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豆米
编辑丨雪梨王
比起跟风去网红博物馆排队打卡,侯爱林更愿意探访中小型博物馆。
他会去广州看南越王墓博物馆,感叹汉朝时还是荒蛮之地的广州居然有一座汉墓;也会利用周末时间从北京匆匆往返山西太原,只为看北魏壁画展;他还曾驻足在浙江龙泉青瓷博物馆,对着展陈瓷器残片的一整面墙,细细研究每个切片釉的厚度和色彩变化。
侯爱林是视频号“白龙马寻宝”的运营者,最大的爱好就是寻访博物馆和古建。寻访中他发现,那些精致有趣的中小博物馆,在现实中难免面临尴尬处境——一个三层楼的博物馆“空空荡荡就几个游客,卫生间比我卧室都干净”。他觉得很可惜,“它们值得被更多人看到”。
门可罗雀,是国内很多中小博物馆的现状。国家文物局数据显示,目前已备案的博物馆中,中小型博物馆占比达到70%。这意味着,全国绝大多数博物馆需要努力被“看见”。
在文博热的大背景下,近年来,总有博物馆因藏品、文创频频出圈;热门旅游城市的博物馆无论淡旺季,总会出现预约难、排队长的现象。社交媒体的旅游攻略中,博物馆几乎成了每座城市的必逛打卡点,“逛一座城,一定要去博物馆”,甚至对本地居民来说,逛博物馆也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如何被更多人看见,让脚下的一方土地和历史记忆被更多人了解,是中小博物馆面对的共同难题。
老家的“小文物”,谁来看女儿上一年级开始,黄冈人林颀涵就经常带她去逛本地博物馆。现在女儿已经读到了五年级,她喜欢馆里那座三翼龙座九连青铜灯,觉得它既像圣诞树,又像三星堆的神树。
这是黄冈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它反映了东汉时期人们生活的一个切片,能用九连灯是相当富裕的阶层,说明我们黄冈还是有点牛的。”提到黄冈,林颀涵颇为自豪。带女儿去博物馆的过程中,她了解到,原来家乡不止有黄冈密卷,这里还是苏东坡第一次被贬的地方,也是他写下《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地方。博物馆的每样东西,都能够让我们隔着几个世纪,溯源到那个时代的城市和文明。
“情绪是人类普遍的情感,古今相通。而文物作为人类生活和文明的一些比较确凿的证据,可以穿越时空。”赵小花对此很有感触。她是文博自媒体“博物馆有意思”的联合创始人,他们最出圈的第一条内容,便是讲山东小城青州博物馆的佛像。这些来自北齐的佛像残缺、古老,带着“永恒的微笑”向大家讲述1500年前的故事。赵小花说,当她和佛像对视时,能从中感受到某种治愈和平静,以及一种很深的悲伤情绪。视频发出后,“青州博物馆”“青州造像”“北齐”三个词条冲上了热搜。
和侯爱林一样,赵小花日常也喜欢去小众博物馆。
她记得,在云南楚雄一家关于彝绣的博物馆,有个50多岁的阿姨,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她们那个村,女人基本没受过教育,但是从出生起就会跟着大人绣东西。她们绣东西是不需要草稿的,这门手艺也是很原生态地代代相传。等她长大之后,迫切地想要把这个记忆保存下来,倾其所有去搜集绣片。我们关注后,这个事情得到当地重视,这才有了一个对外展示的地方。可能就是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会有人想要把一些共同的记忆传承下去。”
在赵小花看来,中小博物馆更多承载了地域的文化基因,是地方记忆的载体。“每个人都有故乡情结,而中小博物馆正是这种地域文化和地方记忆的载体。这是流淌在每个人血液里的东西,这些东西会因为某一件具体的文物或者遗迹被唤醒。”
与此同时,赵小花同样发现了中小博物馆的尴尬处境,“在工作日去这些博物馆,你会发现馆里除了工作人员以外,只有很零星的观众,周末人可能相对会多一点。”
“文博是热了,但并没有热到我们这里。”荆门博物馆办公室主任全秦毅很坦诚。荆门位于湖北省中部,尽管有着悠久的历史,但并没能吸引到如织的游客,节假日也只接待一两千人,“外面热火朝天,但这是一种断层的热闹。”
走进博物馆的人,其实是渴求了解更多的。赵小花发现,每次走到最后,旁听讲解的队伍总会变得越来越大,“中小博物馆能够提供给观众的信息和提供信息的形式比较有限,其实大家都有很强烈的想深入了解的需求。”
近年来,年轻的受众也对博物馆的科技感和数字化水平提出了更新的要求。国家博物馆最新公开的数据是,2024年进馆参观的35岁以下年轻观众占比达62.09%。
“有没有AR眼镜?戴起来能看到立体的文物,还配有解说?”“能不能扫码听解说?”黄冈市博物馆副馆长张安安不时会听到年轻游客提出类似的需求,不少大型博物馆早已有的设备,对他们来说,还很难实现。
黄冈博物馆2012年开馆,张安安记得,当时馆里配备了幻影成像的互动屏,但过了两年保修期后,部分专业设备一旦涉及维修,都需要请外地设备生产商的售后人员来修,除了专业设备维修成本较高,开馆年限时间越长,基础设施设备维护成本也越高。
博物馆大厅的巨幅卷轴画《千年黄州》
他们一度试图引入新的数字化项目。张安安联系到了国内技术比较成熟的供应商,提了几个适合的项目。比如可以做现在流行的AR眼镜,如果博物馆每年人流量在100万以上,公司免费投入硬件和博物馆合作运营,但像黄冈这样的国家二级博物馆人流量最多也就40多万,而如果自己买设备和配套的软件,一个点位硬件加效果普通的软件开发费用,最低也要近十万块。
博物馆大厅的那幅盘旋在楼体中间、展示黄冈从古到今代表性人物和事件的巨型卷轴画《千年黄州》也很适合数字化,“扫描之后,做成投影,再结合灯光秀,壁画里的每个场景都可以动起来。”张安安设想着,再一问价格,预算至少100万,“现阶段我们还无力承担”。
即使想拿钱出来好好做,有时也很难对接到好的资源。这其中,人才也是短板,目前馆内的公众号和短视频账号运营都由讲解员兼任,只能边做边学,更新频率虽然能达到每年300期以上,但离“出圈”,还有很远的距离。
在我们此次走访的几家博物馆中,几乎没有单独做数字化宣传和运营的职位,要么外包,要么由其他岗位的工作人员兼任。由于迫切需要通过网络将馆里的藏品推广出圈,绵阳市博物馆在2020年就组建了专门的信息小组,搭起了自己的新媒体,但“水平有限,好像文章和视频都对公众吸引力不足。”副馆长都云昆很发愁。
探索用数字化点亮“繁星”老家的“小文物”,和中小博物馆面临的普遍困境被“繁星计划”注意到了。2023年,由国家文物局指导,腾讯与中国文物报社联合发起助力中小博物馆数字化提升繁星计划,希望通过整合中小博物馆馆藏资源和腾讯的技术优势,推动博物馆与现代技术深度融合,推出更多可视化呈现、互动化传播、沉浸式体验的博物馆产品和服务。
他们发现,家乡的茶馆、烤鸭、吹树叶,哪怕一块小角落也能复原古代社会。而藏匿在市井里的中小博物馆,则收藏着脚下的每方土地,代表着这个地方的精气神,比如在绵阳博物馆,可以窥见放飞的四川人民的精神状态;在黄冈博物馆,你能感受到这方土地对文气的尊重。而“繁星计划”则希望借助数字化技术,关心更多中小博物馆,“历史的繁星不是用来追逐的,它让我们记得自己的来处”。
荆门博物馆是在2024年9月加入“繁星计划”的。
彼时,湖北省文化和旅游厅(湖北省文物局)、中国文物报社、腾讯SSV数字文化实验室联合在武汉办了一场“中小博物馆数字助力繁星计划”湖北省启动会,宣告将全面启动湖北三年规划,包括提供公益+技术资源扶持,助力湖北中小博物馆数字化建设,推进荆楚文化数字成果共享。
而早在两个月前,全秦毅的邮箱里就收到了省厅下发的有关“繁星计划”的文件。她找到馆里领导,请缨由办公室来接这项工作,并主动联系了“繁星计划”的工作人员,成为湖北首批获赋能的10家中小博物馆之一。
荆门博物馆的越王州勾剑
他们出了一位同事对接物料和素材,前后花了1个月,一个界面简洁又颇有审美,同时在细节上兼顾了荆博特色文物元素的小程序就上线了。“本来只想抓住机会试一下,没想到居然做成了。花钱都找不到这么好的资源。”全秦毅感叹道。
事实上,小程序和视频拍摄只是“繁星计划”在第一阶段助力中小博物馆的工具之一。“繁星计划”湖北项目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他们提供一套“4+X”的工具箱,“4”包括数字化平台(小程序、数字展示、服务导览等)、视频号打造和传播、数字文创IP打造和文博场景码,“X”则包括数字人才培养、文物采集、节点活动策划等,根据当地博物馆需求针对性助力,比如湖北省是针对评选出的贯穿远古至近现代历史长河的“百件荆楚瑰宝”,进行文物三维数字采集,并集结成可实现线上云展览功能的AI数智图书出版。
荆门博物馆小程序页面
2024年“久久公益节”时,他们还邀请博物馆拿出自己重点文物的IP,运用到腾讯游戏《妄想山海》中,游戏用户捐助小红花后,可以获得以文物为原型的道具,募捐到的资金也将反哺给提供IP的博物馆用于数字化改造。
彼时《黑悟空》的火爆为山西古建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全秦毅接到“久久公益节”邀约的当晚,便请同事加班将需要的三件文物素材发了过去,恰好搭上了这趟车。如今回想起来,她觉得实属幸运。这也得益于馆里前两年开新馆时,为文物做了三维扫描。
不同于荆门博物馆及时步入“快车道”,黄冈博物馆在“繁星计划”中慢了半拍——更多地方中小馆因为没有经费为文物做三维扫描,错过了这次机会。近两年,馆里有了“00后”员工和志愿者,年轻受众也多了起来,张安安明显感受到大家对二次元的需求越来越多了。
黄冈博物馆接触到AI的契机,是一个月前的“繁星数字守艺人”活动。他们征集了15组家庭,从武汉到黄冈游学,参观黄冈博物馆的同时,引导孩子们在博物馆“寻龙”,最后教他们用AI绘画工具创作龙元素的数字文创作品,通过科技和创新,为文物赋予了活力。
“以前说到AI,都觉得这个东西离我们太遥远了。”张安安透露,过去一个月,他们已经将AI引入了四场社教活动,这些活动在线上线下都备受好评,“这让我们看见了,原来不需要引入什么高级设备,不需要花很多钱,也有能力做一些新的东西”。
绵阳博物馆走得更远一些。四川是“繁星计划”启动的试点省份,绵阳博物馆在2023年6月便加入其中,都云昆的目标很朴素——绵阳并不是旅游城市,他们希望通过网络将博物馆的好东西推广出去。
他们参加了腾讯组织的传播培训班,共同拍摄创作了几条短视频,以实践的形式学习,也参加了线上的联合直播。一年之后,影响开始显现,微信公众号的粉丝从3万涨到了接近7万,2024年进馆人数比前一年翻了一倍,都云昆记得,2024年国庆节,他们统计了进馆的车辆数据——四川每一个地市州都有车来,除港澳台外,其他省份、自治区的车牌都出现在了绵阳博物馆,“感觉进入了快车道,上了高速的感觉。”
很多人是来看摇钱树的。绵阳博物馆里的汉代摇钱树是全国现存最大、最完整的一件。这个IP被发掘后,已经成了绵阳的名片之一。
2024年,绵阳博物馆的摇钱树以数字影像作品的形式,走入了巴黎卢浮宫展出,利用 AI技术将摇钱树创作成一件衣服,带大家重回东汉时期四川人的精神世界。这也是“繁星计划”的活动之一,那一次展览,他们一共带去了10件中国文物的数字化影像作品。
在巴黎卢浮宫展出的数字影像作品
“打开门,走出去,才让文物活了起来。”这是都云昆最大的感受。
奋力出圈,也是守艺还有更多的“被看见”,是“繁星计划”湖北项目组的同事们未曾想到的。
通过外出参加“繁星计划”的数字化培训,张安安结识了来自AI领域和自媒体领域的大咖,这是她在省内接触不到的资源。她透露,已经有人向黄冈博物馆伸出了橄榄枝,探讨之后跨界合作的可能,比如一起创作视频,或利用AI共同开发文创产品。
张安安计划着,之后的社教活动如果要做数字化,就用AI工具,每次根据不同文物或者主题来做。“寻龙”之后,他们又和“繁星数字人守艺人”一起做了“给文物穿毛衣”和“只此青绿”等主题,还将活动带到了当地小学。“玩法很多,难度不大,成果都可以视频化,并被传播出去。”张安安计划将其常态化,做成固定的社教品牌,进而和其他机构合作,推广到更多博物馆和人群中去。
这恰好契合了“繁星计划”为中小博物馆赋能的初衷。“不论是小程序、视频号还是AI工具,我们提供工具和平台,其实是提供给他们技术和启发,协助大家把从0到1的工作做完,让博物馆好的IP和数据资产在腾讯体系内产生价值,进而启发他们,可持续地走下去。”“繁星计划”湖北项目组工作人员解释说。
无论是中小博物馆,还是腾讯,都在思考“出圈”这件事,哪怕打出一个IP都足够。但做文化工作的人有更多考量,他们不会单纯为了博流量和眼球,而脱离身份去蹭热度,这也是大家的共识。
张安安在黄冈博物馆做讲解
近几年,不少文物或博物馆靠“表情包”和“热梗”出圈,在张安安看来,这可以说是文物和观众的双向奔赴,但文物的娱乐化也要有边界。如何让博物馆文化既能以公众喜欢的方式融入日常生活,也不会在泛娱乐化中消解文化传承的社会价值,“博物馆的流量一定要是正能量”。
他们宁愿步子迈得小一点,走得稳一些。在张安安的认知里,博物馆是能让所有人共情的地方,“来自各地的人,都一定能在某件文物的历史和故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文化脉络。”
而在腾讯SSV数字文化实验室副主任闫国君看来,腾讯在其中发挥的,是其特有的作为平台的连接和作为科技企业数字化的能力。他们过往和大博物馆合作的经验证明,这是一条有效的路径。如今,腾讯希望将其普及开放给更多的中小博物馆,这也恰好与博物馆公共开放和教育服务的职能完美契合。
文博从业者们也从中体会到某种共情。“听到‘繁星计划’的整体规划,它不仅仅是提供一个平台或技术,而是为整个社会做公共服务的建设,这很打动我。”张安安说,文化是传承和互通的,互联网是连接和开放的,或许这就是他们找到的最大公约数。现在还只是第一年,她看到了一颗种子被种下,她还想再等五年、十年,等到这颗种子开花。
用全秦毅的话说,如果不是真的热爱,只当这是一份工作的话,是做不了这么久的。她学文物修复出身,过去最享受的就是独自听着窗外行人脚踩落叶的声音,静静地和文物待一整天。但如今她希望更多文物可以被看见,希望人们可以像逛书店那样,每到一个地方,就去当地博物馆转转,寻找内心的安宁和沉淀。于是她和她所在的博物馆选择张开怀抱,试着走向大众,“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发光的时刻,我们能做一点是一点。”
“能让这些博物馆有被大众认识和了解的途径,这个非常重要。”在赵小花看来,在“繁星计划”的扶持下,中小博物馆可以先唤醒本地人,在他们对自身文明认同的情况下,再一步步进入大众视野,“毕竟它(文物)的价值不止于它和这个地方的关系,比如青州造像,它本身的美,属于更大范畴里一种带有普世价值的审美。”
运营 / 杜晶昭 校对 / 李宝芳 美术设计 / uncle玛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