己最幸福的日子。

我展纸写上"我的最理想的日子到来了",又情不自禁地写出"我入党了"几个字,感觉不妥,只好抹去。但是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站起来大喊了一声:

"我入党了!"

【马识途(1915年1月17日—2024年3月28日),本名马千木,生于四川忠县(现重庆忠县),中国现代作家、诗人、书法家,曾担任四川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四川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四川省文联名誉主席。与巴金、张秀熟、沙汀、艾芜并称“蜀中五老”。1936年,考入南京中央大学化学工程系,同时开始了文学写作。1945年,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国文学系。1949年任成都军管会委员、川西区党委委员兼组织部副部长。1958年,奉命筹建中国科学院四川分院,任分院党委书记、副院长。1960年,出版短篇小说《老三姐》。1961年,出版长篇小说《清江壮歌》。1980年,被选为四川省文联和作家协会主席并出版回忆录集《景行集》。1986年9月,任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2005年,出版《马识途文集》。2013年1月17日,被授予巴蜀文艺奖终身成就奖。2024年3月28日晚19时25分,马识途因病去世,享年110岁。】

1 阅读:6

航语的过去

简介:感谢大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