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识途回忆风雨人生18:从特务重围中脱逃,差点又落入陷阱

航语的过去 2024-10-06 04:54:34

从特务重围中脱逃

鄂西北省委派委员安天纵同志来领导光谷中心县委的工作。安天纵和我是在襄樊就认识的老熟人,我叫他老安。老安不敢住进河口城市里,而以躲飞机的名义,住在老河口郊外乡下的一个农民地下党员家里。有一天他派人送信给我,要我第二天中午赶到他那里,说有要事商量。

鄂西北的七月,天气奇热。中午时分,太阳特别毒辣,天上没有一点云彩,地上没有一丝风。人们都回到村子里歇晌去了,到处静悄悄的。连喜欢到处乱窜的野狗也躲到村边树荫下,伸着舌头喘气。对于到村子里来的陌生人也懒得叫一声。

我挑着货郎担子,到了老河口近郊的一个大村子。我找到了一个农家小院,门口贴有"第十补充兵训练团家属住地,不得滋扰"的纸条。这就是老安的住地。我进去找到了老安,还没有喝口水,老安就告诉我说:"我这里不能住了,马上吃罢午饭,我们就转移出去,到另外的地方再研究工作吧。"

我问:"为什么?"

老安说:"前几天我到河口城里去接关系,在街上偶然碰到了小易,他是襄阳进步书店的店员,被捕叛变,听说已经当了特务。他看到我后就盯我的梢,好不容易才在城外把他甩掉了。这两天特务正在到处打听我的下落。昨天听我们的小交通员小丁说,他昨天发现在村外大路口的茶馆里,来了几个特务模样的茶客。昨天下午在这个大村子里还发现有不三不四的人串门子,还到我们这个院门口来过。看起来,特务已经注意到这一带,我们必须马上转移。"

老安叫这家的农民党员马上给我们下几碗面条,吃了就离开。在下面条的时候,我简单地谈了一下工作。老安的秘书小花把应该处理的文件都烧掉了,把要带的东西也打点好了。这时正是中午,天气正热,我和老安俩端着面碗到院门口乘风凉,我们边吃边聊。老安忽然端起碗就往屋里跑,说:"坏了,叛徒小易从那边树林后冒出来了,看到了我。"

我偷偷在门口看了一下,小易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他。他看老安迅速退进屋里,便退到一棵大树后,隐蔽起来,偷偷监视这个院子。老安说过去小易曾经看到过老安有一支手枪,他不知道老安的手枪早已缴回去了,他大概以为老安回屋里取枪去,所以躲到树背后去了。我看他穿的绸裤,隐约看到腰间有手枪。这下就麻烦了,我们如果从大门冲出去,叛徒会举枪堵截,我们是跑不过枪子儿的。如果这么对峙久了,他会估计老安没有枪了,会直接到院子里来抓人,或者他鸣枪示警,招来大路口茶馆里的特务,那就更跑不脱了。

怎么办?我当机立断地说:"他本来不认得我,我又已经化装成本地的老百姓,我从旁边厨房的小门出去,他不谙我是从这个院子里出去的。我走到他的面前去,就说是村子里正在防汉奸,我是站岗放哨盘查生人的。"那个时候,那一带地方闹霍乱闹得很厉害,都说是日本侵略军派汉奸来放毒引起的。老百姓很害怕,各村都轮流放哨,盘查生人,一有嫌疑,一声吆喝,老百姓就会出来把汉奸逮住,先打个半死再问话。我继续说:我去盘问他,一口咬定他是汉奸来放毒的,看他走不走。他走,你们就从厨房门冲出去,几丈远就是玉米地,钻进去向西沿襄河向上游跑。如果他不走,我就和他扭打起来,你们趁机跑掉。"

"那么你呢?"老安不放心。

我说:"我和他扭打,打得过,把他的枪下了,打不过我也就认了。"

本地出生的小交通员小丁,也许是受到我说的话的启发,他马上说:"你不要去,我去。我在这村子里人熟,我喊一声抓汉奸,大家就会出来帮我,你们就趁机跑出去。他硬不走,我就边喊边和他扭打,你们就跑。最多是要我一条命。"

"你年纪小,打不过他。"老安还是不放心。

小丁不听,他说:"我一条命换你们几条命,值得。"他已经开了厨房的小门,走过土坝,走向小树林。

我说:"我也去,你们准备跑。"我也从厨房门走了出去,跟上小丁,走到叛徒面前。

两个本地农民从另外的门走出去,没有引起叛徒的注意,他还一心一意地监视着院子的大门。小丁走拢去便发话问:"你是干啥的?"

叛徒说:"我来找人的。"

小丁问:"你找哪一个?"

叛徒自然说不上来,支支吾吾地:"我……"

我说:"你找人,怎么偷偷摸摸的?"

小丁一口咬定说:"你是汉奸,到村子里来放毒的!"

叛徒分辩说:"我不是……我是……"

我说:"你走不走?你不走,喊大家出来把你打死。"

小丁说:"我喊了,抓……"

"你不要喊了,我走就是。"叛徒显然知道,现在正在到处抓放毒的汉奸,村子里的人出来,不分好坏,一顿乱打,他是害怕的。于是他转身向大路跑去。

这时老安和小花趁机从厨房门冲出去,冲进玉米地间的小路上去了。我和小丁也跟着退到玉米地间的小路上去,和老安他们一起向西沿襄河跑去。

叫他们追太阳去吧

我们沿着襄河跑出二里地后,碰到一条襄河的支流横挡在我们面前。那里有一个渡口,有渡船把来往的人渡过河。但是我们没有想到,我们到了那里,渡船却停靠在对面,撑渡船的老人却不见了。现在正是正午,那老头可能是回到对面村子里歇晌午去了。要把老头喊出来撑渡船,那要等好一阵才行。

我们估计,叛徒小易小跑回到大路边的茶馆去叫那几个特务,他们一定会马上追到老安住的那个院子里来,见我们不在,一定会马上追到这边来。我们如果不马上渡过去,他们追来,我们就走投无路了。我和小丁都会游泳,可是老安不大会游泳,小花根本不会游泳,这怎么好?

我正在想,小丁却没有丁点儿犹豫,直接扑下水去,几下子就游到对岸,爬上渡船,几篙竿就把渡船撑过来了。我们马上跳上渡船,小丁又是几篙竿,就撑到了对岸。我们爬上沙岸,快要走进玉米地间小路上时,远远地望见小易和几个特务追上来了。可是渡船靠在我们这一边,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们隐没进玉米地里去了。特务们盲目地向玉米地里打了几枪,无济于事,小丁说这是在给我们送行。我们在奔跑中,还听到特务在大喊大叫,骂那个撑船的老头。小丁奚落他们:"你狗日的过来吧,我们在这边等你们。"

我们沿着襄河向西跑去。这一趟子跑了二十里路,真是弄得上气不接下气了。我的意思本来想到不多远的村子里党员家去好好歇一下气。可是老安还是决定和小花过襄河,以便从那里直接到鄂西北省委所在地茨河,去向省委报告。同时要我回吉红岗去把工作安排一下,也赶到茨河去。

我送老安和小花上了渡船后,就和小丁一起转进山沟。在路上我忽然想到,我和小丁只要一钻进山沟,就万事大吉。可是老安和小花却是坐大渡船过襄河的,很费时间。要是特务追到这边渡口来,一问是渡过襄河去了,他们跟着过河追上去,还有查到老安他们下落的危险。因此我到了农民党员家里,便给他布置,要他到襄河渡口去当卖瓜子花生的小贩,专门等那几个特务过来,整他们的冤枉。他马上依计而行,到渡口去了。过了两个钟头,那个农民同志回来了,他说,那几个特务追到襄河渡口,不见有人,他装着无意地向他们兜卖花生,一个特务问他,刚才有几个人跑到这里来,是渡过襄河去了呢,还是沿襄河往西跑了?他回答说,他看见四个人,跑得气吁吁地,沿着大河向西跑去了。另外一个特务说:"就是他们,追!"他们便沿着襄河向西追去了。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他风趣地说:"让他们太阳去吧。"

我在这个农民党员家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晚上,第二天起来,吃罢饭,又到附近的党员家里转悠了一天,第三天,我才消消停停地上路,回吉红岗去。

老三姐临危救人

我正要从岔路上山,忽然听到路边玉米地里沙沙作响,我吓了一跳,却看到从玉米地里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是老三姐。看她满头大汗,一身衣服都被刚才下的一场偏东雨淋湿了。我问:"老三姐,你在玉米地里干啥?"

老三姐不高兴地说:"干啥?救你的命。害得我在这岔路口等你两天了。"

"咋的?"我无论如何想不到在这个土匪窝里,还会有人来找我的麻烦。

老三姐坐在路旁的大石头上,吹了一下凉风,才对我说:"不得了了,昨天下午有两个鬼眉鬼眼的人到了吉红岗,找陈司令,接着就有陈司令的两个马弁提起手枪,带着这两个人到织布厂来找你。我说没在。他们问,到哪里去了?我说他常常出门到山里去收山货,哪个知道他现在在哪里。那个马弁对我说,这是从老河口来的人,找了陈司令,说是办'工合'的都是共产党,他们是到这里来抓人的。老婆子,你服侍的那个陈先生是共产党呢。幸喜得这个马弁把事情说穿了,我才知道那两个家伙是特务。我说,我不晓得啥子共产党,他拿钱请我给他煮饭洗衣服,别的我不管。他们走的时候,那个马弁又对我说,老婆子,他回来了,你就到陈司令那里报个信,有赏钱。我点头答应了。"

我万没有想到,我埋伏在这里还出了险。看来是老河口"工合"办事处出了问题,敌人撒大网子,把"工合"里在册的人都抓起来审问,所以追到我这里来了。幸喜我没有在,不然被他们抓到老河口,叛徒小易一看,我就跑不脱了。好危险。

我问:"老三姐,你出来的时候,没有人跟你吗?"

"你把我看白了。"老三姐又有点不高兴地说,"我懂。我出来的时候,出去绕了一个大圈子,去找了老陈他们,叫他们都注意,风声又不好了。老陈兵分几路去寻你,怕你不知道,冒冒失失地闯了回去。我才到这边来拦你的。我在这里等了你两天,总算把你拦住了。"

我说:"老三姐,你真好。"我只说了这么一句多余的话,我还能说什么呢?

老三姐说:"我什么都想好了,吉红岗你是回去不成了,我们马上抄小路到我家里去住。把老陈他们找来商量。现在就走,这是大路,来来往往的人多,不保险。"

我没有想到老三姐想得这么周到,跟着她钻进小路走就是了。

在路上,我忽然想起来,问老三姐:"我的住地还有一些书,还有我写的东西,不能叫他们抄去了。"

老三姐说:"我知道。我早作了安顿了。你的书、写的纸纸片片,还有换洗衣服,我包成一包,塞到屋后柴堆里去了。我晚上回去把这些都运到我家里去。"

我在老三姐家里住了几天,把老陈找来,告诉他我要去向省委汇报这里发生的事情,过半个月后就回来。老三姐在一旁听了,没有说话,但是可以看出她不大相信我半个月能回来的话。

第二天一早,我就出发,她一定要送我。她送我走了一程又一程,我请她回去,她坚持还要送一程。她好像有话想说,却欲言又止。我问她:"老三姐,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她还是没有说,眼圈却红了,挂着泪水。我说:"老三姐,你回去吧,我过半个月就回来。"

"唉,"老三姐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这一去,是回不来的了。"我说:"我会回来的。"

她说:"我送过几个人,都和你一样,说是要回来,后来都没有回来。有的调走了,有的牺牲了。唉,我老了,还能看到你们回来吗?"

我还坚持说:"我要回来的。"

她说:"我知道,我懂。"她站在山岩边向我摆手,我走了好远,回头望去,她还站在那里抬起手,无力地向我摆手。

我的眼眶湿润了。

老三姐的话真是说准了,我果然半个月后没有能够回到她那里去,我被调走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我感到很遗憾。

过了四十几年,我收到老河口党史办公室转来两个农民党员的来信,告诉我老三姐的情况,我才知道老三姐原姓杜,已经于解放前去世了。她一直盼望穷人得解放,过上好日子,她竟然没有能够等到。但是我相信她会瞑目的,因为她在生前曾经告诉过我:"好日子我是等不到了,你们是会看到的。"

差点又落入陷阱

我为了安全,决定绕道从邓县乡下绕圈子走向襄河。走了几天,十分辛苦,终于到了太平场,从这里过襄河,不远就是茨河了。这时天已快黑,我决定不住旅馆,以免检查。我想到场里找个熟地方住一晚上,明天再过河。我知道那里过去曾经办过文化站,站长是党员,我认识。后来文化站被撤销,我们还在那里设立了一个交通站。

我走近一看,那里已经改成一个卖药的药铺了。柜台后面站着的正是交通站长。我看没有什么异状,便走过去和他打招呼,并且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向柜台后面去。他也看到我了,有点惊诧,马上喊住我:"呃,你是买药的吧?这边来,这边来。"他用手指一指他的柜台。

我马上警觉了,莫非这里有什么问题了?我马上顺着他指的柜台边走过去,说:"是的,我要买一点走路用的清凉药,万金油就行。"

那掌柜说:"万金油治不了病,眼下霍乱流行,传到我们这一方来了,你买一瓶蕾香正气水,专治时疫的。"

我马上琢磨他说话的意思,"时疫传到这一方来了",就是说这一带风声也紧了,这里也不安全吧?我正琢磨间,他一边用手指在柜台上画着字,一边口里在说:"蕾香时疫药水,就是这个'蕾'字……"但是他用手指写的却是一个"逃"字,接着又写"河边"二字。

我完全明白了,说不一定这里后院已经埋伏得有特务了。我掏出钱来,买了一瓶时疫水,转身就走了。我回头看一下,有一个一眼就能看出不地道的家伙从后边走出来,但是他没有发现我刚才在那买过药。

我径直走出太平场,到了襄河边。这时天已黑尽,我走向河边瓜地一个窝棚,这是我们过去常用来接头的地方。那里没有人,我走进窝棚坐下,等交通站长来。我要弄清楚明天我要去的茨河的情况怎么样了。过了一会儿,交通站长来了。他对我说:"老河口出了事,抓了好多人。特务对过去办过文化站的地方,都派特务来监视,就住在后院里。"

好危险,刚才我要是走进去,就落进他们的陷阱里去了。我问了下茨河那边的情况,他说:"茨河那边还没有什么事。不过过去有进步人士在那里办过纺织训练班,特务迟早是会去打麻烦的,省委可能也打算要转移了。"

我知道茨河那边没有事,明天可以过河了。今晚上我决定就在这个窝棚里睡觉过夜。现在天气还热,河边凉风习习,倒也凉快。第二天一早,我就过河往下游走去。到了茨河,先按约好的地方去找了老安,和他会合了。

我们向省委作了汇报。省委书记王翰认为我们再回老河口太危险,叫我们把那里的党的关系交给他,说:"省委也要转移了,决定把你们调离这里,老安和小花到鄂中游击区,钱大姐一直想要老马到鄂西那里去工作,你就到宜昌。你们明天就动身吧。"

第二天,我就背起一个小包袱,和老安、小花一起出发,我们要同行一段路,到当阳才分手,他们向东过襄河到敌后大洪山游击区去,我向南到宜昌去。

【马识途(1915年1月17日—2024年3月28日),本名马千木,生于四川忠县(现重庆忠县),中国现代作家、诗人、书法家,曾担任四川省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四川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四川省文联名誉主席。1936年,考入南京中央大学化学工程系,同时开始了文学写作。1945年,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国文学系。1949年任成都军管会委员、川西区党委委员兼组织部副部长。1958年,奉命筹建中国科学院四川分院,任分院党委书记、副院长。1960年,出版短篇小说《老三姐》。1961年,出版长篇小说《清江壮歌》。1980年,被选为四川省文联和作家协会主席并出版回忆录集《景行集》。1986年9月,任中华诗词学会副会长。2005年,出版《马识途文集》。2013年1月17日,被授予巴蜀文艺奖终身成就奖。2024年3月28日晚19时25分,马识途因病去世,享年11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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