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工作中去世,公司只赔50万

每读故事 2024-10-22 15:03:07

陆宇垂在八百米高的玻璃墙外,困兽般张望,残存的希望和远景一样,在上百度的气温里融化;

除了正在断裂的安全绳,他无所依凭。

“为什么选中我?”

他的怒吼被热风吹散,化为一声轻渺的叹息。

热,好热。

陆宇透过防热服的头盔,向四面八方望去,目之所及只有淡蓝色玻璃外墙组成的辽阔平面。

他已下降到了玻璃外墙的中央,紧紧贴着墙面,像落在平静海面上的一只随波逐流的蚂蚁。

这面长宽皆超过一千米的玻璃外墙属于寒风集团总部大楼,还有三面同样辽阔的墙壁位于他看不到的地方,仿佛另一个世界。

这就是他的工作,高层玻璃外墙清洁工,俗称“蜘蛛人”。

“二十年前这里可是西湖啊。”

老罗的声音通过头盔内置的通讯模块传了进来,“现在一滴水都没了,整座湖都蒸发了,这鬼天气不热死人是不肯降温的。”

老罗说得没错,在年平均气温80度的炙烤下,整个人类社会都只能龟缩在密闭空间里靠空调苟且偷生。

陆宇瞄了眼防热服内部温度,42度,这在以前是没法忍受的高温,现在却已经称得上享受了。

防热服里的空调模块吃力地嗡嗡作响,将外界近百度的高温空气转换成内部略高于体温的空气,这是他的生命线。

陆宇偶尔朝身下望去,五百米外的地面上,有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东西被热风吹着滚过街道,像海岸边的绿藻,那些都是城市垃圾。

这就是清洁工大罢工的后果,但上面的人就是视而不见。

垃圾堆里还有一些热死之人的尸体,这没什么稀奇的,这个时代每天都在热死人。

“真羡慕他们啊!”老罗感慨。

陆宇知道他指的是谁,眼前的玻璃幕墙做了单向透视设计,里面可以看到外面,外面看不到里面。

但在近距离的特定角度,陆宇可以窥见墙内世界的冰山一角。

那里的人不用身穿笨拙的防热服,可以将皮肤任意地暴露在舒适的空气中,像三十年前的人们一样生活。

天空是灰色的,但陆宇的心情却罕见地晴朗起来,今天的工资结清之后,他就能还清为亡妻治病欠下的最后一笔债务。

陆宇的心顿了一下,忍住了回忆亡妻的念头,不管怎么说,生活都得向前看。

“愁啊老陆,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老罗悲叹的语调几乎跟高温一样成了陆宇永恒的背景音。

老罗妻子的器官正在缓慢衰竭,先是体温调节失衡,然后肾又出了问题,这是典型的高温病,由长时间生活在高温环境中所致。

陆宇对此再熟悉不过了,他的妻子就是这样得病去世的,高温像死神无形的镰刀,缓慢却不容逆转地收割着这个时代普通人的生命,治愈的希望非常小。

“会过去的。”陆宇回答,他不知道自己指的是悲剧的终点还是渺茫的希望。

下班点一到,陆宇就升上天台,卸掉装备,收拾背包回家了。

令他没想到的是,小女儿陆珠今天回家了。

“你回来了!好!学校没事了?”

他问,随后惊讶地发现女儿穿着便衣,“你怎么不穿防热服?”

赶紧瞥了眼墙上的温度表,25度。

陆宇的心一阵肉痛,这种程度的降温对他是绝对的奢侈。

他下意识地检查了下剩下冷量,如果只给防热服供给的话,足够使用一个月,但那是40度的条件;如果要让整个房间冷却到能够脱下防热服的程度,只够几天。

“我不想穿防热服嘛,难受死了。”女儿一边撒娇一边给他卸掉笨重的头盔,冰凉的气体迎面吹来。

陆宇竟然打了个寒战,除了温度的因素,还有经济的原因。

25度的降温力度足以让剩余冷量燃烧起来,原本能够支撑一个月的冷量最多再坚持三天。

冷量不足的警报刚响就被陆宇掐灭,看着女儿高兴,陆宇咬咬牙决定奢侈一把,25度就25度吧。

女儿回家让他喜上眉梢,但心里的焦虑却像裂口一样扩大:

冷量监测系统会根据使用习惯在见底前三天预警,如果未及时充值,冷量耗尽后空调会直接罢工,上百度的高温会将他们蒸熟,这是这个时代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是生存的底线。

也正因为如此,冷量是比食品更重要的生存资源。

陆宇不被察觉地叹了口气,25度一晚的冷量费得他干两天才能挣回来。

“爸,生日快乐!”大女儿陆露已经将做好的饭菜摆放在桌子上了,正中央还有插着蜡烛的蛋糕。

陆宇心里一阵暖流,自从妻子去世之后,他们头一回这样聚餐。

“好,好,双喜临门......”

“爸,是三喜临门!”陆珠兴奋地插话,两只眼睛闪着亮光。

“我申请到了一项发明专利,别提有多天才了!

“你知道人的脑电波是由电信号组成的吧,在人集中注意力的时候脑电波尤其强烈,于是我就把这个时候的电信号和兰花绑定了,当然是假的电子兰花。

“这样一来通过一套脑电波发射器和接收器,就能在人集中注意力时让兰花盛开,不集中时兰花枯萎。

“有创意吧!我给它取名叫做意控植物。”

陆珠眉飞色舞地讲着,陆宇虽然听不太懂,但看到女儿这么兴奋,便连连夸她,“好,好,不愧是985大学的高材生。”

但他同时也敏锐地注意到,大女儿陆露的目光里藏着淡淡的失落,只不过在她沉静的脸上看不太出来。

陆宇心里敏感的神经被触动了,妻子病重之时正是两个女儿升学之际,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去治病了,别说两个人,一个人他都供不起。

懂事的大女儿主动辍了学,打工为妹妹挣够了学费,看着她上大学,看着她生活在自己的梦想中。

她连高考都没有参加,怕考了好分数却上不了学更难过吧。

小女儿依旧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她的伟大发明,大女儿静静地听着,羡慕、开心、失落、悲伤轮番交替,陆宇如坐针毡。

“吃饭吧,”陆宇终于打断她,“菜都要凉了。”

“我还没讲到重点呢!”陆珠眼里的光彩似乎永远不会消退,“我的这项发明被寒风集团买走了!10万块!”

陆珠满意地看着父亲和姐姐的表情,宛如荣归故里的状元。

陆宇笑笑,“好事,但不要忘了你姐,这么些年,都是你姐在供你上大学,你的生活费、学费都是她在出。你姐姐挣钱不容易,工地、餐馆、商场,哪个地方没干过,都是些又苦又累的活儿,她都没喊累,要是没有你姐......”

“爸!”陆露拍了拍他的手,“也没那么累。”

陆宇这才发现自己越说语气越重。

陆珠看看他又看看姐姐,扑过去抱住陆露,“谢谢姐姐!姐姐最好了!”

陆宇盯着墙上妻子的遗像下那株盛开的兰花,它是假的兰花,真的兰花已经被高温绝迹了,但却是妻子留给他的遗物,他会保存一辈子的。

“你刚说你的发明是......兰花是吧,你妈最爱的就是兰花,爱了一辈子。”

沉默笼罩了饭桌,在陆宇时不时的回忆里,妻子首先是他的爱人,其次才是女儿的母亲。

“不说了,吃饭。”陆宇及时收住,岔开话题,“对了,珠珠,你也大四了,工作的事咋样了?”

陆珠的眼睛又欢快起来,“我刚才正想说呢,寒风集团给了我实习生的资格,我要入职寒风集团了,这可是如今最大、前景最好的公司,听说里面的空调永远不停,永远都不需要穿防热服,就像三十年前的人一样生活。”

陆珠轻快地炫着炒菜,陆露沉静地喝着白粥,性格截然相反的两个女儿放在一块总是给陆宇难以言说的感觉,小女儿的灵动活泼,大女儿的安静深沉,合在一起就是妻子本身。

陆露放下白粥,“爸,我也该找工作了。”

“你之前干活太猛,留下了旧伤,还是多修养一阵吧。”

“姐姐你受伤啦?”陆珠关切地问。

“没事,已经好了。”

陆宇搁下筷子,对大女儿的愧疚再次涌上心头,“我养你一辈子也行,反正眼下的社会也没什么好岗位。”

“眼下就有一个机会。”她说,“你知道最近清道夫大罢工吗?”

“知道,全市的清洁工都罢工了,街道里垃圾围城。据说是因为清洁公司持续削减工资逼的员工罢工维权。”

“还有这种事,太过分了!”陆珠气愤道:“法律就不管管吗?”

陆露无奈道:“社会就是这样,清洁公司宁愿花高价再雇新员工也不愿意跟老员工和解,所以我想,这个时候加入清洁公司可以得到更高的工资。但是,所有人都在观望,毕竟罢工者代表了很大一部分底层的人,此时加入......算是背叛了底层打工人。”

陆宇沉默着。

“我不想让你养着,我想工作,以后我还要养你。”陆露坚定地说。

陆宇叹口气,“那我尊重你的选择,你想去就去。罢工这件事的走向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所以做好自己就行了。”陆宇拿起筷子给陆露夹菜。

“......那,好吧,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就可以入职。”陆露长出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四喜临门!”陆珠高高地举起饮料,陆露和陆宇举起白粥跟她碰了一下。

这个时代的雨是稀有的,但一旦来临就是猛烈的。

河流湖泊以及一部分海水被高温蒸发,组成巨量的水汽长城游荡在大气中,大部分时间是稳定的,但是随着地转偏向力和月球潮汐引力的叠加作用,水汽会经历漫长的聚集再分散过程,汇聚到大气湿度临界点时,就会爆发猛烈的降雨。

这往往是一场灾难的开始。

陆宇挂在宽阔的玻璃外墙上,透过防热服闻到了水汽的味道。

“湿度警报器响了,工作暂停,咱先上去吧。”老罗的声音从头盔里传来。

水汽味浓郁起来,陆宇扭头望去,渐渐粘稠的雾气遮蔽了远山和灯光,高楼的顶层没入迷茫的白色,偶尔露出的脑袋像云海里浮沉的孤岛,又像不属于尘世的空中楼阁。

现在的雨跟过去不同,因为气温超过了沸点,液态水降落前就已经蒸发,汇聚成无边无际的雾的海洋。

陆宇又想起了和妻子在大学校园里的生活,只要下雨,他们就会到湖边漫步,清凉的雨丝点在身上,也点在心里。

而现在,浓雾触及了地面,整个世界像溢满了干冰的舞台,空气的湿度突破临界点之后,液态的雨滴开始哗啦啦地敲击地面和万物,并且迅速增大,转眼便有了万马奔腾之势。

他现在也想再摸摸雨,但知道不能,暴露在空气里的每一滴水都超过了100度,能烫熟他。

“我老婆说她不想治了,浪费钱。”老罗坐在天台的安全棚下说。

“得治,”陆宇说,“不然你会后悔的。”

两人没再说话,安静地看着大雨转成暴雨,整个世界仿佛都身处瀑布之下。

就在这时陆宇接到一通急促的电话。

“您是陆露的父亲吗?”

“我是。”

“可能得麻烦您来一趟现场,陆露出意外了。”

暴雨压迫着一切,陆宇在水流成河的街道上兵荒马乱地奔跑,即便有导航的指引,他仍然感觉置身于无边无际的迷宫中。

这种感觉在妻子确诊的时候有过,在妻子离世的时候有过,他像被抛到了某个极为荒凉的角落,四方上下都是绝望。

人群渐渐在迷雾里显形,白色衣服的是医护人员,黑色衣服的是警务人员,还有大批大批蓝色的人,他们是同女儿一样的清道夫,所有人混杂在一起,耳机里传来他们纠缠不清的怒骂、争执和推诿。

陆宇绕过外层呆立的人潮,拨开内层拥挤的人墙,在包围圈的正中心找到了女儿,唯一一个躺着的人。

“露露!”他扑过去抱住她,女儿的身体格外的沉重,他才发现她的头盔破了洞,雨水灌满了防热服。

陆宇的脑袋嗡一声大了,“不!”

女儿泡在滚烫的开水里一动不动,脸皮上起满了狰狞的水泡,从头顶到脖子,她的皮肤像融化的奶酪,又像煮透的烂肉,轻轻一碰就能从骨头上剥离。

她已经死了。

空茫的钝痛击麻了陆宇全身,他竟不知所措。

“露露,咱回家睡,地上凉……”目光透过模糊的泪眼,他回到了女儿小时候在农村的秋天里捡银杏树叶做床的傍晚。

钝痛过去了,尖锐的刺痛拔地而起,陆宇猛地掀掉自己的头盔,滚烫的雨水和蒸汽一齐涌向他,遮蔽了视线。

周围的人手忙脚乱地给他扣上头盔,警察和医生强行将他和女儿分开,分别送上了车。

原来这么疼吗,我可怜的孩子,陆宇的老泪划过被烫伤的脸,刀刮一样疼。

陆宇被困在半梦半醒的迷宫中:

梦里的她一会儿幻化为女儿,沉静隐忍,善良朴实,却在残酷世界的追击下一遍遍走向毁灭;

一会儿又化作妻子,清晰无比又始终模糊,像一个久远却消散不掉的画像……

在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里,他的电话就没停过。

一个自称是罢工组织话事人的女人告诉他,陆露死于清洁公司防热服的劣质和急救系统的缺失,公司毫无疑问应该为这场意外负责。

可清洁公司的负责人告诉他,防热服的质量没有问题,陆露的头盔是被人敲破的。

阴魂不散的罢工组织正是导致陆露死亡的元凶,烫雨和浓雾遮蔽了监控,给了他们绝佳的作案条件,陆露作为第一个在大罢工期间加入清洁公司的人,早已被他们记恨,于是便趁着这场烫雨行凶。

他们甚至在救护车赶到之前故意做了半小时错误的急救,加速了陆露的死亡。

陆宇被大量相互冲突又彼此矛盾的信息密集轰炸,公司和罢工组织似乎都急迫地试图将他拉到自己的阵营。

陆珠回来了两次,第一次抱着姐姐的枕头哭了很久,陆宇没有心思管她。

第二次骂了很久罢工组织和清洁公司,陆宇也没听进去多少。

清洁公司的人还在坚持不懈地打电话,说罢工组织本质上就是个黑社会,试图通过犯罪和暴力来逼迫公司接受流氓条款,陆露就是他们献祭的牺牲品,这样的组织就应该早日被绳之以法。

罢工组织那边也没歇着,坚持说公司的目的就在于贼还捉贼,借陆露之死将他们打成黑社会,好彻底消灭资本家的反抗力量。

实际上清洁公司作为寒风集团的子公司之一,是其资本力量在社会领域的延伸,还有无数的冤魂和陆露一样,被他们剥削、利用然后丢弃,他们是早该被清除的社会顽疾。

社会庞大的情绪点集中爆发在陆露的死亡迷雾上,两边都在极力拉拢陆宇加入自己的阵营,借受害者家属的立场左右自身舆论处境。

但唯独没有人在乎陆露的死亡,在乎陆宇的绝望。

警方的调查迟迟没有结果,法院冗长的程序刚刚启动,他所求的正义还在遥遥无期的彼岸,在迷雾的尽头。

陆宇木然地对着妻子的遗像发呆,可即便他再怎么追忆往昔,他的青春也早已结束了,永远留在了旧时代的尾巴里。

气温飙升之后,生活的重负如期而至,像每一对走进现实的贫贱夫妻一样,残酷的社会毫不留情地杀死了短命的浪漫,柴米油盐成为了生活的主题。

更严峻的是,空前恶劣的自然条件像大山一样压向他们这一代人,气温变化的曲线像一条迅猛的眼镜蛇,昂首挺胸地突破了一道又一道生存防线,逼着人类缩进了防热服里。

直接后果就是,他们需要为活着付费,为每呼吸的一口空气付费,“冷量”就是他们用辛劳换来的生存许可证。

不允许欠费,不允许赊账,他们掉进了冷量编织的罗网,无处可逃。

妻子那兰花一样的气质渐渐凋零,像真实世界里的兰花一样渐渐绝迹,等到终于被困到病榻上时,她那受尽苦累的灵魂已奄奄一息。

这个过程长达三十年,却又短得像一天。

等他在沉痛中缓过神后,陆宇才发现陆珠一个月都没回家了,于是打电话问问近况。

陆珠小心翼翼地说,自己实在没有勇气面对他悲伤的脸,听他时不时的叹气,家里的空气让她窒息。

陆宇沉默良久,“生活得向前看,你好好工作,挺好的......挺好的。”

挂了电话,压抑在躯体里的悲痛火山一样爆发,他是个失败的男人,挽救不了妻子,也保护不了女儿,三十年的努力也只换来了如今破碎的生活。

他生硬地意识到,像他这样的底层人不管是在天灾面前,还是在社会面前,都是毫无保障的玻璃品,一碰就碎。

但同时,未被磨尽的棱角让他坚定了一个念头:他要自己为女儿讨个公道!

方法很简单,静坐示威。

在清洁公司的大门口,在曾经的罢工组织集聚点,他一天天地静坐,任凭人来人往,像是海浪里的礁石。

如果有人试图驱逐他,不论是谁,他都直接掀掉自己的头盔,暴露在上百度的高温空气中,据说这个温度下人最多活十分钟,他以自杀式的决心捍卫着抗议示威的权利。

清洁公司绝不敢再闹出一条命来。

渐渐的,他的身边聚集了许多人,大部分是还在坚持的罢工者。

社会的视线重新聚焦在他和女儿陆露身上。

公司一改往日的推辞和拖沓,开始主动地同他谈判协商。

但无论开出什么条件陆宇都绝不心动,他的诉求只有一个,必须有人为女儿的死付出代价,接受法律的严惩,而不是赔个几十万敷衍过去。

他像一块密不透风的铁板,坚决不后退半步,由此带动的社会压力向警方、法院席卷而去,他们必须给公众个交代。

陆宇就这样一天天静坐,即便他所在的公司威胁将他开除,即便匿名的恐吓电话接二连三打来,他心沉如水,知道自己期望的正义就在前方。

直到一天夜里,陆珠悄然回家。

见到阔别许久的女儿,陆宇心中涌出欢喜,可随即发现女儿整个人笼罩在抑郁的阴云中。

“我辞职了。”她小声地说。

“为什么?”陆宇不解。

女儿黑云密布的脸开始扭曲变形,随后放声大哭。

陆宇抱住她,任她哭了个够。

“还记得我的那项发明吗?”女儿问。

“就是那个兰花?”

“意控植物。”

“对,能跟大脑连接那个。”

“公司拿到专利后,把它改造成了一个监控工具,强制安装在每个人的工位上,实时监控员工的精神集中程度,如果不集中精力工作,兰花就会枯萎,时间会被记录,这样一来,公司就能知道员工到底有多少时间是真正用于工作,并且把监控结果作为绩效考核依据。

“仅仅一个月,公司已经用这个作为理由裁了一百多号人了,并且几乎扣了每一个人的工资。

“公司里所有人都知道是我发明的这项技术,他们都恨我,排挤我,我没办法,待不下去了,就辞职了。”

陆宇骂道:“开公司的这帮孙子是要把人往绝路上逼吗?连精神都要监控,以前没这东西不也干得好好的吗?”

陆珠还在哭,陆宇除了替他骂公司也没别的办法了。

“我刚转正签了合同,辞职需要交一笔违约金。”陆珠抬起泪眼说。

陆宇心里咯噔一声,“多少钱?”

“五十万。”

“你说多少?”陆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陆珠没有重复,她紧咬嘴唇,低着脑袋。

陆宇魂不守舍地打扫了下家里的卫生,这段时间他只顾着抗争,家里已经脏得不像样子了。

不一会儿的工夫,他发现家里的温度降到了25度,陆珠打开了空调,全功率降温。

陆宇本想制止女儿,但看到她脆弱的样子,还是忍住了,只是叹了口气。

一夜无眠。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陆宇收到了寒风集团的系统警告:剩余冷量只够再维持三天。

逾时未充值的话,他和女儿就得靠肉身去硬抗一百二十度的气温了,连防热服里的空调都会罢工。

女儿还闷在被窝里睡觉,陆宇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头发白了一些,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没有再去静坐示威,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继续当一名高层玻璃外墙清洁员,他首先要为自己和女儿挣冷量费,好继续活在这个世上。

至于要不要跟清洁公司和解,以换取补偿,陆宇考虑再三,还是决定不和解。

大女儿生前受尽了委屈,陆宇不想她死后也是不明不白的冤魂,否则他不会放过自己。

由于满腹心事神思恍惚,陆宇进错了工位,干起了老罗的活儿,直到老罗提醒才发现。

“也别换了,你都干一半了,今天就这样吧。”老罗说着,从陆宇的吊台上绑好安全绳下降到外墙中央。

“我老婆的病情恶化了,可能就个把月的事了。”他说。

“啊?这么快......唉,我也没办法安慰你,老罗,我这儿也一堆事。”

“没办法,只能想开点,社会是不讲道理的。你看旁边那个正在建的大楼,每天几千工人没日没夜地干活,挣得少不说,前些天还出了工程事故,死了十几个。可就算辛辛苦苦把楼建起来了,工人也住不进去。社会就是这个样子,我们建的大楼、造的机器、做的服务,都是提供给别人的。”

老罗停顿了一会儿,补充道:“我儿子就在里面干活儿,是个水泥浇筑工。”

一阵西风骤起,猛地将他和老罗吹离了玻璃表面,双手双脚没有任何支撑,只有腰间的这跟安全绳将他们和大楼维系在一起。

但他们都不慌,安全绳很结实的,陆宇甚至有点享受这种飘荡在天地之间的感觉。

就在这时陆宇接到一个匿名电话:有人要杀你,你有一分钟。

声音经过处理,听不出性别,说完就挂了。

陆宇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只有空茫的嘟嘟声提示他刚才那通电话确实打来过。

这是什么恶作剧吗?陆宇想,但他的心却提了上来。

风加紧了,陆宇仍然晃荡在五百米高的半空中,被风吹成一张弓的安全绳细得像一根蛛丝,而他的身家性命就维系在上面。

现在要上升回天台已经来不及了,刚才那个电话再打回去已经是空号,陆宇嘴唇发干,他就这么心惊胆战地等待着,一分钟飞快地过去了。

陆宇突然听见老罗一声惨叫,急忙扭头看去,发现他的安全绳断了,正在坠向五百米外的地面。

老罗的身影迅速缩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随着黑点的静止,老罗的声音截然而止。

陆宇猛然想起,他和老罗交换了工位,安全绳断掉的本该是自己!

一瞬间冷汗遍身,他手脚并用地急忙上升,爬回天台,公司的人已经赶到,他们极力安抚惊吓中的陆宇,声称一定会为这场意外负责。

可怜的老罗,竟然走在了妻子的前面,陆宇仰望苍天,一股透心的悲凉从脚底蔓延上来。

这次我幸存了,下次呢?我的家人呢?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做出了决定,跟清洁公司和解。

他妥协了,失去了为大女儿不明真相的死追究到底的决心,换取了50万的补偿金,代价是从今往后不得再以任何形式追究陆露的死,这件事到此为止。

50万,刚够支付陆珠的违约金,这个数字是巧合吗?

他不知道。

陆宇去看望了老罗的妻子,除了等死,陆宇想不出更贴切的词来形容她的状态。

她的儿子此刻正在工地里打灰,忙得脚不沾地,连老罗的后事都只能请半天假草草办一下。

住院很贵,老罗儿子拼了命也补不上窟窿,加上公司赔偿的巨款,才勉强够用。

陆宇心里一阵悲凉,感觉老罗走得轻飘飘的,像海洋里蒸发的一滴水。

当天晚上,老罗妻子砸破房间玻璃,在高温空气里烫死自杀了。

这个时代,自杀简直不要太容易,防热服一脱,冷量一断,很快就会死。

只有活着才需要用尽全力,像在沙漠里手捧一掬水行走,水洒了、漏了、蒸发了,人就死了。

那栋建造中的大楼一天一个样,从拔地而起到遮云蔽日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

封顶之日,八条大红的竖幅从楼顶喷出,铺展到楼腰,庆祝建造完成的烟花响了整整半个小时。

楼下却围拢着32个举着白底黑字横幅的亡者家属,他们的丈夫、父亲、儿子死在了这场工事中,他们想讨个公道,但很快就被驱逐殆尽。

老罗儿子在父母双双离世之后精神恍惚,工作时操作不慎被卷入机器,死了。

因为已无亲人在世,所以公司没有赔偿,遗体已由有关部门火花安葬了。

烟花放完之后,盛大的流水宴席在大楼脚下展开,庆贺似乎没完没了。

陆宇心里闷闷的,有什么东西重如泰山,又有什么东西轻如鸿毛。

陆宇一直在尝试回拨那个警告电话,但永远空号。

那件事之后,他不敢再做高空清洁的工作,公司出人意料地善解人意,给他安排了新的任务,负责清理寒风集团总部大楼内部如血管一般蜿蜒交错的通风管道,确保所有房间的空气系统运转良好。

工作顺畅之后,与女儿的矛盾渐渐爆发。

陆珠从寒风集团铩羽而归之后,就陷入了抑郁的状态,一度严重到要规律服用抗抑郁药物的地步,整日窝在家中,对出门心怀恐惧。

“你这样下去不行的,你还年轻,哪能跟社会脱节?”陆宇几乎每天回家都要开导女儿,“工作没了再找就是了,不要一直顾影自怜。”

陆珠一听这话就烦,“道理谁不懂?需要你教我?我已经够烦了你就别再添乱了行吗?”

“你每天都在家待着你烦什么?”

陆珠气得把门反锁了。

生活上的矛盾也没有停过,陆宇虽然重返岗位挣钱了,但冷量警报却又响了几次。

“你为什么要一直给整个房间维持低温?这要多少钱你知道吗?”陆宇压制不住心里的火气。

“25度不是低温,是30年前人们生活的正常温度,我只想过一过以前人们的生活。”

“可现在不是30年前,现在的正常温度最低也是80度。”陆宇反驳。

“现在的世界病了。”

陆宇一下子火了,“你要一直活在旧梦里吗?怎么上学越久越脆弱?能不能学一学你姐,她吃了那么多苦,有抱怨过一句吗?”

“我姐已经死了,你才是活在旧梦里。”

这话彻底激怒了陆宇,他赏了女儿一耳光,“没有你姐,哪有你的大学上?高中时你姐的成绩比你好,她本来能去比你更好的大学,过比你更好的人生!之所以辍学的是她不是你,只是因为你更会耍赖,更会撒泼,更不体谅父母的难处,更自私!”

陆珠大哭一场,陆宇关掉了空调。

隔天回家一看,温度计上写着15度,陆宇第一反应是温度计坏了,随后大怒,“你疯了吗?我累死累活一个星期也供不起你这么开一天。来来来,你告诉我,25度对你来说都太热了吗?”

陆珠红肿着双眼,“我就想体验下冬天的感觉。”

“那这么说最低15度还委屈你了?是不是应该给你零度,再下点雪?”陆宇不由分手关了空调,“你赶紧给我出去工作,自己养活自己,别指望我养你一辈子。”

不到半个小时,室内温度就回升到了60度,但陆珠依然没有穿上防热服,她倔强地硬抗高温,大汗淋漓。

十分钟后温度突破80度,陆宇防热服里的降温装置提高了功率,开始加速制造冷气,陆珠仍然没有穿上防热服,她一动不动趴在床上,胸膛剧烈起伏,全身的汗水像海绵被挤压一样涌出,五分钟后汗水流干,陆珠剧烈的呼吸却平息下来。

陆宇扛不住了,他打开空调,设定到25度,剩余的冷量像着火的柴堆一样迅速烧了起来,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

陆宇不得不请了一天假,照顾晕厥的陆珠。

五天之后,陆宇夜里回来,却发现女儿不在家,他一下子慌了,马上给她打电话,“你在哪儿?”

“我在上班,找到工作了,半个小时后回去。”

陆宇愣了愣,“好,我等你。”

陆珠没骗他,确实找到工作了,跟她姐姐一样,清道夫,同一家公司,同一个工作地点。

陆宇的心又痛了起来,“为什么找这个工作?”

“因为找不到更好的了。”陆珠说。

“怎么可能?你可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

“我的同事里有三个跟我一样学历的人,还有两个学历比我高的人,而且是应届生。”

“......”

“现在的就业形势就是这样。”

“我毕业那会儿人多,每年都有一千多万大学生涌进人才市场,所以工作难找,我认。可现在人口都减成什么样了,每年只有不到一百万大学生毕业,怎么还这么难?”

陆珠眼神复杂地瞧着父亲:

“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觉得人少了,工作自然会更好。实际上上层社会和高新阶层并不需要那么多人,反倒是最底层的岗位、最基层的工作需要大量的人力来维持社会运转。

“银行经理可以由10个人缩到1个人,但是清洁工、建筑工、修理工不能由10个人缩到1个人……人口过多和过少的结果是一样的,都是大多数人被驱逐到社会的最底层去艰难求生。

“学历早就是一堆泡沫了,大多数人注定了要用一生的努力去建造少数人的舒适生活。”

那这么多年辛苦的求学是为了什么?陆宇想说,但没有说。他沉默了很久,能出口的只有一声长叹。

“但是你姐姐......”

“那就是个意外,别再想了,爸,现在公司的安全设施和应急系统已经很规范了,不会有事的。”

陆宇再次长叹一声,罢了,活着就好。

“是我给你打的警告电话。”

匿名电话再次打来时,陆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能跟你见个面吗?”陆宇问。

“可以。”对方答应得很干脆。

见面地点在咖啡厅,这种30年前陶冶情操的地方现在彻底进化成了奢侈品店,陆宇摘下头盔,感受着沁人心脾的凉爽,窗外灼热的街道和裹在防热服里的人群似乎和这里是两个世界。

令他没想到的是,对方竟然是个年轻女性,跟他女儿差不多年纪,穿着干练,打扮自然,陆宇完全无法将她和自己想象中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你还在上学吗?”他问。

对方笑了笑,“不要把我当你女儿看。”

陆宇不打算绕弯子了,“你为什么打那个电话?你怎么知道有人要杀我?为什么现在又要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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