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奶奶的意识里,鸡蛋是包治百病的“良药”。不管是头疼脑热、腰酸腿疼还是咳嗽感冒,吃颗鸡蛋必须好,如果一颗不行,那就再来几颗。
奶奶做鸡蛋的方法很简单:打羹或者水煮。
一碗黄腾腾的鸡蛋羹,掺入水、酱油、葱花、醋,把蒸熟的土豆片片捣烂拌进去,就成了“汤汤”,是仅次于羊肉蘑菇汤的蘸莜面法宝,吃起来鲜香无比。
水煮蛋则是开篇所说的“良药”,只在孙辈儿们生病的时候才能见着。随着其他孩子们的长大,能轻信奶奶的只剩下了我,毕竟岁数太小还没上学,既无法用科学知识来驳斥奶奶的执念,又害怕奶奶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巴掌。
其实,奶奶对鸡蛋的执着也有自己的道理,因为她会用鸡蛋“展肚子”,我就被她老人家展过无数次。
展肚子是种简单的按摩,其过程是这样的:我平躺在炕上,把衣服撸起来,露出肚子。奶奶取一只碗,把鸡蛋敲一个小孔,将蛋清倒入碗中,然后用手把蛋清撩在肚脐附近,开始转圈按摩,直到碗中的蛋清耗尽,展肚子算是结束。
奶奶展肚子是很舒服的,凉凉的蛋液刚刚接触皮肤,一双皱皱巴巴的大手随即抚来,温度缓缓上升,暖意从肚子涌遍全身,使得我一度认为奶奶在向我传输“内力”。这时候,我会在惬意中流出眼泪,小心的问奶奶:“奶奶,你把内力都传输给我,你咋办?”惹得奶奶满脸诧异,慌忙向在一旁听收音机的哥哥询问内力是个啥,在得知答案后,奶奶哈哈大笑:“没事,奶奶一会把蛋黄吃了就恢复内力了。”
剩下的那颗蕴含着内力的蛋黄,奶奶从来没有吃过,把它和别的鸡蛋一起,做成了鸡蛋羹。
九十年代初期,生活在偏远落后小村庄的人们没有柴鸡蛋的概念,而城里的体面人已经开始讲究柴鸡蛋与养鸡场鸡蛋的不同了。可需求量实在太小,收鸡蛋的小贩们,也是在从养鸡场收好蛋后才会到各个村庄转上一圈,收点柴鸡蛋,哪怕多卖上2毛钱,权当聊胜于无。小贩子们大多是农民出身,不怕多费几步不值钱的脚力。
收鸡蛋的人进村是值得村口大喇叭喊几声的事情。在人们初初尝到金钱好处的年头,但凡能换来钱的事,都是大事。
喇叭一喊,攒了一阵子鸡蛋的农户们纷纷出门,用垫着干草的篮子小心翼翼的端着或多或少的鸡蛋,集中到村口售卖,来的全部都是妇女。
男人们要面子,又不会讨价还价,婆娘们在为了自家鸡蛋卖个好价钱吵得面红耳赤时,男人们常常佯装大方的帮着小贩说道:“差不多行了,这个兄弟也是个实在人。”气的女人们一通咒骂,男人们只好悻悻地躲到墙角傻笑着抽烟,到后来,男人们便再也不出现了。
来卖鸡蛋的女人们,也有规矩,辈分大的先卖。奶奶辈分大,村里人称三奶奶。奶奶从来不卖鸡蛋,但每次都要第一个来问价钱,常来收鸡蛋的小贩也由此认识了奶奶,老远地看到奶奶就喊:“三奶奶,您老慢点走,今天的鸡蛋8毛收。”奶奶耳朵好使,可听到了也得颤巍巍的过来,手里拎着老式水壶,先把小贩的搪瓷缸子灌满,然后笑呵呵的说:“小伙子,价钱公道就行,要是赶明再来了别的收蛋的价格比你高,你下次就别进村。”小贩听了赶紧赌咒发誓:“三奶奶,您这么大岁数我还能骗您?这几天价格就这么多,谁来都一个价。”
老实讲,奶奶和小贩的对话毫无用处,嫂嫂婶婶们会进行下一轮的讲价,小贩也会挑三拣四,可任谁也不觉得奶奶做的多余。最后的成交价,总是比奶奶问的多一点或者少一点。
多一点大家理解,少一点我得说明一下。村子里人收入有限,有很多人指望着卖鸡蛋换回两个现钱,遇到挑拣厉害的小贩,或者鸡蛋放置的时间久了,价格低一点也卖,别人觉得不合适又不着急的,等下一次便是。哦,对了,那会评价鸡蛋好坏的一个重要标准是鸡蛋要大,和现在正好相反。
久而久之,收鸡蛋的小贩们也会产生好奇心理:为啥奶奶从来不卖鸡蛋?是不是没养鸡?村里人每次听到这样的问题,都会笑着告诉他:“三奶奶养了快20只鸡,鸡蛋最多。老人家不卖,是因为要给孙子孙女吃,人家几个儿子都上了大学,留在城里上班,不缺这两鸡蛋钱。”几个儿子都上大学、都在城里上班是村里所有人的骄傲,怎么说大家都沾亲带故,讲起来与有荣焉。
奶奶真的养了很多鸡,每天都能从草窝里捡几枚蛋。除了给爷爷腌制臭鸡蛋下酒以外,其余的鸡蛋,奶奶都攒起来放进堂屋的大红矮柜子里。待到有村里人进城的前一天,奶奶便会把鸡蛋拿出来一部分,一个个擦拭干净,用各类纸盒子装起,一层鸡蛋一层草,码得整整齐齐。然后让爷爷用毛笔分别在纸箱上写上:老二家闺女的,老四家闺女的,老五家儿子的,就连同住村中的大伯也会有这样一个纸箱子,上面同样写着:老大家儿子的,弄得大伯和已经成年的堂哥哭笑不得,自己大早起来搬纸箱子不说,回家拿出鸡蛋还得赶忙把箱子再给奶奶送回来。
进城的乡亲最爱帮奶奶捎鸡蛋,不管来二伯四伯还是我家,一顿好吃喝是少不了的,有时候自己要办的事,父辈们还能帮忙找找熟人,不至于跑了冤枉路。我们小辈也喜欢老家来人,只要乡亲们来,我们就能跟着混一顿大餐,如果一段时间没人来,我们会询问父辈:“奶奶养的鸡是不是不下蛋了,咋还没人来办事?”
几乎所有进城办事的乡亲,都会来送鸡蛋。多年后,我和父亲闲聊时说起童年这些趣事,父亲悠悠地喝着茶告诉我:“你小时候没发现吗?你奶奶每次让人捎的鸡蛋都不多,她是想让咱们帮帮乡亲们,又不想让人觉得是求咱们。那年头农民们进城不是来看病就是来买东西,不容易啊。”
家族里岁数最小的我上了初中后,奶奶再不养鸡,用她的话讲,生活好了,孩子们都大了,不稀罕老家的鸡蛋了。彼时,村子里外出打工的人也多了起来,大家争先恐后地做起了城里人,村子养鸡的人家越来越少,人们轻易不再出售鸡蛋,搞得收鸡蛋的小贩把价格翻了2倍,也常常空手而归。
如今奶奶已经去世多年,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每当媳妇说要给孩子买些柴鸡蛋时,我都会有些同情的对儿子说:“你不如你爹我,吃不到咱老家的柴鸡蛋。”儿子忽闪着眼睛问我:“都是鸡蛋,有啥不一样?”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没有尝过老家柴鸡蛋的人,是体会不到那种味道的。那是一种一颗寡淡无味的水煮蛋都会从嘴甜到心,鸡蛋上永远有着草的芳香和奶奶手指尖温度的味道,那种味道,叫做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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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气息很浓厚,很喜欢
你家有三伯没有?为啥不提三伯。
看的眼眶都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