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汉老九哥

村口小酒馆 2020-09-12 10:48:40

老九哥是老家的远亲,远到岁数和我父亲差不多;老九哥一辈子没娶媳妇,家里面却永远是一尘不染;老九哥帮村民杀了半辈子猪,最反感的是人们叫他屠户。在我看来,老九哥是个乡间的传奇,就像他的外号:好汉。

乡下人都有外号,大多数是根据生理缺陷来命名的。你要是长得比较高大,那就是“大楞”;要是个头矮小的,一般叫“老蔫”;如果是叫“麻坑”、“不平”之类的,不是脸上残留了过多的青春痘坑就是腿脚有毛病。

村民对各式外号并无反感,田间地头的日晒雨淋吹皱了他们的脸面,进城时的任人轻贱也早已让他们习惯了世态炎凉。乡下人的尊严是可以被当做玩笑说出来的,轻到毫无底线可言。乡邻喊你的外号,那是亲热,外人叫你的外号,那表示你们混得足够熟稔。当然,一切的前提是对方需要有最基本的善良,否则乡下人疾风骤雨似的翻脸会让你分分钟怀疑人生。

老九哥家有兄弟姐妹九人,前八个均以出生排名为外号:老大到老八。不是村民们找不到他们的缺点,而是他家人口太多,人们怕玩笑开过了真动起手来吃了亏。

到了老九哥这里,岁数大的哥哥姐姐们已成婚,腰杆陷进了庄稼地里,精力散到了子女身上,再无轻易动手的火气,没结婚的那几位,有着父母兄嫂的管教,也翻不起什么浪来。于是,村民们的胆子瞬间大了起来,把他家几十年没像样外号的情绪都发泄到了老九哥头上。偏得老九哥生来瘦小羸弱,大家便戏谑的为他编排了进可攻退可守的外号“好汉”。若是大家喜笑颜开,“好汉”自然是嘲讽,若是老九哥家有人挑不是,那“好汉”就成为了对孩子将来的殷切希望。如此一来,老九哥的“好汉”之名,不当也得当了。

老九哥没文化,他和文字的缘分仅限于歪歪斜斜写出自己的名字,“男、女”二字画在厕所墙上还勉强认得,单独写在纸上便需要仔细辨认半天了。可老九哥也并非一无是处,他有自己的绝活——杀猪。

严格说来,乡间男人都会杀猪,强悍些的妇女们能动手之人亦非罕见。当吃肉、卖钱的欲望大于恐惧时,杀猪就成为了欢乐的仪式,通常会引来众人兴致勃勃的围观,没有人会在意所谓血腥,毕竟,猪血也是一道美味的食材。

老九哥之所以能够在高手林立的杀猪行列中脱颖而出,完全是个意外。

家中无读书传统的老九哥,在依靠苦力明显已经无法改变命运的年代,仍然执着的锤炼着自己的种田技术。

老九哥实在算不上一个聪明人,即便起早贪黑的劳作,也没能成为一个种地的好把式。他自没有麦穗高就跟在父兄屁股后面一头扎进了田地,日复一日的熬到了十七岁,终于向命运屈服,不再坚持农业生产技能,每天敷衍式的下下地,当了村子里第一个“懒汉”。家人朋友并未过多苛责,他们眼神中的嘲弄也变为了同情。所有人都觉得,好汉老九哥当个懒汉是理所应当,算不得出格之举。

当老天爷关上了你所有的门,必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在老九哥十八岁的时候,他宰杀了平生的第一只猪,一跃成为了村子里专门的杀猪人。

事情的经过颇具传奇色彩。老九哥的父亲要杀猪,邀请几个朋友帮忙。可能是猪预感到了死亡的气息,进而施行了拼命的反抗。四五个人累的精疲力竭,愣是没有按住那只猪。老九哥蹲在墙角,悠闲的抽着烟卷,看着院子里混乱的场面哈哈大笑。忽然间,奔突的猪仿佛发了疯了一样,调转头直冲老九哥父亲而来,没有任何防备的老爷子,一下就被顶翻在地,久久无法起身。

老九哥看到疼的直哼哼的父亲,猛然爆发。他把烟卷狠狠的扔倒地上,追上乱窜的猪,只一个照面就把猪摔翻,然后手脚麻利的把猪的四蹄捆了起来。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齐刷刷的望着累瘫在地的老九哥,许久,他们不约而同的伸出了大拇指:“果然是条好汉。”

老九哥一战成名。很多人不理解为啥干活没劲的他能够掀翻二百多斤的猪,老九哥故作意味深长的说:“我这人出力,不能使长劲,只能凭借一时的血勇。”血勇这个词,是老九哥从收音机每日中午十二点半开始的评书节目里学来的。

当老九哥吐沫横飞的向我讲述英勇过往时,他杀猪的业务范围已经扩展到了十里八村。如果说抓猪、捆猪是老九哥凭借一口蛮力的话,那么宰杀、去毛、剔骨、分肉的等活计同样做的干净利索,就得益于他日积月累的经验了。

老九哥初杀猪时,除了蛮力并无其他夺目之处。村民们单纯的觉得,既然老九能杀猪了,那就得让他杀,好歹能混口肉吃。一来二去,不仅本村的猪都做了老九哥的刀下鬼,就连沾亲带故的外村人杀猪时也让他去。老九哥杀猪的手艺在乡亲们关照之下渐渐练了出来,成了十里八村有名的杀猪人,“好汉”的名头,端得是名震江湖。

随着老九哥技艺的精进,原本在村子里略显孤单的他喜欢上了热闹,甚至自创了一套杀猪的仪式。老九哥杀猪前,先寻一小板凳架起磨刀石,淋几滴水,刺啦啦的现场磨刀,即使刀不钝,也得磨个鲜亮。然后找一个脸盆倒上开水,把刀具浸泡其中,双掌合十,嘴里叽里咕噜的念上一通,念完后慢条斯理的穿起连体胶皮衣,才算是完成了全套准备工序。

到了杀猪时,抓猪捆猪的活,老九哥不假他手,一个人独自完成。比起别的杀猪人,老九哥多了一道工序:捆猪嘴。我曾问他为何要多此一举,老九哥严肃的说:“猪这东西,享了一辈子福,临了了也就别那么多怨,它喊着累,我听着烦。一烦就手颤,下刀不稳,反倒让它多受罪。”

老九哥出刀狠辣果断,找准方位,一刀而绝。待把猪血接到陶瓷大盆之后,他便移步一旁,抽烟缓气。在一旁帮忙之人七手八脚的上来接手,哼哧哼哧的抬着死猪进屋,放到卸下来的门板上,准备褪毛。老九哥一支烟抽完,起身进屋,继续亲手操持接下来的所有工作。不用多久,猪便会被分解开来,猪肉、头蹄、下水分门别类的堆在铺了塑料布的地上,猪毛则被老早赶来的换毛人以一包火柴的代价换走。

老九哥做事着实令主家省心,就连收尾工作也亲力亲为。他会把灶台、大锅、门板都打扫的干干净净,甚至连旧有的油污也清扫一空。妇人和孩子们看着不好意思,想要上前帮忙,老九哥把他们推到一边:“这是造孽的事,你们别掺和。我这是洗自己的罪呢。”孩子们一脸天真的看着老九哥,满眼的崇拜。母亲把他们拉到一边,小声说:“别信他。他是怕一会吃杀猪菜落进去猪毛,脏嘴。”

杀猪菜是简单粗暴的美食。主妇们把猪血、下水、猪肉、土豆、白菜放到锅里,各式调料一股脑倒入,牛羊粪烧起的火通红,锅盖一盖便再不用管,几个人堆在墙角肆无忌惮的说东道西去了。杀猪菜出锅,不用装盘,无论大人小孩,一人发一个海碗,自己吃自己盛,管饱。

做杀猪菜的间隙,是老九哥在喧闹中难得的清静时光。他在院子里一遍遍的清洗刀具和胶皮衣,一边洗一边自说自话,据说和杀猪前念叨的言词相同,只是这回没有了观众。清理完毕,老九哥整一整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拿捏着脚步踱进屋,主家赶紧招呼老九哥上炕喝茶,众人不免又夸一通老九哥的好汉做派,老九哥目不斜视,嘴里把茶水咂的山响。

乡间传统,手艺人优先,杀猪人是上客,第一碗杀猪菜由女主人亲自端来,先给老九哥。老九哥双手接过碗,转递给炕上辈分最大的老人,第二碗才轮到自己吃。这也有讲究,如果吃了第一碗,那么杀猪人走的时候主人家需要给工钱,如果不吃,那么杀猪人便是帮忙,离开时主人家会准备好几斤肉,一瓶酒,算作人情。

即便是到了村民们不以种地为生,纷纷走出家门打工,许多事情从纠纠缠缠的人情变成了干脆利索的金钱交换时,老九哥也从来只吃第二碗。他说,自己不是以此为业的屠户,仅是个杀猪人。

除了婚丧嫁娶,村民们杀猪一般都集中在入冬时节,需要好汉老九哥给排个先后顺序。过去乡下人杀猪不单是为了吃肉,更主要的是为了卖钱。一旦与钱有了联系,哪怕是自家的猪,人们也会莫名的着急,想要把实实在在的钱比别人先攥在手里。

不管谁家来求,老九哥排在第一个的人家,一定是我祖父母家。老九哥儿时家境不好,祖母但凡有了稀罕的吃食,找遍全村也要寻来老九哥吃上一口,到了他被人看不起的年纪,祖母也时常斥责那些不怀好意叫他“好汉”的人。祖母对老九哥的照顾,一直延续到了我父亲这一辈人。在肉联厂工作的父亲为了让老九哥长长脸面,找人托关系买来了进口刀具,别说在村里,放到全乡也是独一份,就连那套连体胶皮衣,也是父亲磨破嘴皮外加搭了几瓶酒才从屠宰工手里换来。

老九哥以杀猪人的身份在乡间火红了半辈子,却是一辈子没结婚。他年轻时相过一个对象,两个人情投意合,到了谈婚论嫁时,女方家长改口不同意,说老九哥时常杀生,对下一代不好,其实是嫌弃老九哥家穷。老九哥受了打击,从那以后绝口不提找媳妇的事。他家人无奈,找来祖母相劝,可任由祖母说破了嘴皮子,老九哥只是沉默不言。

后来发展到祖母和老九哥形成了一种默契,但凡见到老九哥,祖母就劝,老九哥就笑,劝的人手里活不停,笑的人不时打断说点家长里短。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老九哥注定光棍一辈子以后,这种习惯也没有改变。村里人都说,老九哥是好汉的命,好汉注定孤单。

十几年前祖母去世,老九哥不请自到的来帮忙操办丧事,进行了他在村子里最后一次杀猪表演。

祖母高寿,九十而逝,是所谓的喜丧。好汉老九哥神情萎靡,猪杀的也有些敷衍:杀猪前也没念叨,杀猪后也没吃饭。不吃不喝的老九哥在祖母的灵堂前守了一夜,几次谢绝了别人替换他的好意,第二天他默默离去时,顺手推开了大伯递来的肉和酒。

从那以后,老九哥封刀,再不杀猪,也再不种那一辈子没种明白的地。人过中年的老九哥跟着年轻人出门打工,扣扣索索的攒钱、小心翼翼的受气,毫无好汉的风采。彼时,村民们家家有了余财,杀猪时不愿自己动手,找来专业的屠户操作。屠户也干脆,不要肉,不要酒,不吃杀猪菜,宰一只猪100元。村里人看着钱财易手,不无感慨的说:“还是好汉老九杀猪好看。”

独身一人的老九哥在外苦熬一年,年底前准时回乡。到家后未等歇息,他便把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把炕烧的热热乎乎,把炉子捅得通红,上面炖上一锅肉,然后吆五喝六的喊人们来他家打牌,没有婆娘们的唠叨,没有孩子们的吵闹,直把屋子抽的烟雾缭绕,仿若仙境。老九哥不会打牌,在一边充当着服务员的角色,一会给大家沏茶,一会为大家递烟,到了吃饭点,炕桌上麻将撤走,瞬间变成酒桌,老九哥才会在大家“好汉,好汉”的叫声中上炕,陪大家喝上几杯。

有人劝说老九哥:“你在外不舍得吃不舍得穿,过个年把钱全给别人造了,是不是傻?”老九哥听了憨憨一笑:“这么多年吃乡亲们的,我得还回来。”在他看来,当年杀猪出的力气不算钱,吃下的情意值千金。

去年夏天我回乡探亲,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九哥。看着满头花白、神情迟钝的他,我硬生生的憋回了“好汉”二字,叫了他一声“老九哥”。老九哥看着我,不无感叹的说:“咱们辈最小的你也都三十多了,要不我就老了呢。”

老九哥上了岁数,打工的工地不要他,他只好在不远处的旅游区给人家看大门。偶尔有附近农家乐的老板喊他过去杀猪宰羊,赚点外快,混个烟酒钱。我调侃老九哥:“你现在杀猪也要钱了?”老九哥点点头:“刚开始也不要,可后来发现人家杀完猪不请吃饭,顶多给包好烟。咱一个农民,抽那么贵的烟干啥?不如换成钱,回来和村里的老哥几个还能喝上一顿。”说到这,老九哥黯淡下来:“唉,还是以前杀猪热闹。现在村子里就剩几个老人,养猪都养不动,也没人喊咱好汉了。”老九哥用脚来回搓着地上的烟头,似乎陷入了沉沉的回忆。

我走时,老九哥来送行,他有些兴奋的告诉我:“我想好了,等明年我自己养只猪,过冬杀猪时你记得回来吃杀猪菜,叫上你爹。”

我答应着,开着车缓缓驶离。道路两旁无人居住的土房墙塌屋陷,掩埋住了往昔的欢声笑语。反光镜里的老九哥依然站在原地向我摆手,似乎在和我一起,对什么事情进行着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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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 2020-09-12 22:15

    喜欢看您的文章,一口气全部看完了。谢谢!

    村口小酒馆 回复:
    谢谢您的鼓励
  • 2020-09-19 08:55

    太棒了,忍不住想置身其中[点赞] 30岁以后就算中年人了吧,真想躲到一个小山村,当个老师啥的[笑着哭]

    村口小酒馆 回复:
    咱们一样的心态,还没年轻,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