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洛宁,是在府内书房。
十六七岁,衣衫不整,面容苍白,像个易碎的白瓷娃娃,好看的很。
老爷笑吟吟扣了扣子出门,吩咐我和秋兰带这位洛公子安置。
其实美其名曰安置,不过是找个侧院养起来,如同他养的那一屋子莺莺燕燕一样。
老爷姓唐,是雍城最大的钱庄老板,又跟京里的大官攀着亲戚,在本地是呼风唤雨的。
“真是晦气,要服侍这样的主子。”秋兰抱怨着,完全不打算压制自己的声音。
她是二房夫人的陪嫁丫鬟,因前日摔了二夫人最喜欢的紫玉簪子,被撵到外书房服侍了,原本她在里面,是不用做这些粗使活计,如今要服侍这个明显外面买来的,连妾都抬不上去的小倌,自然觉得丢脸。
听了她这话,洛宁身子在发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大宅院里混久了,人人都有察言观色的本事。
见他如此惶恐,秋兰脸上就更是轻慢,“我说哥儿,跟我们走吧,老爷这书房可金贵的很,如今脏了,等下少不得要好好打扫一番呢。”
他紧抿着唇,有些踉跄地站起来。
“后厨今日做了水晶糕,我是嘴馋想吃,又怕后厨林妈说嘴,姐姐在府内最得脸,还要劳烦姐姐去后厨帮我取一碟,这里活计就全交给我吧。”我笑着说道。
秋兰面上一喜,“这个好办,那我现在就去取,这里就交给你了。”
“劳烦姐姐。”我说。
后厨林妈是秋兰干娘,借着去后厨,她正好偷闲躲懒,既避了差事,又是因帮我做事,不用承我人情,回上头也有个交代,这样一举多得的事,没有不为的道理。
等她走后,我才好好打量洛宁。
娇滴滴一朵水仙花,若是精心养在白玉缸子里,端到宫里布置都不输色,可惜在这藏污纳垢的深宅中,注定是要腐败糜烂的。
“公子,我叫春露,是外院伺候老爷的丫鬟,在府里也有些年头了,若是公子有什么需要吩咐的,托我便可,我会尽力为公子置办的。”我给他斟了杯热茶。
他轻轻道,“孑然一身之人,没有什么可置办的。”
忽的,他抬头对我笑了笑,“不过还是多谢了。”
在他眼中,一片死意。
……
“可都打理好了?”大夫人一边对着镜中细细描绘着那一双弯眉一边漫不经心问道。
我舀了一勺桂花油打底,轻柔地挽着发髻,见她问了便笑道:“安置了,本想安置在书房外院的,二夫人嚷着说外院的芍药开得好,安置个男子去就赏不得花了,让我挪人去戏台子后面的小院。”
“老爷可曾问了?”她道。
“不曾,好像京里哪个大人要做寿了,老爷这几日在忙着筹办送入京的贺礼。整日都在书房会客。”我说。
“秋兰过去后服侍得怎么样?”大夫人拿起妆奁盒一支攒珠钗把玩着。
“秋兰姐姐金尊玉贵,自是做不惯那些服侍人的活计,所以平日倒也清闲。”我说。
大夫人轻轻一笑,拿着攒珠钗插到了我的发间,“春露,你一向伶俐,有你在外院看着,也能少些子乌烟瘴气,不过嘛,有些不合时宜的东西,还是及早料理为好,你觉得呢?”
不合时宜的东西指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我摸了摸头上的攒珠钗,珍珠不大,但是质地不错,拿出去当了,约莫是一两六钱银子,我近四个月的月钱。
“夫人的缠丝金芙蓉簪真好看。”我直接拿起妆奁盒里那金光灿灿的簪子。
大夫人面色微沉,“是吗?”
“这簪子戴在头上好看,可不知扎人身上,疼不疼,会不会要命呢。”我说,“奴婢觉得,疼是肯定要疼的,但要不要命,得是夫人说了算的。”
“阿弥陀佛,你年纪轻轻的,别说这些浑话,就是个小物件,你若喜欢,拿去把玩便是。”大夫人双手合掌轻叹一声。
我将簪子藏进袖子里,俏皮一笑,“夫人在说什么,奴婢可没什么都没见,这簪子一时不见了想必是掉进了什么旮旯里去,两三日再寻不着,再发作也不迟。”
从大夫人房里出来,我轻舒一口气,随即脸上带着习惯性的谄媚。
在丫鬟眼里,我不过就是个样貌普通的外院服侍丫鬟,因能梳得一手好发髻才得大夫人看重,但也仅限于被大夫人偶尔叫过去梳头,比不得那些内院服侍的丫鬟,金尊玉贵,心灵手巧。
就连月钱都比她们少一半,年节赏赐就更少。
但若论年收入,我肯定能碾压她们所有人。
因为我是大夫人的心腹,是她在外院的眼线。
端茶递水的工作谁都能做,可监督外院,搬弄是非,动那些见不得人的手脚,处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宜,就不是那些娇滴滴的大丫鬟能做得了的事了。
所以每次大夫人都会在我的月钱之外给我额外的钱,或者是首饰。
当然,这在府里都是秘密。
我很喜欢她们都把我当成软弱可欺的对象,没有人会提防一个傻乎乎一无是处的人。
我叫陈春露,是雍城边陈家村的普通农女。
我家原也算殷实,父母双全,顶上还有个哥哥,家里二十亩地,种地一年交完税,除了一家口粮,还能攒下些钱来。
但是老天不保佑,连着旱了好几年,地里种不出粮食,凑不出税钱,只能卖地糊口。
后来父兄去盐场里背盐,相继染了咳疾,拿不出药钱,就死了。
父兄过世,孤女寡母日子就更难熬。母亲想不开就跳了井。
还好叔父一家东拼西凑了些钱帮我家人下葬,我无以为报,就让他们把我卖到雍城当丫鬟,刚好卖到了唐家。
唐家真是泼天的富贵,便是做粗使丫鬟,月钱都十分丰厚,吃饭也是顿顿有肉,逢年过节还有主子赏钱赏衣裳。
可我不想一辈子做粗使丫鬟,将来配个喝酒赌钱逛窑子的亲随小厮,一辈子也就那样熬过去了。
本分这种东西,在这个吃人的世道下是不适宜的。
我记得第一次出手是帮大夫人除去了才采买进来的一个南曲戏子。
那女子生得削肩膀,水蛇腰,一双桃花眼斜来,魅惑的很。
老爷宠的像个宝,平日喝酒都带着她。
慢慢的,她就开始恃宠生娇,仗着老爷的宠爱不请安,日日都做新衣裳,吃人参燕窝,一被大夫人挑剔就哭哭啼啼要寻死。
我从大夫人那里拿了五两银子,使钱打听到她以前在戏班子有个相好的,便故意创造机会引得他们见面,在他们你侬我侬的时候再故意引二夫人的人瞧见。
二夫人早就腻歪这个比她还能装腔作势的小戏子,立刻派了好多人去抓,闹得一出老大阵仗。
老爷气的很,直接让人把小戏子沉塘了,随后又气恼二夫人闹出这么大动静下自己面子,整月都不去看二夫人。
有这么一件事,我便坐稳了大夫人第一心腹的要职,而我也正式开始了,我的后宅谋划。
……
洛宁很好看,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幅画。
不过不管男女,如果你没有自保的能力,美丽就是一件危险的东西。
“厨房今日做的玉蓉银耳羹,现炸的小鹌鹑,还有江南时兴的小腌菜。”我把饭盒里的饭菜摆到他面前,“公子快用吧。”
洛宁扫了一眼,淡淡道:“多谢。”
数日不见,他已消瘦了一大圈,整个人都恹恹的。
前些日子都是秋兰来送饭,料想她心高气傲,肯定没少冷嘲热讽。
“有时候,人不能自己放弃自己,不然别人就会追着跑着上前来践踏你。”我上前去按住他的肩膀,半是强迫地把他推到桌子前,按坐在椅子上,“公子这样,吃亏的是自己罢了。”
他垂头坐在那里。
“我是要离开这里的,公子可愿跟我一起离开?”我开口。
他猛地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要离开这里,堂堂正正离开,公子如果愿与我一道离开,眼下就好好吃饭。”我说。
一连忙过好几日后,老爷总算是空闲下来了,中午直接跑到了洛宁这里用饭,正在动手动脚的时候门房人来报,说是有人拜访,老爷这才离开。
洛宁干呕不断,我上前为他擦拭唇角的时候,他一把抱住了我,靠在我怀里瑟瑟发抖,仿佛是受了惊吓的雪雁一样。
“别怕,他今晚来不了。”我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我会让他来不了的。”
当夜下着雷雨,精心装扮的秋兰羞答答地上前服侍喝醉的老爷,踏进了书房就整夜没再出来。
我坐在洛宁的床上教他玩翻花绳。
屋子里就点着一盏蜡烛,昏昏暗暗,朦朦胧胧。
他敲着拍子给我唱了一段小调,我听不大懂,只觉得那嗓音百转千回,甚是好听。
“春露,如果能离开这里,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洛宁问我。
“有钱花,有人使唤。”我说。
“其实我想去找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小山村,隐姓埋名,悄然过一生。”洛宁说。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眼中都好像有光了,“如果还有命的话,我一定要做一个普通人,一个正常人。”
“普通人的日子可不算好。”我说。
单纯的普通人是无法安稳过这一生的。
要想出人头地,就得狠,就得拼。
我把簪子递给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不过我会护着你的。”
秋兰伺候了老爷,二夫人便求着老爷抬了秋兰做姨娘,老爷刚想松口,大夫人提醒道祭祀家祠的日子就快到了,得先以家祠的事为主,等祭祀之后再抬秋兰的身份也不迟。
虽然秋兰没当上姨娘,但还是给专门安置了院子住,也拨了丫鬟去使唤。
老爷图新鲜,加上秋兰娇滴滴的缠人功夫,一连好几日都宿在秋兰的院子里。
而我因为在给大夫人梳头的时候不小心摔碎了大夫人的玉镯子,被管事的罚了几鞭子,当下就起不来了。
晚上我趴在床上半死不活,窗子外动了一下,随即一个白色身影翻窗进来。
“我的祖宗,这个时候你过来,被旁人瞧见了,我这条命只怕就进去了。”见是洛宁,我有些头疼。
“我听说你挨了鞭子,伤可要紧?”他眉头微皱,尽是担忧。
“我不碍事,你快走吧。”我用力挤出来笑,“我说过,为了计划,咱们都得吃些苦头,眼下是我,过些日子就是你,好歹忍过这阵。”
“都是为了我,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需受这样的苦。”他握住我的手摩挲着,声音压得低低的,“春露,你对我真好。”
“只要你信我,我会一直对你好的。”我说。
一天早上,老爷在大夫人处歇着,在给大夫人梳头的时候,丫鬟突然跪下来瑟瑟发抖,说大夫人的首饰不见了。
大夫人略显惆怅表示,丢了就丢了,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丫鬟委屈兮兮地表示,所丢的首饰乃是大夫人的陪嫁首饰。
大夫人一脸哀怨不忍,说着都是自家姐妹,这样的事没必要闹起来。
老爷虽是风流,对发妻还是十分敬重的,当即表示要彻查此事,不能让大夫人受委屈。
结果搜查的家仆在洛宁的屋子里找到了大夫人丢失的缠丝金芙蓉簪。
秋兰最瞧不上洛宁,当即就开始冷嘲热讽,说话一套比一套难听。
老爷面色难看,要洛宁给一个解释,洛宁只闭口不言。
老爷面子过不去,当即让人拿鞭子要好好抽洛宁一顿,抽完就关进马房里吊起来,大夫人于心不忍,忍不住开口求情,二夫人就嘲讽大夫人这般好心,是不是动了歪心思。
大夫人羞愤难当,跪地呜呜哭起来。
大夫人身边的丫鬟银锁忍不住跪出来招认是秋兰指使她偷来栽赃给洛宁公子的,因为她一时贪财才被秋兰所蒙蔽,如今看见大夫人受如此委屈,自己良心上过不去,愿意主动出来认罪。
边说边把自己所收的首饰都拿出来,看得秋兰是目瞪口呆。
首饰的确是秋兰给的,贿赂也是实打实的,只是秋兰给银锁塞首饰是想探听大夫人的动静。
但是大夫人早就发现银锁的不对劲,拿了银锁爹娘的身契来威胁银锁做这件事。
秋兰看呆了这一切后忙跪地求二夫人帮忙,说她贿赂银锁是得了二夫人的授意。
二夫人气得先打了她几个耳光来撇清关系,二人狗咬狗,曝出来不少的脏事。
“咱们老爷呀,最是怜香惜玉的。”大夫人抚摸着头上新打制的玉钗,“只是这人都有个短处,老爷最恨的就是被人欺骗,谁要是犯到了他的短处上来,就算是天仙,那也不容情。”
我拿着犀角梳为她梳着头发,脸上带着笑,“还是夫人菩萨心肠,救了秋兰姐姐。”
“到底是一条命呢。”大夫人说,“为了一个簪子就要她一条命,这不是造孽嘛,发卖到人牙子那里,是好是坏就看她造化了。”
“夫人心善,老爷爱重夫人,特意让银楼给夫人打制了新的首饰,夫人戴上更显风姿。”我说,“只是奴婢的身契,不知何时能拿到。”
大夫人手上的动作停了,“春露,你是个伶俐人,若少了你,可要我从哪里寻这般伶俐的丫头呢。”
我一愣,定定地看着她。
“这满雍城,若说富贵,咱们家是排头一号的,你在我手底下好好做着,将来我给你指门亲事,不比女孩子家自己出去谋生路要好?”大夫人端起茶盅微抿一口,似笑非笑看着我。
“夫人看重奴婢,是奴婢的福气,只是奴婢更向往外面的日子。”我说,“奴婢这心思都在外面,恐怕难以全心服侍夫人,不过夫人对奴婢的好,奴婢会死死记在心里,半个字也不透出去的。”
“好啦,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她拨下手里的缠丝金镯子递到我手里,“外书房新过去的几个丫头都是前些日子老爷交好的朋友送来的,你要记得好好调教,别让她们做出什么失了分寸的事。”
“夫人。”我忍不住说道。
“春露,你就那么确定,你走出去后,另一个不是抬出去的吗?”大夫人淡淡道。
我心头一惊,强行压制住内心的震动,有些费力地说道:“奴婢愚钝。”
“你应该记得嫣红的下场。”大夫人幽幽道。
那个被我设计抓奸最后被沉塘的戏子。
老爷对背叛是深恶痛绝,曾经宠爱的时候恨不得把天上月亮都摘给她,最后下杀手时满眼都是冷漠,好像在处理一件龌龊的垃圾。
“是,奴婢记得。”我说,“如果奴婢此生都是夫人手里的棋子,能不能求夫人给个恩典。”
我去见洛宁。
他正在房间养伤。
老爷那顿鞭子抽得下了狠劲,背上血肉模糊。
也亏得当时抽得狠,过后老爷心存怜惜想过来挽回,洛宁故意假装伤重,让老爷那想一亲芳泽的心都暂时歇歇。
“你如今好好养伤,我已同大夫人商量过了,老爷过几日要入京,到时候郎中会说你得了痨病,大夫人会挪你出府,过不了多久就对外说你死了,那时你便自由了。”我坐在他的床边,看着那背上的斑斑血迹,轻轻抚摸了一道,“疼吗?眼下为了拖时间没怎么给你用药,过后会有上好的金疮药,到时候伤应该就会好了。”
“不疼,我巴不得这伤永远都好不了,这样唐世建这个坏人就别想碰我。”洛宁咬牙道,“总有一日,我要让他家破人亡。”
“我这些年积攒了些银子,到时候会让郎中捎带给你,拿了钱就快离开雍城,避免夜长梦多。”我说。
“这是何意?你不跟我一道走吗?”洛宁震惊地看着我。
“我走不了,身契在这里,我一辈子都是丫鬟。”我低下了头,“而且我为大夫人做的事,有很多都是见不得光的,她也不会放心我离开。”
“你不走,我也不走,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洛宁斩钉截铁说道。
“傻瓜,我留在这里,大夫人视我如心腹,定然不会让我吃亏,况且我有足够的自保能力,可你不能留在这里,这里对你很危险,所以你必须走,还好大夫人看重我,愿意抬手放过你。”我抬手抚上他的脸,“如今这已是难得的恩典了。”
“那你呢?难道一辈子就留在这里吗?”洛宁握住我的手,他那么认真地看着我,乌黑的眼眸里尽是悲伤担忧。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般认真地看我了。
还是这么好看的人。
“我会等,等有一日你来风风光光地接我回去。”我努力扬起唇角笑道,“纵然你不来,我也会一直等,有着一个念想,日子就总还有盼头,就不会觉得难熬。”
他身子一僵,随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若是你等我,我洛宁立誓,来日必定风风光光回来,我会将唐家夷为平地,然后带你离开。”
随即他解下脖子上挂着的一个银锁片递到我手里,“这银锁片原不值钱,但是我娘当日亲手为我戴上,在我眼里,它就是最珍贵的,如今我把它交给你,就是把我洛宁的心交给你,此生,我定不负你。”
庭院的桂花不知不觉都开了,米粒一样的花苞偷偷藏在叶子里,若不是香气阵阵透出来,都让人察觉不到。
我拿着花剪子绞花枝,忽然身后传来一声,“今年桂花开得不错。”
“是,想必是咱们府贵气多,连桂花都开得格外好。”我放下剪子,满脸堆笑,习惯性地谄媚。
“春露,你来府上也有些年头了,觉得府上怎么样?”老爷站在廊下没有走,反而开始打量起我来。
“老爷英明神武,夫人持家有道,对待下人都很好,能入府,是奴婢的福气。”我小心答道。
老爷哈哈笑了起来,“你甚是聪明,自然有更大的福气等着你。”
说罢他转身离开。
午间的时候大夫人专门把我叫去,让人给我选了新衣裳,赏了好几件首饰,淡淡道:“老爷看上你了,想选你做新姨娘。”
我立刻跪在地上,“夫人,奴婢不敢有这样的心思。”
大夫人笑了笑,“你怕什么,老爷提了,我心里也是极赞成的,你素来乖巧伶俐,有你在屋里,定能好好服侍老爷,能当主子,何必要当丫鬟呢。”
“夫人知晓奴婢苦衷,奴婢也只求能在夫人身边服侍夫人,不敢生出任何旁的心思。”我连忙辩白。
“我知道,可是人海茫茫,与其等一个渺茫的希望,不如抓住眼前的富贵,再说了,老爷下了决定的事,便是我也无力更改。”大夫人亲自起身扶我,“你不比旁人,这些年难为你为我费心,我自然会好好待你。”
“其实,老爷也算是良配,这样的样貌,这样的富贵,满雍城这样的人物也找不出几个,你便是嫁旁人,有几人能给你这样大的体面。”大夫人笑中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我在府中待久,从老仆们的闲言碎语中也打听出来一些往事。
大夫人与老爷乃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后来大夫人娘家败落,老爷重诺,还是坚持娶了大夫人,给了大夫人一堆添妆。
她本以为该是神仙眷侣,但老爷家大业大,应酬也多,身边难免就围了一堆莺莺燕燕。
老爷重情,但不专情,身边女人从未断过。
而大夫人娘家无依靠,只能小心做好当家主母,不能吃醋,不能妒忌,要时时摆出一副宽容大度的样子。
可是没有哪个女人是能大度地把自己的枕边人拱手让与他人,这美其名曰的贤惠,背后都浸透了深宅女人斑斑的血泪。
二夫人自从上次被秋兰攀扯,给禁足了好一阵子。
不过她容貌美丽,又陪了老爷那么些年,委委屈屈哭几声,老爷就心软给放出来了。
如今她正在园子赏花,我从对面走来,她的眼中闪过一抹不屑,鼻子里哼了一声。
“见过姐姐。”我含笑着唤了一声。
二夫人陡然变了脸,“谁是你姐姐,你这死丫头乱叫什么?”
“老爷已说要娶奴婢做新姨娘,来日大家都是妾室,自然也就是姐妹了。”我边说边摘下头上的发簪,“夫人看重妹妹,特意赏了妹妹好些首饰,妹妹看姐姐头上的发钗样式都旧了,妹妹这个样式是新的,不如就送给姐姐吧。”
向低眉顺眼的丫鬟,还要被我这样讽刺,她是断然忍受不了的。
“呸,什么破东西,打发叫花子都嫌脏的玩意,凭你也配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的,不过是老爷一时兴起看中而已,来日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二夫人一巴掌甩了过来。
“姐姐这话妹妹就不懂了,也对,妹妹比不得秋兰姐姐,是姐姐费尽心思塞过去争宠的,若是秋兰姐姐还在,自然轮不到妹妹什么事,可惜秋兰姐姐都是听了姐姐的话才落得如此下场,可见,被老爷看中比被姐姐看中要有福气的多呀。”我捂着脸低眉顺眼说道。
“你这贱蹄子,竟敢口出狂言。”二夫人气疯了上前来就撕扯我。
挣扎间,我瞥见那回廊里正有人影走出,借着她的力踉跄着摔进了一旁的池子里。
当我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上疼的厉害。
丫鬟见我醒了,立刻去通报,很快大夫人和老爷就都赶来了,二夫人红着眼也凑了过来。
“你这孩子也太不当心了,怎么就到了这步田地?”大夫人坐在床边,一边掖着被角一边嗔怪道。
“都是奴婢不好,冲撞了二夫人。”我委屈巴巴地说道,“还请二夫人恕罪。”
“也罢,你既知道冲撞了我,日后记得规矩就好,眼下还是好好养着吧。”二夫人如今也清醒了,忙不迭说道。
“是,二夫人教训的是,奴婢卑贱之躯,纵然一时蒙老爷看重,也是草芥,原不配入园子,但是奴婢断然不是如秋兰姐姐那般,受大夫人指使勾引老爷,还请二夫人不要误解了奴婢,不然奴婢就是万死也难赎其罪啊。”我一边说一边低头流泪。
大夫人瞬间变了脸,“二夫人,你这是何意?”
“你胡说,我何曾说过这话?”二夫人目眦欲裂,随即立刻跪到了老爷身边呜呜哭起来,“老爷,这丫头是冤枉我的,我什么时候敢有这样的心思啊?”
“都是这丫头胡说,老爷不必当真,别为了这件事闹得内宅不宁。”大夫人泫然欲泣,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还强作笑脸看着老爷。
“那你说,你们在园子里究竟说了什么?”老爷木着脸淡淡道。
二夫人立刻指着我,“都是这丫头,说什么她的发簪比我的好看,嫌弃我戴的首饰。”
“就为这个,你就要打她吗?”老爷神情依旧冷淡。
我还说了秋兰的事,但这个话在老爷面前主动提起来,对二夫人就更为不利,她可前段时间才因为这个被禁足,再提起来,老爷只怕对她更加生气。
二夫人解释不出,只能拿帕子捂着嘴呜呜哭起来。
“春露是我看重的,是我跟夫人提的,夫人贤惠,赏了春露衣服和簪子,可你却心思阴毒,嫉妒春露,还敢妄议大夫人,春露是什么样的人,满府里谁不知道,她低调老实,入府从没跟人拌过一句嘴,怎么到你面前,她就咄咄逼人了,夫人操持全家,你不想着为她分忧,还要往她身上泼脏水,这满府里,就你一个无辜人了吗?”
说着老爷动了气,见二夫人还跪在他腿边,直接一脚踢开,指着二夫人斥骂道:“上次的事,我本不打算跟你计较,可你却蹬鼻子上脸,我看重的人,你也敢下得去手,若我当日没买你回来,你也不过是个任人玩的青楼粉头,哪来的脸在这里充高贵?”
二夫人忽然抬头看着老爷,连哭都忘了,“老爷原是如此看我的吗?”
“押下去,我现在看你这张脸,就恶心。”老爷嫌恶地移开脸。
二夫人嗤笑两声,她站起来指着我,又指着大夫人,“你们,你们都是串通好来陷害我的,这些年我竟瞎了眼,原来这宅子里最狠毒的是你们。”
没等她再说,孔武有力的仆妇已经上前把她给拖下去了。
“你好好歇着吧。”老爷扫了我一眼,随即对大夫人交代道,“晚上陈大人请客,我就不在家用了。这些日子宅子内,你多上心。”
“好,老爷莫要气坏身子,出去也松快松快。”大夫人体贴地说道。
等所有人都离开,大夫人收起了那副慈悲模样,看着我说道:“你可真是大胆,连自己的脸都不要了。”
我摸了摸脸,左脸蛋上一道长疤挂着。
老爷好色,好的是美色,我呢,撑死算个清秀,在这大宅院里颜值本就偏低,如今脸上多了一道疤,老爷就是再上心,也过不了眼。
女为悦己者容,谁不想生一副花容月貌给郎君。
可在这里,如果我不伤了脸,就一定会成为老爷的姨太太。
大夫人同意纳我可不是图贤惠,她知道我在意洛宁,对老爷不会有情,而且她帮我助洛宁逃跑,就等于是把握住了我的命门,因为这样的事情如果抖落了出来,我必死无疑。
捏着这个把柄,她才放心让我成为她手里的一把刀。
但是,我不愿意,所以,我只能先毁了我自己。
桂花簌簌落尽的时候雪珠子也撒下来了。
二夫人病死了,正从角门上抬出去安葬。
她自从上次被禁足后就病了,大夫人派人去送东西,都被她赶出来扔出来。
自己拖着病不肯服药,整日只念叨着什么辜负啊,看错人之类的词,没几日就病死了。
老爷素来要强,喜欢软玉温香,大约这些年宠爱太过,让二夫人以为他真的只心悦于她,一朝说了狠话,一句青楼粉头,就断了她所有的生念。
大夫人有了身子,嘱咐我送二夫人一程,我裹着毛裘站在檐下看着那一副薄棺被几个下人挪出去,身旁的丫鬟殷勤地给我递上手炉,生怕我受了寒。
如今我的身份很特殊,比一般丫鬟高,又不是正经的姨奶奶,大夫人还专门拨了小丫鬟伺候我,整的我也像半个主子。
如今大夫人要安心养胎,内院的事都大半让我来操持,我的日子也跟着水涨船高,任谁见了都要亲切恭敬地唤一声春露姐姐,日常饮食也都跟主子的水准不相上下,绫罗绸缎的衣裳也裁了好几身。
若是以前,有这样的日子过只怕做梦都能被笑醒了。
但如今,我已笑不出来。
我说过,我把洛宁当做念想,即便他不来,我只要想着他,便觉得日子能熬过去。
可是每熬一日,便觉得心头落空一日,惆怅便深一日。
这肚子若空了,山珍海味尚可填,心里若空了,那便是无尽的惆怅。
没等我惆怅几日,京里传来了噩耗,老爷仰赖的大官病死了。
这树倒猢狲散,很快县衙那边便有各种的由头上门来勒索银子,不然就是网罗罪名往老爷头上扣。
若论老爷在雍城的基业,不至于如此迅速地就被清算。
老爷花了大笔银子打听到消息,听说上面有人被他得罪了,人家一门心思就是要对付他。
大夫人日渐显怀,行动十分不便,为了不让她烦心,这些消息我都没往她屋里透。
很快老爷准备了一大笔珍宝打算入京走关系。
“好好服侍夫人,万事有我,你们别担心。”老爷裹着厚厚的毡帽,眉间已经多了好几道皱纹,两鬓白发渐生,他的目光落在大夫人隆起的肚子上,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养好身子,照顾好孩子,我只怕要好一阵才能回来,你多辛苦。”
“老爷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大夫人说着忍不住拿帕子擦了擦眼泪。
“别哭,有了身子的人怎么能掉眼泪,我会没事的。”老爷连忙温声安慰。
见他们如此依依不舍,我回头看着偌大宅院,一时间想起来那被连夜拉出去沉塘的小戏子,被扭送着发卖出去的秋兰,断绝了生念抑郁致死的二夫人。
深情款款的姿态只有上位者配拥有。
他们在这里肆意表露着人所共有的感情,而我的感情却在阴损见不得人的角落里静静地发霉着。
旁人共情感怀,我只觉得无趣。
送走老爷之后,大夫人因为身子卧床安置了,我来主管院子的一切事务。
年关将近,屋子里早早笼上了炭火,因此格外温暖。
丫鬟给我生了锅子,是极开胃的萝卜炖羊汤,蒸的莹白如玉的米饭才刚端上来,旁边摆着酥炸小银鱼,八宝鹅脯,香芹拌豆干,还有一碟甜点,芙蓉豌豆煎。
若是往日在家,便是过年也吃不上这些好东西。
可是往年过年的时候,都是一家人聚在一起,会买几斤猪肉,买一尾鱼,母亲熬鱼汤最好喝,奶白色的汤,出锅的时候撒一层葱丝,喝一口顺着喉咙下去,五脏都是暖的。
吃过饭后,大家要聚在一起烤火。
哥哥会往火里面丢几个小红薯,或者一把花生。
母亲定要责怪他,花生是来年要卖钱的,拿来吃太浪费。
哥哥会乐呵呵笑笑,将烤好的剥出来递给我。
父亲会抽一会儿旱烟,然后给我们说那边积年的旧事,母亲就坐在床边缝制来年要穿的衣裳。
可是,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也好,若是父母还在,哥哥还在,只怕也认不得眼前这个阴狠恶毒不顾一切向上爬的女人吧。
临近的安城出事了,有几家很有钱的人家被安了罪名抄家,闹得满城风雨。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凡是在地方能成为豪强的人,大多都在京里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
这几个大家被抄,一定是京中势力出现了变化。
老爷如今已经入京,大夫人和我是内宅女子,没有能力去探听消息。
我略思索了些,跟大夫人商量,打着做首饰的由头去了安城,沿街看见那些家里的奴仆被拉到街口台子上发卖,有些是与唐家也有些来往的熟悉脸孔。
那些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夫人小姐,衣衫褴褛面如死灰地站着,什么体面,什么尊贵全都没了。
随即我使了银子安排人请了安城好几个刀笔吏打听情况。
他们都是帮人打诉讼官司的,对这安城的大事也算了解,我给的银子足够打听到我想知道的一切。
回到雍城,我就跟大夫人商议,如今老爷在京中还没有消息,要是真出什么事,唐家就是砧板上的肉,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眼下还是要做好万全打算,要想办法将唐家的资产悄悄转移出去一部分。
大夫人听了我的话,沉思片刻,随即从她的小匣子里拿出一份文书递给我,“你让人拿着去县衙登记,销了这个奴契,这样你就不是唐家的人了。”
“我并非此意。”我连忙说道。
“春露,我如今身子渐重,根本什么都做不了,你也知道,我娘家没人,身边丫鬟婆子服侍是贴心,可除了服侍我,她们什么都干不了,眼下我能相信的也就你一个人,你要真有什么心计,如今的我可算计不过你。”大夫人把文书塞到了我手里,“可你这连日奔波,确确实实是为了唐家着想,为了我着想,眼下唐家还不知会怎样,我需要你帮我,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以我这些时日积攒的银钱,销了奴契之后我大可离开雍城逍遥过日子。
看着她那圆滚滚的肚子,我叹了口气,给她盖好了被子,“夫人当日能冒险为我放人,我心里是感激的,所以我一定会保夫人平安生产的。”
有了大夫人的同意,再加上我已从刀笔吏那里打听了好些能规避抄家的法子,马不停蹄就开始实施。
先是把宗祠旁边的地都买了,在官府登记上,是为了祭祀宗庙的用地,不会租赁给旁人,也不会再用来买卖。
能换现银子的东西都换了现银子,借着买东西的由头花出去,全都是我假装偷卖府里东西的名义跟倒卖的贩子接头,流水的银子暗中流到了我这里,又被我寻了由头买地买铺子放在别人名下。
我在村里也有相识的姐妹,约定买的地和铺子记在她们名下一段时间,期间给她们许多少银子,并且要求她们也给我写个欠条,欠条数额差不多与铺子和地的价值等额,避免有人动歪心思,把这些霸占了不给我。
只是担个名就能拿到一笔不菲的酬劳,大部分都是答应了。
就这样在大夫人假装看不见的情况下,府里的资产就像破了许多口子的沙袋一样,不知不觉就流出去了大半。
若是风平浪静,散出去的那些资产还能再收回来,折损不过一二百两,若是唐家遭遇不测,散出去的那些资产还能存下来个几千两。
这些账目我都盘算好,跟大夫人也交好了底。
官府终于上门来。
早已预料过无数次的情形终于上演在了唐家。
我因销了奴契,不算是唐家的人,在牢里被关了几日就放出来了。
放出来后我立刻托叔父用钱偷偷打点衙役,好歹别让大夫人吃苦。
等到判决出来的时候,让人出面把大夫人买下来。
老爷已经死了,死在京都大牢里了,背了一堆罪名。
大夫人哭得死去活来,但为了孩子还是硬撑着坚持了下来。
我买了小院安置她,她往日惯使唤的婢女都已被人七七八八买走,只能现买两个小丫鬟伺候她。
远远地从街上路过唐家,能看见往日显赫的门厅如今荒无人烟,厚厚的封条显示着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
忽然,我瞳孔一震,定住了步子。
那唐家门前,在一群人簇拥中站着的人,裹着淡青色大氅,束着白玉发冠的男子,模样如此熟悉,可那脸上的神情,周身的气派,却又那么的陌生。
他似是觉察到什么,一下子抬眼朝这边看来,与我目光正对。
但是他一步也没有动,他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移开眼,继续看着那唐府的招牌,县令在他身边谄媚地说着什么。
我垂头转身。
要说什么呢?
说想他,想要见他,还是问他,为什么那么久都没有来找我,如今这样的气派是怎么回事。
在一堆人面前,一个旧唐府的丫鬟,一个脸带疤痕的丑女,追着一个大人物追问这些吗?
再次掀起他曾经视如耻辱的往事,那样的话,只怕我会死的更快些。
自街上回来后,我就犯了懒,不想再出门。
看大夫人月份也将近了,这边稳婆就得提前联系好,还有接生需要准备的棉花,后褥子,炭火一应都得有。
都安置好后,我就在廊下剥榛子吃,还让工匠在院子里给我扎了秋千,天气好的时候坐上去晃悠晃悠。
不过这样的安逸日子也没过多久,很快有人给我送来消息,约我在唐府旧宅见面。
我在入夜后裹了乌黑斗篷去了唐府,走了偏门,到了曾经洛宁住过的院子。
院子里有人披了大氅站着,清霜般的月光洒在院中,房舍隐于阴影之中,好像还是旧日的唐府,一切都照旧了一样。
“我说过,总有一日,我要让他家破人亡。”他缓缓开口。
“是你。”我有些讶异,随即哑然。
洛宁转身看着我,眼中是压制不住的怒意,“可你,你竟然一直在保唐家,难道你忘了唐家施加在你我身上的痛苦了吗?”
“我只是不想让自己陷入危困之中罢了。”我淡淡道,“我不想再被发卖,再做奴仆。”
“那个女人呢?那个孩子呢?你如今这么保着她,又是为何?”洛宁喝道。
“大夫人到底与我有恩,当日若不是她肯帮忙……”恐触到他的痛处,我提了个头就闭口了。
“她会放我,不过是想打发我这个棘手的存在,又趁机收服你,她若真心善,为何当日不帮我,不放你。”洛宁冷哼一声,“无关痛痒的善意,人人都给,真正救人危难的,又有几人。”
阔别许久,他似乎不一样了。
曾经那朵娇滴滴的水仙如今已变成了长满尖刺的荆棘。
究竟是什么把他变成如今这样的呢?
我找不出答案,又觉得讽刺,连我都早已面目全非,又何必深究他。
“公子深夜约我至此,是要斥责我一顿然后收回当日信物吗?我带来了。”我小心取出锦盒,里面是他当日为我戴上的银锁片。
洛宁抬手打掉了锦盒,怒道:“你以为我是那背信弃义之人吗?你以为我千里迢迢来雍城就只为复仇吗?你以为我这些年不惜一切代价往上爬就只为今日在你面前耀武扬威吗?”
说完,他气恼地一把把我勒进了怀里,勒的我胸腔骨头都感觉在隐隐发痛。
被他这么一抱,之前强撑着的淡定从容瞬间就消融开了。
我也伸手死死地抱住了他,听着他的心跳,嗅着他的气息,那颗半死不活的心似乎总算有一点复苏的迹象。
洛宁交代让我收拾行囊,他到时候会派人接我,随他一道离开。
他握着我的手,与他一道在漆黑的唐府行走,黑灯瞎火的,我熟知这里的一草一木,不时提醒他该怎么走。
往日在府里,我们是最卑微最可怜的存在,如今深夜漫步,整个唐府一片寂静,好像一切都属于我们两个了一样。
“我在京里也有院子,比这大,我早已让人收拾出来一处,院子里种满了玉兰花,你去了一定会喜欢的。”洛宁给我比划着,“你曾说过,若离开这里,你就想过有钱花,有人使唤的日子,到时候我的私产全都交给你,保证你银子怎么都花不完。”
“好。”我微笑着靠在他怀里,试图用疲倦去掩饰心头那撕扯般的剧痛。
“你也别想躲懒,我可不是白养你的,你到时候要为我生几个娃娃,样貌自然要随我,脾性随你比较好。”他继续说道。
“好。”我依旧笑吟吟应着,懒懒地靠在他怀里,“走累了,歇歇吧。”
“好,歇歇。”他扶着我在廊下坐着,揉搓着我的双手,“怎么也不穿厚些,手这么冰。”
说着他就要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我身上,然后把我揽到了怀里。
我感觉鼻子一阵热流涌动,有汩汩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我随手一抹,全然不理会,继续靠在他怀里听他说话。
很久没有人这样抱着我了,也很久没有人用这样温柔的声音给我讲故事了。
在我进来的时候,有人给我递了毒药,我喝了。
我没得选择。
来人自称是永王麾下的谋士,他说永王流落民间多年,幸得上天庇佑被陛下寻回,如今陛下对永王寄予厚望,来日说不定会有更大的造化。
所以一个未来注定要无限显赫的人,身上不能有任何的污点。
永王马上就要与朝中重臣的千金定亲了,要是有什么粗鄙的侍妾冒出来,这门姻缘可就黄了。
若是这侍妾手上再沾染了数条人命,还有着公然帮着罪人转移资产这般忤逆的恶行,永王会怎么看,姻亲会怎么看,天下会怎么看。
况且,堂堂天家王爷与边远小城一个商户人家的婢女有了感情,旁人定会揣测,这段情是如何发生的,当时永王是何处境。
他望着我,眼含讥诮。
这世上有很多聪明人,在那些聪明人眼里,我这样的小把戏都是不入流的杂耍而已。
他说,永王重情重义,断然下不了这个狠心,但是为了永绝后患,他身为谋士只能强行来做。
如若我不喝,他会告诉洛宁,我在府中是如何残害那些妾室,让洛宁看到他眼前这个温顺无害的女子背后是如此的蛇蝎心肠,看看这些年的怜爱牵挂,究竟值不值得。
“洛宁,你说什么时候,女子不用困在内宅,可以像男儿一样堂堂正正凭自己的本事讨生活呢?“我悄悄用袖子擦拭着那疯狂涌出的血,努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问道。
“你在说什么胡话?”他低笑一声,“女子安于内宅,不用出去奔波讨生活,这不好吗?”
“这后宅,常日不见阳光,待久了有时候都会记不得自己是人是鬼了。”我嘿嘿笑了笑,“当日秋兰服侍老爷是我故意提醒她,老爷喝醉了可能会犯糊涂,但是好事若成了,二夫人肯定会帮她争取名分,她又生得好看,一来二去要是有了孩子,来日府内就是她当家,结果这个丫头还真信了,你猜她后来结果如何?”
“春露,我们不要提别人了。”洛宁轻轻道,“都过去了。”
我没有理会他,继续说道:“她被咱们设计之后,大夫人让人牙子卖了她,你说破了身的又有几分姿色的姑娘能去哪里,自然是往青楼里卖,还有二夫人……还有当初沉塘的嫣红……我好坏啊,我为了上位害了那么多人,我不想斗来斗去,可是好好过日子,偏偏就过不下去啊。”
“爹和哥都死了,娘撑不住也离开我了,我们一家本本分分,可就是活不下去啊,你看我那么坏,可是我在唐家混得很好呀,顿顿都有肉,零零散散攒的钱都比我家数十年积攒都多,但是钱多了我也不快活,我一个人,那么孤单,要钱有何用?”
我越说越累,越说越困,以至于到最后脑子一片凌乱,都已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希望能有个太平盛世,让人能好好活着,凭本事吃饭。如果有的话,你也一定会实现的吧……”我伸手想要摸洛宁的手,可是已经没有抬手的力气了。
黑暗中,我缓缓合上了眼,松开了手。
尾
其实我不怕洛宁知晓我的所为。
内宅深处能起势的人,没有哪个是靠天真活的。
只是身在内宅的人,既然已经选择了走入黑暗,就不该对光明再抱有幻想。
我曾幻想千百次洛宁来接我离开的场景,没想到上天给了我一个最大的反转。
他是流落民间的王爷,是最接近天下权力顶端的人。
他身后是无限荣耀,所以那些拥戴他的人是决不允许他身上出现任何污点的。
我可以跟女人斗,可以在府宅斗,但我没有能力跟那些权势斗,毕竟力量太过悬殊。
洛宁也许会护着我,但料想他护不住我。
如果他心有大志,就得隐忍自己来获取身后人的拥戴,不然作为一个私生子,重回王室,势单力薄,如何与其他人对抗。
而我的存在,就是他最不堪最黑暗的往事的存在。
眼下他对我有情,看我是千般好万般好,可我这个背负着的过往的人一次次出现在他眼前,一个见证了他的耻辱胆怯无助的卑贱丫鬟一直存在着,早晚会变成一根刺,一个结。
这根刺早晚会扎痛他,那时便一切无可挽回了。
那杯毒药一定会来,只是早晚罢了。
所以就让它发作在今夜吧,发作在阔别重逢时,在他满心爱我念我,规划着我们以后种种美好之时。
在陪伴他在黑暗中挣扎生存、倾心相许的人死在那即将黎明的时刻,过往一切皆会刻入他的心中成为永远的纪念。
他会永远记住,有一个叫春露的女人。
不是奴婢,不是侍妾,是一个他真心疼惜爱护过的女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