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三十年(下)|第三章纠结

鲁鲁阅览旅游 2024-12-17 02:52:34

永发机械厂是由香港人经营的,专为珠三角各类电线电缆和电子厂量身订做各种非标电线机械的小厂。王佐在永发厂虽说是制图员,但凡是制图、工艺、机械设计之类的工作,都是他份内的事。他一个人就是一个完整的工程部。不过他明白,这种小厂,他永远都是拿制图员的工资。因为小厂就是小厂,不可能设工程师和主管之类的职务,也就是说他没有升迁的机会。因此,在永发厂做了三个月之后,他就开始应聘找工作了。可是,由于他不会电脑,不会英语,更不会白话,而且连毕业证也在前两年找工作时被人偷走了,所以他往往在应聘最后关口败下阵来。为此,冲出国企流浪打工四年来,在外过了四个春节,1997年的春节令他十分沮丧。春节那几天,他和没回家的同宿舍同事牛玉民泡在一起,不是睡觉,就是看录像,或者滑旱冰——其实就是在溜冰场逗逗打工妹寻开心,得过且过。

王佐原想过完年后,找个电脑培训学校学学AutoCAD,再做打算,没想到却意外有个应聘正规厂家设计员的机会。而且,这家工厂不是去社会上打广告招工,而是单独应聘接替前任设计员。这不禁令他喜出望外。因此,他随便找了一个借口请了一天假,在已联系好应聘的那一天,也是就年后上班的第三天,起了一个大早,兴冲冲地去改变命运了。

若干年后,当王佐得知他最不屑一顾的永发机械厂竟然有两个同事办起了永发厂相同的工厂时,不禁为自己当初的鼠目寸光而惭愧。一家二十来个人的小厂竟然能生产出量身订做的非标电线设备,本身就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与那些动辄几千人几万人的国营大工厂相比,就更加是个奇迹了。可惜冲出国企的王佐在那时看不透这点。如果能看透这点,也许当初他不但会专心钻研非标电线设备的技术,而且更会关注香港老板的生产营销等管理手法了。所以,王佐后来经常对朋友说,他不具备经商的头脑,不但没有商人所具备的奸诈素质,更不具备商人所拥有的超前眼光和创业精神。这几句话其实跟本书并无多大关系,之所以写下来,是想告诉初入社会的年轻人,无论多么卑微的岗位,如果不从职场升迁和待遇等等去考虑,而从创业和经商的角度去考虑,往往有着意料不到的发现和收获。

农村自八十年代初实行联产承包制的土地改革以来,基本上解决了农民的吃饭穿衣的问题,那代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走过来的人,也已心满意足。十多年后,70后长大走向社会,已不仅仅满足于吃饱穿暖这些基本生理需求了。那时,随着人口的增加,土地的固定,农村富余劳动力越来越多,其中大部份是不事耕作的70后年轻人。我们知道,70年代是生育最高峰的时代,所以到了90年代70后走向社会的时候,无论城乡,到处是大量的农村闲散人员和城市待业青年。他们将何去何从?正在有些有识之士忧国忧民的时候,南巡讲话一声炮响,中国进入了改革开放最伟大的时代。整个九十年代,南方沿海雨后春笋般涌现出大量私营企业和外资企业,全国开始出现了打工潮和春运,千千万万个城乡70后南下北上,打工创业经商,或者盲流,开始了不同于上几代人的特殊时代和特殊人生。

对于王佐来说,他本不应该属于这种序列的人生。在90年代初,城市青年是最难就业的,如果没有特殊背景和社会关系,只有考上大中专或参军,才能有一份撑不饱饿不死的工作,也就是那个时代所说的铁饭碗。王佐在那个年代幸运地考上了一所船校,于90年代初分到一家国营军工企业。按常理,他应该像他的大多数同学一样,一辈子在国营企业吃喝拉撒,结婚生子,直到后来下岗,甚至跳楼离婚,演绎国企工人的悲欢离合。可是,天生不安份的他,在南巡讲话那两年面对社会的急剧变化,当然也有国企不得志和多多少少的感情因素,毅然走上了一条背井离乡并且盲目的打工创业人生之路。

这条路何其难哉!简直就是一条不归路。但当时冲出国企时他并不知道。他以为冲出国企便可以天高任鸟飞海宽凭鱼跃了。冲出国企整整四年,他仍没有稳定的事业和中意的工作,仍在南方苦苦挣扎和没有目的地冲刺。四年来,他的足迹遍布南中国各个城市,甚至乡村。四年来,累计打工时间也只有一年多,其他两年多基本处于颠沛流离和盲流状态。无一例外,他和其他出门打工的城乡同龄人一样,在没找到工作的时候,捡过破烂,修过自行车,被治安队当作三无人员驱逐甚至关押,还在建筑工地流血流汗,饥一顿饱一顿,有时还露宿野外和牛棚。而且,他还有一段不愿向人提及的经历,那就是在广州火车站帮招待所拉客接人,俗称接站。这种工作当然是骗人性质的,所以他后来及时脱身,阴差阳错,流浪到重庆一带,并且还跑到西南攀枝花一带,体验了几十天的菜帮和马帮的生活。

他正是从西南攀枝花又来到东莞,结束了流浪的日子,又开始了打工的生涯。

现在,王佐从东坑面试回来,正好赶上永发厂吃晚饭。宿舍其他人早早吃完饭后不知跑到哪去了,他和牛玉民还在边聊天边吃饭,商量晚上去哪里转转。永发机械厂虽然厂小人少,但晚上不用加班,逢星期天休息,平常请假也容易,这在整个东莞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因此,永发厂的员工非常稳定,有几个人从开厂做到现在,图的就是这种自由。王佐可不贪图这种自由。如果这样,他也不会从国企跑出来闯一条没有目的的人生之路了。对他来说,只要能学到技术,能有前途,他宁愿晚上加班,宁愿没有星期天,也心甘情愿。而对于今天的面试,虽然顺利通过,但他发现金得厂不是他想象中那样可以学到技术,可以改变前途。中午吃饭的时候,从张勇军那里他大概也了解了金得厂的情况。一个月只有两天休息,每天晚上加班到九点半,这些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跳到金得厂后,并没有学习电脑制图的机会。而且金得厂的画图工作也太简单了,就是画一些最简单的灯管灯罩灯座之类的零件图,几乎涉及不到形位公差,以及机械制造工艺,就连尺寸公差也不是很重要。这对他来说只有退步没有进步,真是天不如人愿。他知道,在东莞,在南方,在这个时代,不会电脑制图,他这种职业以后将寸步难行。所以,他目前最大的希望就是学到AutoCAD制图技术,然后再跳到一家正规的机械厂或模具厂,去从事机械类模具类设计工作,成长为一名真正的机械工程师或模具工程师,以不负他出门多年的愿望。可是,如果跳到金得厂去从事灯饰类轻工产品画图,完全是背道而驰。因此,从金得厂面试回来到现在,他一直在想着跳槽一事,左右不是,决断不定,太纠结了。再说,金得厂那个江老板似乎对他并不中意。人家张勇军的待遇可比他王佐高多了。不是做一样的工作吗?凭什么区别那么大?难道就因为张勇军他是美工出身,会画画?既然这样,我又不会美术,不会画画,没有艺术的天份,跳过去还不是自毁前程和浪费时间吗?何况,跳过去工资也只不过高200块而已,晚上还要加班,一个月才休息两天,基本没有充足的业余时间去充电学习,这不是又一次跳进死胡同吗?唉!怎么办呢?

牛玉民见王佐有点异常,大感奇怪,关心地问:“怎么了?跑出去一天就痴痴呆呆的,碰到美女单相思了?......没事就好。要不,冲完凉去遛冰,省得你在这发呆!”

牛玉民是湖南人,比王佐还小三岁,父亲是个包工头,在内地农村也算是家境不错了。可是,几年前年少意气的牛玉民不愿意父亲的安排,不愿意继承父亲那份包工头的活路。更重要的是,他想出门闯一条精彩的人生之路。所以,在孔雀大量东南飞的年代,他也踏上了打工行列。在南方几经周折,东奔西波,几个月之久,钱用完了,他竟然连一份工作都找不到。最后,无奈之下,在一个老乡的介绍下,他到永发厂学徒车工,现在已成长为一名车工高手了。王佐进永发厂半年多时间,大多和牛玉民泡在一起。这主要是他们很聊得来,年龄也相差不大。更重要的是,二人都是单身,有相同的业余时间,自然就成玩伴了。

听见牛玉民的调侃,王佐才发觉自己失态了,忙掩饰说:“说哪里去了,什么美女不美女,我这几年一直走霉运,会有桃花运吗?我在回想今天在东坑和老乡聊起家乡的那些事情呢!哦,今晚没事的话,我们去找找电脑培训班,看看有没有培训CAD的?”

“谁走桃花运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风风火火走进来的是牛玉民的女朋友胖妹。看样子她在门外偷听了好一会儿。牛玉民指着王佐故意打趣说:“我们王佐今天走桃花运了,请了一天假就脱胎换骨了,不言不语,多深沉啊!我说,你在门外偷偷摸摸多久啊?”

“是吗?我看看。”胖妹不理牛玉民,装模作样地看着王佐,“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呢?早上在我们厂门口你看谁呀?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美女,真风流啊!真多情啊!”

王佐不自在了,不自然地说:“看什么美女,我不是在那里吃早餐吗?”

胖妹说:“得!装什么蒜呢?看就看嘛,男人不就那德性,又不丢脸!”

王佐转移话题说:“胖妹,你不加班吗?真不加班!那正好,你早上不是说帮我带一个来吗?现在就你一个人来,我做灯泡吗?你看你们这些人,只顾自己吃得饱饱的,我可是饿呀!几十年从没沾过啊!我和牛玉民都计划好了,今晚去跳舞呢。你看看你,饱汉不知饿汉饥!看样子,只有你们俩口子去压马路了,卿卿我我了!我一边去!”

胖妹眉毛一挑说:“得,你们男人那些鬼心思,谁不知道呢!我说王佐,你还别说,今天我还真带了一个美女来,你们看——”说着,胖妹走到门外,拉进一个姑娘进来,“啦啦啦,美女来了,乌鸦快进来!王佐,大男人说话可不能反悔,走,我们跳舞去!”

丰满苗条的贵州姑娘吴雅,因谐音大家都叫她乌鸦。胖妹曾经把乌鸦介绍给王佐,但王佐就是找不到感觉,也没有男欢女爱卿卿我我的情趣。一个正常的年轻男人,远离家乡没有亲朋,独自奋斗,不管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太需要女人的柔情了。可是,王佐确实没有把心思放在男女私情上。这也许与那些见缝插针不管有没有爱情玩一把就跑路的打工仔来说,真是大大的相差甚远。这不是王佐心如老僧不需要女人,也不是他高尚,而实在是他走上社会这几年经历得太多了。不管是事业还是爱情,他都郁郁不得志,实在没有那种心情和情趣。他太需要稳定和生存,太需要好一点的工作和前途啊!毕竟,在当下社会体制下,他不能和农村人比。农村人出门混不出来找不到工作还可以回家种一亩三分地,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也不可能像有些待业青年一样回家啃老,那也太他妈的丢脸了!再说,当年他义无反顾冲出国企,现在什么也不是,怎么能灰溜溜地回去呢!(关于王佐的经历,读者可参阅本书前传《70后之骚动》和《70后之盲流》两本书)

王佐心如死水,但漂亮的贵州姑娘乌鸦却挺中意他的。开确厂是个劳动力密集型的塑胶花生产厂家,除了管理人员和电工机修之类,男人少得可怜。另外,还有一些搬运工包装工等等做力气活的也是男工,但乌鸦讨厌那些动手动脚还说粗话的搬运工们。与有文化有技术文质彬彬的王佐相比,简直天上地下。开确厂虽然男人不多,说来怪事,同厂的姐妹们大多在厂外都有了男朋友。看着他们下班后亲亲热热地拍拖,无聊寂寞的打工日子里,乌鸦也希望有个梦中的男人疼她爱她。自从无意中跟着同事胖妹认识了王佐,她芳心暗许。

此时,乌鸦被胖妹拉进王佐宿舍,天性活泼的乌鸦顺势走进房间,笑呵呵地说:“怎么了?也不叫我坐!不欢迎呀!我可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呢,呵呵呵……”

王佐指着胖妹笑着说:“哈,好一个胖妹,还玩花呢!把花姑娘藏在门外,真是好戏在后头……哦,坐,坐,乌鸦,你来了能不让坐吗?你可是美女嘛!”

胖妹和乌鸦坐下了。牛玉民说:“那正好,去跳舞吧,我们正无聊呢。本来想着去逛街,顺便看看电脑培训学校,现在不必去了。王佐,明天再去看,跳舞去!”

由于王佐心里有事,沉浸在跳槽去留问题上纠结不定,所以没有心情去跳舞。他也知道胖妹是特意带乌鸦来的。以前胖妹曾郑重地把乌鸦介绍给他,他并没和乌鸦发展下去,在这种时候,他怎么能和乌鸦去跳舞呢?虽说男女接触打发一下业余时间并没什么,只要他不说也不做出轨的事情,不会有什么不好!但相处多了,也会让人误会呀!

王佐随便找了个借口说:“跑了一天,一身臭汗,我还没洗澡呢,你们先去吧。”

牛玉民对胖妹说:“我也没冲凉,你们先在我们房间等等,我们先冲凉去,很快的。”

胖妹眨眨眼说:“我们刚刚经过马叔的房间,看见房间有灯,马叔从家里回来了吗?”

牛玉民说:“吃饭的时候还没看见他,可能刚刚坐火车赶到的吧,我们一起去看看,然后你们在他房间聊聊,顺便等我们。我和王佐跟马叔聊几句就去冲凉,我们再一起去跳舞!”

马叔名叫马新国,胖妹老乡,湖南平江县人,胖妹和牛玉民之所以能成为情侣关系,就是他介绍的。他属于文革期间老三届那一代人。因家乡那家县级机械厂处于停产状态,九十年代初他就南下打工了。他车工技术精湛,在家乡国企时就是八级车工,所以在南方找工作如鱼得水,一路顺畅。在打工第一年,他一年换了三份工作,最后在永发厂固定下来,是厂里的车工主管,自己还干着大车床,颇受香港老板的重视。王佐天性喜欢历史,对他所不曾经历的年代特别感兴趣,所以特别喜好与年龄比他大的人聊天。马叔在那个年代也算兴趣广泛,不但爱好文学,还喜欢谈天说地,聊帝王将相。同时,他又和王佐有着共同的国企经历,而且同属于机械行业,所以他们的话题特别多,往往聊到深更半夜,直到马叔的老婆下夜班。几次聊天下来,他们就建立了深厚的友情,完全可以说是忘年交。

马叔果然是挤火车连夜赶到厂里来的。当四个人来到马叔房间的时候,马叔笑呵呵地拿出家乡特产叫四个年轻人吃,并向他们聊起了春节在家的诸多趣事,以及挤火车的见闻。

只听马叔说:“以后再也不能在过年时回家了!火车上太挤了,跟卖猪一样。我没买到坐票,从岳阳一路站到东莞,路上不敢吃东西,也不敢喝水——上厕所不方便呀!”

虽然一路辛苦,脸色疲倦,但马叔兴致不减,说个不停。他老婆向四个年轻人打招呼后,就烧水去了,以便马叔洗个热水澡。王佐和牛玉民随便跟马叔聊了几句,说先冲凉,就告辞而去。水还没烧热,胖妹和乌鸦继续和马叔聊着,同时等着王佐和牛玉民去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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