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建立的后赵,其实是一个联邦共和国。羯族本身就是各种杂胡组成的民族,还有各种汉人势力穿插其中,其权力结构纯粹不到哪里去。
也正是因为如此,石勒在称帝后,一直致力于改善后赵的权力结构,为自己将来的权力交接铺路。
石勒的世子石弘是河北汉人大族程遐的妹妹所生,以程遐为首的汉人势力因此成为了后赵朝堂中的一股重要力量。
程遐得势之后,曾经建议石勒把日益尾大不掉的石虎给早点清除掉,理由是这货比较猛,又历来不守规矩,还枝繁叶茂儿子多,您都拿他没啥办法,少主今后肯定是压不住他的。
程遐又言于勒曰:中山王勇武权智,群臣莫有及者。观其志也,自陛下之外,视之蔑如。兼荷专征岁久,威振外内,性又不仁,残忍无赖。其诸子并长,皆预兵权。陛下在,自当无他,恐其怏怏不可辅少主也。宜早除之,以便大计
程遐所言,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很有道理的。但是石勒不是一般人,没有盲目地听从程遐的意见,而是回答道:“今天下未定,石弘这孩子还很小,必须要有几个好帮手。石虎是我的亲侄儿,有辅佐王命的功绩,当委付他伊尹、霍光那样的重任,何至于像你说的那样!你只是唯恐不能行外戚之权罢了,我会让你参与辅政的,你不必忧虑。”
今天下未平,兵难未已,大雅冲幼,宜任强辅。中山佐命功臣,亲同鲁卫,方委以伊霍之任,何至如卿言也。卿当恐辅幼主之日,不得独擅帝舅之权故耳。吾亦当参卿于顾命,勿为过惧也
程遐哭着解释道,自己是一心为公,绝无私心。石虎虽然是太后一手养大的,但跟司马懿那位历史前辈没啥两样,您要是继续重用他,恐怕您百年之后都享受不到祭祀了。别觉得我说话难听,咱们是亲戚我才会这么说的。
但石勒就是不听,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没错,石虎是跟司马懿一样,可你程遐会不会跟前赵的靳准一样呢?权臣和外戚,本质上是一丘之貉,半斤对八两,你们谁也别说谁,还是留着你们互相制衡会保险一点。
石勒自始自终都在极度小心做平衡之术,对石虎这只已经露出獠牙的老虎自然也不会掉以轻心,尽管他坚定地拒绝要除掉石虎,但暗地里在持续不断地对石虎进行削权和敲打。
石勒对石虎的削权从320年,也就是后赵刚刚建立的时候,就开始了。
319年十一月,石勒称大将军、大单于、领冀州牧、赵王,于襄国即赵王位,正式建立后赵,任石虎为单于元辅、都督禁卫诸军事。此时,石勒是大单于、赵王,石虎是单于元辅、禁军一把手。无论是杂胡主力军还是核心禁卫军,石虎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妥妥的二把手。但在不久之后,石勒就把“都督禁卫诸军事”这个核心岗位拿回来了,命其子石弘为中领军。这就相当于对石虎开始削权了。
署石季龙为单于元辅、都督禁卫诸军事
326年十月,石勒又让世子石弘接替已经镇邺城13年的石虎,为石弘配备了禁兵万人,又扣下了石虎手下所统领的54营野战军,让骁骑领门臣祭酒王阳专门统领六夷部队辅佐石弘。这也就意味着,326年时石勒尚未击败前赵刘曜前,就已经下手得罪石虎了。
勒既将营邺宫,又欲以其世子弘为镇,密与程遐谋之。石季龙自以勋效之重,仗邺为基,雅无去意。勒以弘镇邺,配禁兵万人,车骑所统五十四营悉配之,以骁骑领门臣祭酒王阳专统六夷以辅之
这次削权幕后怂恿者正是国舅爷程遐,所以石虎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直接派手下强奸了程遐的全家。这就是威猛先生石虎的态度,管你是谁,得罪我一律要受到惩罚,国舅爷算个屁,老子只认石勒这个皇帝。
及修构三台,迁其家室,季龙深恨遐,遣左右数十人夜入遐宅,奸其妻女,掠衣物而去
石勒对此基本上没啥反应,他不愿因为受害者程遐而去明面得罪石虎的,但暗地里却开始剥夺石虎对外挂帅的业务。直到和前赵对打时,才再次祭出了石虎这个杀器,等到石虎一路向西彻底剿灭匈奴屠各后,石勒又把石虎雪藏了。一直到石勒去世,石虎再也没摸到一次征战带兵的机会。
330年二月,石勒称帝,立妃刘氏为王后,世子石弘为太子。以其子石宏为骠骑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单于,封秦王;石斌(石虎子)为左卫将军,封太原王;石恢为辅国将军,封南阳王;以中山公石虎为太尉、尚书令,进爵为中山王;石虎子石邃为冀州刺史,封齐王,加散骑常侍、武卫将军;石虎子石挺为侍中,封梁王;石虎子石宣为左将军。石虎从子石生为河东王,石虎养子石堪为彭城王;郭敖(河北起兵18骑之一)为尚书左仆射,程遐(汉人)为右仆射、领吏部尚书,徐光(汉人)为中书令、领秘书监。
从石勒这次分封来看,除了明确了石弘接班人的地位,还把管杂胡的大单于和都督中外军事的军权都给了次子石宏,算是最大程度上的架空石虎了。
石虎因此十分生气,直接对他儿子石邃口吐狂言:“这后赵的江山基本上都是我打下来的,大单于一职应当授予我,现在却给了一个奴婢所生的黄口小儿,等到主上驾崩之后,我要让他断子绝孙!”
季龙自以勋高一时,谓勒即位之后,大单于必在己,而更以授其子弘。季龙深恨之,私谓其子邃曰:主上自都襄国以来,端拱指授,而以吾躬当矢石。二十余年,南擒刘岳,北走索头,东平齐、鲁,西定秦、雍,克殄十有三州。成大赵之业者,我也。大单于之望实在于我,而授黄吻婢儿,每一忆此,令人不复能寝食。待主上晏驾之后,不足复留种也
请大家注意,石虎此次抱怨的权力焦点是统领杂胡的“大单于”,也就是他后赵的武力立国之本,并没有抱怨禁军军权,为啥呢?因为石勒这次权力调整,并没有完全撕破脸,他将左卫将军的禁军军权给了石虎六子石斌。此时中领军这个岗位已经取消了,左卫将军是禁卫长官中兵力最多、职权最大的岗位。另外,此前左卫将军为石虎之子石邃,现也被调整为武卫将军,同样是禁军中的岗位。说明石勒虽然架空了石虎的军权,但并没有动石虎诸子在禁军中的势力。
一直到了332年,石勒有一天突然愁容满面,徐光赶紧问领导因何事发愁?石勒说现在吴、蜀两地未灭,恐怕自己的后赵不被后世视为正统。
勒曰:吴、蜀未平,吾恐后世不以吾为受命之王也
徐光也是个直男,直接开怼:领导您咋每天净想一些没用的东西,现在整个北方都是我们的,吴蜀两地算个屁?!您还是多想想石虎的问题吧,他生性残暴,还父子手握大权、身居高位,您要是走了,谁能制得住他?
魏承汉运,刘备虽兴于蜀,汉岂得为不亡乎!孙权在吴,犹今之李氏也。陛下苞括二都,平荡八州,帝王之统不在陛下,当复在谁!且陛下不忧腹心之疾,而更忧四支乎!中山王藉陛下威略,所向辄克,而天下皆言其英武亚于陛下。且其资性不仁,见利忘义,父子并据权位,势倾王室;而耿耿常有不满之心;近于东宫侍宴,有轻皇太子之色。臣恐陛下万年之后,不可复制也
石勒听完之后,颇有感触,再次对石虎动刀子,命太子拿走了尚书事的政务权,让中常侍严震把关,只有征伐砍头的大事才呈报石勒。
勒默然,始命太子省可尚书奏事,且以常侍严震参综可否,惟征伐断斩大事乃呈之
要知道,两年前石勒称帝时,石虎是太尉、尚书令,太尉是个虚职,而尚书令才是实权岗,现在石勒让太子石弘把尚书事的政务权拿走了,相当于彻底把石虎架空了。
经过石勒的连番打压,本来就不得人和的石虎,门可罗雀,心情也就更加不愉快了。
于是严震之权过于主相,中山王虎之门可设雀罗矣。虎愈怏怏不悦
但是,之前也说过,石勒留着石虎是有用的,他还指望石虎给他儿子保驾护航、制约汉人外戚呢,所以在打了石虎一棍子之后,又立马送上了一颗枣子,以示安慰。说皇城营建完毕后,要给石虎盖新的别墅,石虎同志劳苦功高,国家不会忘记你的。
早已气得要死的石虎假惺惺地谢主隆恩,石勒则言不由衷地继续忽悠:“按道理应该跟你共享天下的,所以你不必客气,这都是你应得的。”
季龙免冠拜谢,勒曰:与王共有天下,何所谢也!
随后,石勒又派石宏、石恢、石生、石朗等儿子宗亲们去分镇邺城、兖州、洛阳、关中等地。基本完成了宗室拱卫皇权的权力生态框架。
总而言之,国家层面休养生息,缓和矛盾,开科取士;政治层面扶正太子,将亲王放到地方做石虎的牵制,同时对最猛皇亲石虎控制收权并进行安抚。这就是石勒对权力交接所做的布置和铺垫。
奈何天不假年,333年夏,天生异象,有流星大如象,尾足蛇形,自北极西南流五十余丈,光明烛地,坠于河,声闻九百余里。又有黑龙见邺井中。种种迹象表示:帝星即将陨落。
但石勒本来对这种老天的暗示似乎没啥感觉,还因为见到了龙而感觉挺高兴的。
勒观龙有喜色。朝其群臣于邺
六月,石勒就突然感觉不行了,趴下了。随后召石虎、太子石弘、中常侍严震等待疾禁中。注意,外戚程遐并没有在托孤名单内!为啥呢?一方面是外戚的历史示范一直不太正面;另一方面是暴力侄子的野心威胁,石虎和程遐已经难以共存,石勒还是选择了自家人石虎,有我无他。
勒如其沣水宫,因疾甚而还。召石季龙与其太子弘、中常侍严震等待疾禁中
石勒把石虎选为托孤重臣,主要是觉得他这么多年的持续削权,已经让石虎掀不起太大的风浪了,然后石虎可以作为一个权威符号给自己的儿子站台,从而完成平稳的权力过渡。
但石勒百密一疏的是,也许是因为倒下得太过突然,石勒没有对石虎两个儿子左卫将军石斌和武卫将军石邃进行岗位调整,导致禁军的控制权还掌握在石勒手里。结果,石虎进入禁中后,就直接控制了权力中枢!方式特别简单粗暴——直接矫诏切断石勒和所有人的联系,连太子都无法见到石勒。并矫诏命秦王石宏、彭城王石堪回朝。
季龙矫命绝弘、震及内外群臣亲戚,勒疾之增损莫有知者。诈召石宏、石堪还襄国
结果,有意思的情况又出现了,连太子都见不到的石勒,石宏却见到了。石勒多聪明的人啦,一看被自己安排在外藩镇的次子石宏没有经过自己的宣调就出现在了自己跟前,就啥都明白了。于是,几乎是明示地说“秦王何故来邪?使王藩镇,正备今日。有呼者邪?自来也?有呼者诛之!”啥意思?谁喊你回来的,你就给我干掉他呗!
石虎一听也虚了,赶紧和稀泥,说:是秦王太想您了就自己回来了,我这就轰他走。
季龙大惧曰:秦王思慕暂还耳,今谨遣之
背地里,石虎当机立断地把石宏给扣押了。
仍留不遣
几天后,石勒又问石宏怎样了,石虎回答说已经走了很多天了。
数日复问之,季龙曰:奉诏即遣,今已半路矣
七月,石勒终于彻底撑不住了,于是颁发了遗诏,主要交代了三件事:第一是葬礼从简,各地镇守不得前来奔丧;第二件事是告诫儿子们要以司马家为鉴,千万要团结一致;第三件事却是专门对石虎说了一句话:中山王深可三思周霍,勿为将来口实。
一个皇帝颁布遗诏的时候,专门对一个大臣说,你要当周公、霍光都没有问题,再过了就小心会遗臭万年了。多么悲催和无奈呀?但是,石勒又能如何呢?他看见了在外藩镇的儿子被喊回了朝廷,一个月没见到太子和群臣,他其实已经知道了自己被石虎架空了。他只能用近乎恳求的口气跟石虎说:求求你当霍光吧,哪怕废皇帝也行啊,但让我的孩子们都活下去吧。
因果循环,屡试不爽,石勒这一辈子,多次杀降,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他也终于体会到了那种无力反抗的绝望感了。
石勒去世当天,石虎就劫持了太子,收捕右光禄大夫程遐、中书令徐光,交付廷尉治罪,又征石邃让他带兵入宫宿卫,文武官员纷纷逃散。后赵的最高权力就此被石虎掌控了。
及勒死,季龙执弘使临轩,命收程遐、徐光下廷尉,召其子邃率兵入宿卫,文武靡不奔散
当然,石虎并没有直接篡位,而是学我们曹操曹老板,在政变后的一个月摇身一变成为了丞相、魏王、大单于,赐加九锡,划分魏郡等十三郡作为自己的封国,总领朝廷大小政事。
上述便是石虎夺权的大致过程,逻辑上和手法上谈不上怎么深奥复杂,主打就是一个蛮横无礼,基本上都是凭实力强行碾压。
反而是石勒的行为逻辑值得我们好好评估和借鉴一下,比如他为什么任由石虎坐大?他为什么不愿对石虎痛下杀手?他为什么临终前还要让石虎辅政?
其实石勒这个人还是很雄才大略的,作为一个奴隶出身的底层人,他靠着战场厮杀积累军功,慢慢从前赵政权中分裂脱离出来,并成为了短暂统一北方的开国君主,他做得已经足够好了。
但是,他先天性条件实在太脆弱了,浑身是铁能打几根钉?事业盘越搞越大时,他就注定会有很多力不从心的地方。建国后,他要把时间和精力花到治国上去,所以带兵打仗的事情就必须交给他人,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军事才华十分突出的石虎都是他的首选接棒人。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当时还嗷嗷待哺着,根本没法替他去分担什么;那些汉人和其他杂胡,他也更加不敢赌,匈奴人建立的前赵是怎么分裂和倒下去的,还历历在目。
所以,他只能任由石虎一步一步地坐大,毕竟,他是自己的亲侄子。再说,他觉得他还有的时间去慢慢削弱这个性格残暴的侄子,待到自己的儿子长大成人了,权力分割和交接自然就会水到渠成了,石虎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石勒一直都是个大明白人,这么多年,他没少打压石虎,但他为什么就不杀了石虎呢?其实不是啥舍不得、优柔寡断,而是对于石勒来说,石虎是杀不得的。石勒建立的后赵是一个联邦国家,成分相当复杂,有各种各样的杂胡,有北方无路可走的汉人军阀,有北方民间自建的邬堡势力,还有前赵一些投降势力……没有多少人是真正靠得住的。所以石勒还真找不到可靠的给儿子保驾护航的人,把石虎杀了,表面上是清除了儿子的一大威胁,但另一方面何尝不是替其他潜伏势力扫清了夺权障碍?
石虎不能杀,只能慢慢打压,不断警告加教育,就跟驯化野兽一样。可遗憾的是,尽管石勒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但石虎却是一只根本驯化不了的野兽,这家伙只要逮到机会就会疯咬他人。石勒临终前,觉得石虎的权力已经被削减得差不多了,没有太大的伤害力了,所以召进宫准备托孤,但没有想到石虎会直接利用两个儿子的禁军控制权发动政变。
也许,大多数人都是想如石勒一样把事业越搞越大,但是真的希望每一个人都去想一想,如果我们真的得偿所愿了,是否有能力、有思路去守护住自己的血汗积累?站得越高,风吹得越劲,风险和敌人也会越多,我们是否具备相对应的防御能力呢?能否构建相匹配的防御体系呢?
大多数人的一生,基本上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短暂地得到、迅速地失去,然后在各种周而复始的得与失之中心力憔悴、机关算尽,最后遗憾地、疲惫地、痛恨地谢幕。所以,真正活得明白的人,是非常善于稳打稳扎的,是明白风险防控有时候比收益获取更重要的。