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肃宗至德年间,长安一位名叫薛郧的官员喜得千金,许是因为子嗣艰难半生唯得此一女,薛郧不仅将女儿视为掌上明珠疼爱有加,更是从小就教她诗书音律,假充养子之意。
可喜的是,薛府的女公子生性敏慧,八岁即能成诗且洞晓音律,到了及笄之年,更是诗名在外倾动一时。可悲的是,就在她本该觅一位良人谈婚论嫁的年纪,父亲薛郧(yún)因为出使南诏在途中感染瘴疠,转眼间已然命丧黄泉。
父亲一走,孤女寡母生活困顿无依,小姑娘忽然回想起,童年时父女俩在家中庭院的梧桐树下歇凉,父亲忽有所悟,吟诵了一句:“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随后便捻须卡顿,转而问她能否续诗。文思敏捷如她,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念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彼时年幼的她看不懂父亲喜忧参半的脸色,如今却恍然大悟,就像当代人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少时的子弹多年后正中眉心”,那句暗含“风尘之人迎来送往”的续诗,明明是无心之言,却偏偏一语成谶。
父亲生前的忧虑最终变为了现实——为了一家人的生机,年纪轻轻的她不得已入了乐籍,从官宦之后的良家子,沦落为下九流的歌伎。
可敬的是,就算陷于污淖以声色娱人为生,她却并未就此自甘堕落,宋代的《宣和书谱》赞其“虽失身卑下,而有林下风致。”而后,她更是凭借过人的文采安身立命,成为出入权贵幕府的清客,甚至被破例奏请了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衔。
囿于校书郎非进士出身不可担任的旧例陈规,奏请一事最终没了下文不了了之,然而“蜀中女校书”的名号却从此传开,一同流传后世的,还有她“思致俊逸,法书警句”的文采,和“情尽笔墨,翰苑崇高”的诗名。
她名薛涛,字洪度,与卓文君、黄娥、花蕊夫人并称蜀中四大才女,是“裙裾之中的异物”,也是历史上独一无二、“管领春风总不如”的女校书。
可叹的是,那样的时代加上那样的身份,使得她身边总围绕着许多似是而非的桃色风闻,从生前纠缠至身后,久而久之,竟至于让“艳名”盖过了“才名”。而种种风闻之中甚嚣尘上的一桩公案,便是她与元稹之间的那段过往。
津津乐道时,她就是才子佳人风流韵事的点缀;众口铄金时,她又是狐假虎威抨击“渣男”的工具。仿佛从一开始,所有人都默认了以她的身份合该与“清白”二字无缘,为了迎合大众的臆测,她必须成为那个痴心错付的苦主。
倘若洪度泉下有知,恐怕也只得摇头叹息:“我与微之,原是两清的。”
那段广为流传的情事,最早的传说记载见且仅见于晚唐范攄的《云溪友议》卷下《艳阳词》:
安人元相国,应制科之选,历天禄畿尉,则闻西蜀乐籍有薛涛者,能篇咏,绕词辩,常悄悒于怀抱也。及为监察,求使剑门,以御使推鞫,难得见焉。及就除拾遗,府公严司空绶,知微之欲,每遣薛氏往焉。临途诀别,不敢挈行。……元公既在中书,论与裴晋公度子譔及第,议出同洲。及兼问浙东,别涛已逾十载。方拟驰使往蜀取涛,乃有俳优周季南、季崇及妻刘采春,自淮甸而来。善弄陆参军,歌声彻云,篇韵虽不及涛,容华莫之比也。元公似忘薛涛......
此后五代十国至宋元明清,从《牧竖闲谈》到《蜀故》,无一不是以《艳阳词》为蓝本,并在此基础上添油加醋以讹传讹。殊不知,这篇别无佐证的唯一记载,已被指出多处失考传讹、“与史不符”、毁誉失当之处,属于是“小人无忌之谈,皆不足取”,无法作为信史,只能列入小说家杂事之流。
一则,元稹是元和元年除左拾遗,旋丁母忧,元和四年二月除监察御使,并非先除监察御使,再除拾遗;并且,元稹使东川时,严绶在京中任右仆射并不在蜀中,而时任剑南西川节度使的人则是武元衡,严绶是不可能完成“遣”薛涛去陪侍元稹这一行为的。
二则,薛涛是受到节度使管辖的歌伎,即文献上常提到的“营伎”,她没有人身自由,只能在西川辖区内供节度使的驱使,更不可能离开西川辖区,前去东川陪侍元稹。二人唯一可能有的交集,只能是依据元稹的行程——从元和四年开春出使东川查案,至闰三月三十日才回到长安——由此推测出,他在查案之余或许曾绕道至成都看望武元衡,并在其幕府之中与薛涛有过一面之缘。
这一年,元稹三十一岁,而薛涛的生卒年未有确切记载,从“得年七十三”到“至近八十”不等众说纷纭。但只要按照这个年龄区间反推,元和四年的薛涛已经五十岁上下,与元稹相差二十岁左右,而不是传闻中所记载的十二岁。
年龄差距如此悬殊之下的一面之缘,会有可能发展为一见钟情吗?
最后的最后,被用来佐证二人有情的一些诗文,首先是薛涛的《赠远》二首,虽说歌伎和狎客之间,从来就以夫妇自况,然而此二首诗所寄者究竟何人,如今尚无从考证,并不能轻易断定为写给元稹的。
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
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
扰弱新蒲叶又齐,春深花落塞前溪。
知君未转秦关骑,月照千门掩袖啼。
——薛涛《赠远二首》
至于诗题写明二人互相寄赠的两首诗,一来,“相思”二字本就不尽指爱情关系,用在朋友间也屡见不鲜;二来,这两首诗本身就存在着相当的托名之嫌疑,是否系真正的薛元二人所作,都需要打一个问号。
锦江滑腻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
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
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君侯欲梦刀。
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
——元稹《寄赠薛涛》
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
月下咏花怜暗澹,雨朝题柳为欹垂。
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
老大不能收拾得,与君闲似好男儿。
——薛涛《寄旧诗与元微之》
《寄旧诗与元微之》一诗,《才调集》作元稹诗,然而《元氏长庆集》(六十卷本)却无该诗记载,《全唐诗》元稹集中虽有之,却题作《寄旧诗与薛涛因成长句》,《唐诗纪事》则云“元微之赠涛诗,因寄旧诗与之”,以之作薛涛诗,但除开薛涛已佚的五卷《锦江诗》今不可考,再未有别集将该诗收录于薛涛名下。
至于《寄赠薛涛》一诗,同样不见于宋、明诸本元稹作品集,之所以被收录进《全唐诗》,追根溯源很可能还是源自范攄的《艳阳词》。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元白诗歌在中唐时就已广为传唱,颇有一字千金洛阳纸贵之势,以至于冒名牟利蔚然成风,连元稹自己也在为《白氏长庆集》作序时吐槽:
至于缮写模勒,卖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其甚者,有至于盗窃名姓,苟求自售,杂乱间厕,无可奈何!……其甚伪者,宰相辄能辨别之。自篇章以来,未有流传如是之广者。
由此,或可推知,两人的关系无论爱情说还是唱和说,其实都难以成立,薛元二人倒有点像是被《艳阳词》莫名拉郎的一对CP,却因为“以唐人说唐诗,耳目所接,终较后人为近,故考唐诗者与计有功记事诸书,往往据之以为证焉”,一步步演变、流传至今。而笔者在细究这桩公案之余,也不由得感叹:
辨考生平索幻真,何曾才子负佳人。
只缘后世传谣喙,附会莺莺唱怨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